蜂王之王

新闻发布2024-05-03 11:04:16读书村

蜂王之王

蜂王之王

(短篇小说)

作者|汉青

一白的云和暗的云纠缠在一起,团得很紧很密,在天上搅动,直到撞到山尖尖才被撕扯开,成了分崩离析的棉花团,消散在远山的黛青中。刘芬的视线被街上的行人扰乱,回到眼前的蔬菜摊上,她理了理被顾客翻乱的青菜薹,指尖湿漉漉、滑腻腻的,残留一点淡幽幽的青草气。好吃的菜薹要在花苞开放前采摘,花苞被神秘的力量催着每天鼓胀一点,像绿蚂蚱的眼睛、新爆荚的豆子、河底的小石子儿,这力量是从地下散开的,让泥土变得湿润松软,这力量从风里来,风刮在脸上不再干痛,痒痒的,像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挠着。花苞还没打开,蜜蜂已经来了。蜜蜂赶着花期而来,它们召唤出久违的太阳,落在菜叶上又盘旋起来,像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朝着花苞俯冲而去,可花瓣花粉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花萼中,蜜蜂刺探到的是一丝清苦,失落地调转方向,向别的花苞飞去。去年撇菜叶时被蜜蜂蛰过的右手虎口似乎又在隐隐发痒,那个黑点直到仲夏才完全消失,肿痛的记忆至今难忘。刘芬记得去放蜂人那里买蜂蜜时顺口说到了被蛰的事儿,她问怎么止痛消肿。放蜂老人有些抱歉地说,让你受疼了小姑娘,你把那根毒刺拔出来就没事了。是这个红点吗?刘芬问。老人看了看她的手说,太迟了,已经扎进肉里了,拔不出来了。能挤出来吧。刘芬说。不能硬挤,挤了肿得更厉害,有的人还会溃烂。用肥皂水洗一洗会好很多。老人说。肯定是你惊到蜜蜂了,蜜蜂不会随便蛰人的。老人身边的小伙子说。刘芬记得他来买过菜,二十岁郎当的年轻人在镇上少见,经常到她摊位上买菜的小伙子,除了赵涛就只有他。他买菜不像本地人恨不得把每棵菜都剥得只剩菜心,他随便抓一把就放在秤上,也不讲价。后来有一次,他买完菜没立即走,在摊位前踟蹰了一会儿,问她能不能把装菜的篮子卖给他。少说话,专心做你的事。老人说。老人揭开一口白色的罐子,满满一罐猪板油一样的蜜。几只蜜蜂冲了过来。老人用一根棒槌一样的东西在罐子里搅动。像这样,朝一个方向,慢慢搅,杂质就浮起来了。他对那小子说。凝结的蜜变成了流动的液体,粘稠的蜜浪晃荡在罐口,芳香诱人。老人打着蜜说,他说得其实没错,蜜蜂一般很温顺的,不随便蛰人,除非它感觉到危险。而且,蛰了人它就得死。那小子单手向空中一抓,攥着拳头走到她跟前,慢慢在她眼前摊开手掌,一只蜜蜂挣扎了几下,却没有飞起来。刘芬看到他的手又瘦又长,手指并起来严丝合缝。听爸爸说这样的手最聚财。她下意识地在背后握紧了经常干粗活的手。瞧瞧,蜜蜂屁股上的毒针连着肠子呢。他把手凑得更近了些,用指尖把蜜蜂捏起来。他掌中有一点白的东西,连着一个黑点,和一根短短的晶莹剔透的倒刺扎进掌纹里,这条掌纹是他的生命线,开了很多分叉,一直延伸到虎口那里。刘芬的目光随即落到了他的爱情线上,线条交织错落,凌乱不堪,她不知道怎么分析。看清楚了吧?他把手收了回去,把失去了尾针和肠子的蜜蜂放在一朵花瓣中间。它的屁股粘连在花瓣上,身体艰难蠕动着。你差点把它捏死了。刘芬说。蛰你的那只蜜蜂也死了。那小子说。蜜蜂其实很可怜的,尤其采蜜期的工蜂,寿命统共一个来月,除了采花酿蜜,几乎很少休息,大多数蜜蜂是累死的。老人说。

几只黑虎头蜂飞来,在蜂箱出口虎视眈眈地盘旋,它们铁头獠牙锋爪钢甲,以天敌的姿态向小蜜蜂们炫耀武力,随时准备发动致命攻击,有的肆无忌惮地钻进蜂箱,有的趴在蜂箱出口,伺机将外出的蜜蜂一击擒拿。它们尾部的毒刺淫威赫赫,让刘芬打了个冷颤,吓得惊叫一声往后倒退,她听人说过被虎头蜂蛰过的人头肿得像木盆最后溃烂流脓,还听说蜜蜂被虎头蜂抓走吃得渣子都不剩,吃不掉的被圈养起来,再回来帮它们捉蜜蜂。几只杀人毒物似乎正迎面逼来,她头皮发麻,遭到电击一样瘫软。那小子骂道,这些狗东西,又来了!他冲进帐篷,抓了一只苍蝇拍出来,扎稳脚步,瞅准时机,几拍子招呼下去,把三只凶神恶煞的虎头蜂拍落地上,用指尖掐住它们的腰部,塞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再抓些就够给你泡药酒了,活的药效才好呢。那小子说。放蜂就好好放蜂,别冒那么大的险,它们能吃几只蜂呢,吃饱了就不吃了嘛,把你蛰了哪头划算?老头儿说。那小子徒手从蜂箱里拎出一块巢筐,蜜蜂弹飞而出,离开巢筐朝他扑去,在他脸上鼻子上眼睛上爬行,有些歇在头上,钻进厚厚的头发,更多密密麻麻的蜜蜂在蜂巢上涌动。他灵巧的双手来回捯饬着巢框。父亲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全副武装,嗔怪他逞能。他却对着正午的太阳高高提起巢框,让透亮的蜂蜜垂挂成金色的丝线落到嘴里。蜜汁从嘴角溢出来,调皮的舌头将它们卷回去,得意又满足地在口腔里搅动。今年这蜜真好啊!他说。到了取蜜时节,村里每户人家都收到了一小罐这样的蜜,村主任家两大罐。那小子很不情愿,被老人好说歹说才劝动。舍点蜜没啥,在外放蜂要跟当地人搞好关系,将来你独自个儿出来,记住我跟你说的。他说。二三月的风里,花香一天天浓郁,迎春、山茱萸、樱桃花处处争艳,野花在绿草中自媚,接下来就是压倒一切颜色,一天比一天繁密、一天比一天热闹的油菜花海。爸爸说三月是万物生发的季节,熬过了冬天的寒冷,他体内的风湿因子开始作怪,疼痛变得活跃起来,这让他彻夜难眠呻吟不止。这时候爸爸老催着刘芬去瞧瞧,放蜂的来了吗?叫来捉几只蜂给我治一治。阳光从木窗框斜照进来,投下菱形的斑块,微尘在光柱中浮动,在低矮阴暗的狭小空间里锁住了一个光明的微粒世界。苦涩的药味和腐烂的气息包裹着爸爸,他像是一块被施了诅咒的生铁,岁月在他身上落下了斑斑锈迹,全身的关节像锈死的螺栓,略微的扭动都要抽走仅剩的力气,像干枯腐朽的树枝垂死挣扎。刘芬钉在光柱中凝望窗外,强光照射导致的短暂失明使她恍惚身体在坍塌,坍缩成一粒浮尘,逐着光漂浮到窗外,变成一粒花粉向花海飞去。金色的浪花在山谷中滚涌,把田野变成了金色的,把眼睛也变成了金色的。刘芬无法抵御花香的诱惑,被铺天盖地的混杂气息包裹着,鼻息每次阖动都会加剧心中莫名其妙的躁动。一粒花粉的命运,除了被风带走,和另一粒花粉结合变成豆荚,还可以遇到蜜蜂,摄入它的体内,酿造出甜美的蜜液。她在三月的梦里梦到过。蜜蜂来了,说明放蜂人已经到了。放蜂人每次倒巢、取蜜,都会引来一群小学生围观。那小子在老人的指导下,用刀片娴熟地刮掉附着在巢上的蜜蜂,蜜蜂随着刀片的指引,像听话的孩子跟着行进队伍,懂事地转移到另一片蜂巢上,掉在地的、落单的也能重新起飞准确无误地回到大部队。那小子被蜂群忙乱的震动声包围着,一团黑色旋风随他来回漂移,静时急速凝聚,动时飞速扩散,好像被他身上的魔力吸引着,好像他是一个飞行作战兵团的指挥者,好像他才是它们的王。小学生们翻看他的手臂,挽起他的裤腿,撩拨他的头发,甚至扒开他的衣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寻找蛛丝马迹,想证明他也是被蛰过的,想证明他身上并没有什么魔力。他们一无所获,像虫子黏在他身上,索要不被蜜蜂蛰的秘诀。它们熟悉我身上的气味,它们喜欢我。那小子说。他们觉得这算不得秘诀,有些失望。老人在手掌中摊开些搅碎的巢蜜,他们一哄而上,抢到手一把塞进嘴里,一脸满足地大口咀嚼,直到嘴里只剩下沙粒一样的蜜蜡。放蜂老人每隔一天来家里给爸爸做蜂疗,这里的人很多四肢骨骼畸形,放蜂老人乐于做这项义诊。爸爸咬紧牙关,糠筛子一样抖着,把僵硬的躯体掰弯,折叠在藤椅里,揭开一截枯柴般的腿杆,畸大的膝关节像树瘤。放蜂老人从腰里解下一只葫芦,引出蜜蜂一只、一只摁在爸爸的膝关节上,蜜蜂无辜地抽搐着,把尾针扎进黑亮透明的皮肉,密密麻麻的尾针向看不见的风湿因子发起死亡冲杀。刘芬坚信尾针刺穿皮肉扎进了骨头,可爸爸灰沉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许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了,也许是比起关节的疼痛被蜂蛰根本微不足道吧。你长期住帐篷,也容易得风湿,要注意呢。我这病就是早年学大寨修水库睡工地落下的。爸爸说。就是呢,露气大的很,早上起来被子能拧出水。放蜂老人说。床底下多铺几张垫子,隔潮。爸爸说。嗯,铺着好几层呢。放蜂老人说。年轻的时候身体好,轻狂的很,觉得自己能行的不得了。爸爸说。你这病不能喝酒。放蜂老人说。我平时不喝酒,你来了我陪你喝点。爸爸抓着酒盅,他的手像乌鸡爪一样丑陋,手腕颤抖不止,酒盅随时会掉落。你看我这手,彻底废了,别说拿篾刀了,连酒盅都捏不住。他说。你只能喝一盅。放蜂老人说。就一盅。我年轻时酒量好着呢,发病那天喝了一壶米酒,足足有十斤,酒里投的黄柏、乌药、党参、枸杞,劲大的不得了。那天我破了一百多根碗口粗的水竹,破竹子的声响跟放炮一样。爸爸说。酒把你害了,要不然你会是个了不起的篾匠。放蜂老人说。他们坐在暗影里抽着烟卷,烟雾被锁在光柱里,他们像两截静静燃烧的木头。那小子在蜂箱上放一块生肉丁,前来侵扰的虎头蜂被吸引了去,一只试探几下,落在肉上大快朵颐,另外两只也蠢蠢欲动,盘旋着观察。蜜蜂辛辛苦苦一生吃不完自己酿的蜜,虎头蜂坏事做尽却得不到报应,所以说坏人总比好人吃得开。他说。他拿着一只软塑料口杯,扎好马步,杯口对准虎头蜂,瞅准时机一刹那将一只虎头蜂扣在了杯中,杯子里的蜂上下飞腾,撞击着杯壁,噼啪作响。其它两只在他手背上左右盘旋,时而飞起时而落下,一旦碰上就会给他致命一针。老人看愣了,刘芬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大气不敢出,虎头蜂的翅膀似乎在他们耳蜗里震动。那小子不急着抽手,等蜂子飞上杯子顶部,他迅速捏紧杯口,蜂被关在杯子底,他转身把杯子扣在玻璃瓶上,蜂子掉落在高度白酒里挣扎。更多层层叠叠的虎头蜂被完全浸泡着,悬浮在透明的酒中,面目狰狞可怖。虎头蜂泡酒不比蜂疗的效果好多了?价格比蜂蜜翻好几倍,要是卖得好,比你养蜂挣得多多了。那小子说。蜜蜂是人养的,通人性,马蜂通人性吗?邪门歪道!老人说。刘芬再去找放蜂人给爸爸蜂疗,他们正把蜂箱往卡车上搬。我们要转场了,那小子说。你捉几只蜂子给她吧。放蜂老人说。那小子从车上跳下来,在地上捡拾还在蠕动的蜂子,装进一只瓶子。它们看起来快要死了,能行吗?刘芬问。咋不行,让它们死之前再为人类做一次贡献吧。那小子说。她被他的话逗笑了。你们明年还来我们这儿吗?她问。谁知道呢,四海漂泊,哪里有花就往哪里去。他盖上塑料瓶盖,用钥匙串上的小刀在瓶盖上扎了个小孔递给她。他穿着汗衫,长臂晒得黝黑,胸前跟后背浸湿了,一股叟叟的汗味。用的时候拿镊子夹。他说。她知道自己应该道声谢,但她没说。

三刘芬在更多菜心上看到了蜜蜂。放蜂人真的来了。放蜂人没像去年一样把蜂箱卸在村委会院子里,那个叫王蜂的小子让车停在村口,焦急等待放学的孩子们像自由散漫的羊群在行人和车辆的缝隙里慢踏步,追逐打闹。南边那个城市的花败了,为了在路上少跑点蜂,王蜂昨日傍晚装车,星夜兼程想在今早赶到,不料高速上堵了车,到这儿刚好是中午放学的时候。室外29度,不断攀升的温度是大地回春后对万物最好的补偿。王蜂却感觉微弱的阳光刺得他头皮发麻,扎得他心急火烧,好像他就是关在蜂箱里的蜜蜂,密闭的蜂箱正在变成致命的烤炉。身处陌生环境,惊恐的蜂群越来越烦躁,攻击性异常强猛,随时准备舍命对闯入领地者群起而攻之。这时候把车开进村子,孩子们必遭殃。可再继续这么曝晒下去,蜂箱就真诚蜂群的炼狱了。不久,村外的野地里,一只疲惫的影子在日头下拖拽着那个叫王蜂的小子,把蜂箱从卡车上一个个抱到地下,影子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影子被汗水濡湿变得愈发沉重,影子去掉面罩和外衣,在地上投下滚圆饱满的肌肉轮廓。过路人驻足观望着,已经模糊的蜂蜜甜味从被寒冬冷却的记忆里暖化复苏,不断刺激他们干涸的味蕾,变成滋润的涎水在口腔里激荡。他们望眼欲穿地盯着在地上排列有序的蜂箱,好像一眼就能看穿那层薄薄的木板,那里面正是肆意流淌的蜂蜜,要不了多久他们都会得到一罐。他们又害怕蜜蜂屁股上的毒刺,尽量克制保持适当距离,只听到无数凌乱的翅膀飞动,看到无数细小的飞影一闪而过。有个孩子嚷着要吃蜂蜜,大人不耐烦起来,骂道就你嘴欠。孩子挨了一巴掌,委屈地大哭,哭得人群更加乱哄哄的。有蜜了吗?有个围观的人问。王蜂在卡车上似乎没听见,那人提高嗓门又朝他喊。才刚来,哪来的蜜啊?王蜂说。你不是一直在有花的地方放蜂吗?那人说。那也不到取蜜的时候嘛,不看现在才几月?他忙着手里的活,不耐烦地说。我就想买点蜂蜜,又不白要你的。那人生气地说。蜂都死光了!他把蜂箱重重地搁在地上,两条胳膊早已酸疼的不听使唤。他听到蜂群在箱子里狂魔乱舞,这是它们最后的垂死挣扎,它们的五脏六腑正在灼烧。你耍什么脾气?那人叫嚣起来,准备上前再做计较,又在乱哄哄的蜂群外扎住了脚步。王蜂不想再跟这个镇上的人多说一个字,沮丧地耷拉着两条汗津津的胳臂,目光呆滞地望着半车蜂箱和七嘴八舌的众人,白森森的日光让他眩晕。众人强咽下已经索然无味的口水,失望地散去了,余下那放蜂人孤单的身影,随着光角倾斜不断缩短,最终和模糊的大地粘合在了一起。斜阳的余温包裹着他严肃急切的脸庞,大地渐渐冷却下来,疲倦正在侵袭他的五脏六腑深处。

没过多久,由远而近的嘈杂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几个大人领着孩子朝村口走来。男孩在人群前面嬉闹,一个小女孩在大人怀里抽噎。王蜂起身冷漠地看着他们迎面走来,领头的把几个孩子推到他面前,看看吧,几个孩子都被你的蜂蛰伤了。王蜂记得中午跟这人吵过架。他看了看,一个蛰在头顶,能摸到肿块,一个蛰的手指,说又疼又痒,还有一个不偏不倚蛰在上嘴唇上,还没开腔先被自己滑稽的嘴唇逗笑了。小女孩被蛰在额上,大包上涂了一层菜油,几缕头发粘在上面,泪痕斑斑。凭啥说是我养的蜂,我特意离学校老远卸的车。王蜂说。蜂又不是死的,它到处乱飞啊。整个镇上就你一个养蜂的,不是你的蜂还能是谁的?王蜂进帐篷拿了一小瓶药出来。放蜂人都会预备这种自制的药,他觉得自己用不着,爸爸硬给塞上的。他给每人伤口上涂了一点,小女孩一碰就尖声叫唤,妈妈没让涂。王蜂见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无语地陪他们站着。这就完啦?领头的人问。没别的药了,我从小被蜂蛰了就涂这种药,好的很快,明天早上起来跟没事一样。王蜂说。没事一样,你说得轻松!看把孩子疼成啥样了,刚才那会儿气都快背过去了。那个妈妈说。还有几个被蛰了的没来,有的正往过来走呢。有个家长说。几个孩子瞪眼看着家长们义愤填膺,眼里溢满无辜和渴望。那你们说怎么办?王蜂问。怎么办?祸是你惹的,办法当然你来想。领头人说。我一天被蜜蜂蛰几十几百下,照样活得好好的。王蜂说。你咋这么说话?你这是啥态度?小女孩在妈妈怀里被吓哭了。你这小伙子没一丁点责任心,你爸怎么教你的。有个年龄大的说。就是,你爸可不是这样的人……其他人附和着。两个男孩不耐烦起来,他们对帐篷里各种精巧的编织物产生了兴趣。嘴唇被蛰的男孩黏在爸爸腿上,嘴里不停嘟哝,最后大人们听明白了,他是想吃蜂蜜。另外两个男孩听到吃蜂蜜也围拢过来。把你的蜜给他们吃点,不就忘了疼了嘛。领头人说。我才刚来,哪来的蜜啊?王蜂说。你不是一直到处放蜂吗?领头的人说。你上午就这么问过,我说过没到取蜜的时候嘛,取蜜要到六七月份以后了。王蜂说。你这人老爱狡辩,养蜂的没蜜,蜜蜂吃什么,全饿死了?好像我们就想白要你一点蜜似的。年龄大的人说。死啦,死啦,全死啦!你们看看地上黑黢黢的是什么,你们脚底下踩的是什么?王蜂几乎要哭出声了。走,我看他是不想在这儿放蜂了。领头人说。王蜂呆望着众人的背影被暮色吞噬,脸被深邃的原野冻得麻木。这一整夜,他的耳蜗里有无数蜜蜂在哭泣,到了清晨,他看见每个蜂箱口又多了一层蜜蜂尸体。他蓬头垢面地坐在蜂箱上,想起父亲带他到田野里识花看花的光景,蜜蜂能飞到的范围内有什么花,有多少花,什么时候开,能开多久,依此决定去留,这是放蜂人最基本的要领。看花是让人身心愉悦的工作,他借此认识了上百种平时不显眼的开花植物,他采集了许多漂亮的植株栽在几个样式古朴的花篮里,引来许多人参观和惊叹,他们从未发现乡野之花原来也这么好看。四你终于回我们这儿了!刘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终于这个词,刚脱口而出立即觉得应该为这个词找个合适的借口,于是又说,我爸总催我来找你们给他做治疗,我说你们还没来,他总是不信啊。她听到自己语气中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兴奋,这不好,她应该为爸爸病情加重感到难过才对。我爸没来,就我一个人。王蜂打算跟这里的人彻底保持距离。你不会做吗?她问。我不会,我也没时间。他说。他的确没时间,他今天得出门看花,把蜂箱垫高,再在周围挖一圈排水沟。她有些生气,扭身走了。到了第二天,太阳光一铺上窗棂,她就对爸爸说,放蜂的来了,我去请他过来。别空着手。爸爸说。我打算好了。她说。刘芬看着那小子弓着健硕狂傲的背影辗转在蜂箱间。我叫刘芬,芬芳的芬。她突然朝她喊道。他背对着她,忙着手里的活。喂,我说我叫刘芬哪。她又朝他喊了一遍。他惊喜地转过了身。头一回见到她,她像一朵野花夹杂在一群白发老人中间,在拥挤喧闹的市场口卖菜。以后每次遇到她,她身边都有一个样式不同的篮子,有的是竹编的,有的是藤编的,拙朴又精巧。你装菜用这种篮子吗?他问。这能装几棵菜?她微微一笑,露出了两边小小的虎牙。这不是装菜的,是我随身装东西的。他明白了,这篮子就像女士随身的挎包。都是你编的?他问。我爸爸编的。她说。你不应该卖菜,应该卖篮子。他说。我们这儿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编一些,有谁会买这些不实用的东西呢?她说。你应该去城里卖。他说。去城里,我哪里走得了啊。她说。他不知道她什么突然收起笑容,不再跟他搭话了。第二天,他看到她在菜摊边摆了些样式各异的篮子,他很高兴,挑了几样喜欢的,算是给她开了张。临到散场再无人问津。赵涛转悠到摊位前,对刘芬说,卖不动吧,全卖给我吧,你就别指望别人喜欢这些竹编了。那你买这有啥用?刘芬说。我当然有我的用处,这么好的手艺,就算不用放在家里欣赏也是可以的吧。还有这些菜,我都要了。他说。你给我编个收蜂笼吧,我家那个老古什,有几根竹条断了,我爸舍不得扔,我买个新的,这是定金。王蜂把一张红色的纸币递给她。要不了这么多。她说。收蜂笼是放蜂人吃饭的家什,你拿出最好的手艺,就能值这么多。他说。直到去年转场,他都没收到她编好的收蜂笼。往车上搬东西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叫王蜂,你叫什么?那时候他们只是散客与卖家的关系,没有互留姓名的必要。她好像有些诧异,好半天才说,明年你要是还来我们这儿,我就告诉你。这一整年,他都无法忘记她卖的这个关子,他跟着爸爸走南闯北,逐花而居,到哪里放蜂得听父亲的,一获得自主权,就立即穿越大半个国度到了这里。她的自报姓名破除了这一年的距离,这气氛让他感觉有些美妙,就像三月的风和阳光给每一朵想要绽放的花带来的好讯息。好俗气的名字。他故意这么说。我们老师点名,喊叫刘备,有一个人答应;喊叫刘峰,有五个人答应;喊叫刘芬,有十个人答应。他笑了起来,笑了几声,看到她一脸不悦,笑声戛然而止。爸爸批评过,他说话不讨巧。那你呢,疯子的疯吗?一点都不好笑。她说。蜂王的蜂,我将来要做养蜂王。他说。你可真牛啊。她撇过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个藤编的收蜂笼,用纤细匀称的藤芯编制而成,收口不大不小,比竹子做的更轻盈光滑,手柄上还坠了一朵花,从纹路看得出是竹根雕刻的,四枚萼片、花瓣联结凑实、层次分明,粗的雌蕊是竹根原刻的,六根雄蕊则用更细的藤芯代替。是油菜花!他惊喜地喊道。我就猜你认得出来。她说。认得认得,不管什么花,烧成灰我都认得。他激动地说。又开始骄傲了。她说。有了这个全天下最漂亮的收蜂笼,我就是真正的蜂王。他收了收激动的面容接着说,都过去一年了,你还记得这事儿。我才开始学,编得慢,花了一整年工夫,实验了好几次才勉强满意。她说。王蜂挽起袖子,跪在地上,把刘芬给他编制的收蜂笼对准一窝藏在荆棘丛中的散蜂,舀了一些进去,受到惊扰的蜜蜂四散乱飞,他把笼口抵在胸膛上,稍作停顿再拿开,大部分蜜蜂歇在了笼子内壁上,一撮蜜蜂像沙土一样掉下来,有的仍留在他胸口上,他鼓起腮帮把地上和荆棘丛中的蜂吹飞,飞舞的蜂群将他团团包围,蜂子像是收到了回家的召唤,朝收蜂笼飞去。

刘芬全副武装,用面纱罩衣手套把全身裹得密不透风,她听到蜂群在耳边鼓噪成风,吓得瑟瑟发抖,她亲目睹到这些小精灵们像是受到魔力诱引乖乖回到王蜂手里的收蜂笼,眼神里充满惊喜和崇拜。她为小精灵们回家感到高兴,仿佛自己也是荆棘丛中的一只蜂蜜,从禁锢肉身的桎梏中被解救出来,在广袤的田野里游荡,寻到了回家的方向。看着王蜂成功收服了两窝洋蜂,刘芬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在王蜂的指导下竟也收了一窝蜂。王蜂把收蜂笼对准打开的蜂桶,摇晃几下,接着抱起蜂桶把敞开的那一端抵在胸口上,从一数到五立即把蜂箱倒扣在箱盖上,这群散蜂就在蜂箱里安家落户了。新收的蜂抵消掉了刚来时跑掉的损失,一连几个好天气,蜂群繁殖兴旺,数量回涨,王蜂觉得是新的收蜂笼给他带来了好运。这个给他带来好运的女孩一脸幸福地说,还要跟他学喂蜂取蜜,与养蜂有关的一切她都感兴趣。花萼正次第打开,将油菜花最美艳的器官展露给春风,展露给原野,展露给蓝天,展露给饥饿的蜜蜂,它们的香气把空气充灌得更加迷醉,让两个快乐的年轻人身心加倍愉悦。五暖阳渐高,油菜花开得正盛,蜜蜂飞动的嗡声充满原野。蜂群迅速扩大,王蜂打算倒一倒蜂箱,在帐篷外做起了木工。刘芬拿起刨子推着一根横条,满地白花花的木屑,一股木头的清香,她说,想不到你还是个木匠!放蜂什么都要学一点,遇到不会的还得给我爸打电话。王蜂说。还有你不会的,做蜂箱很难吗?刘芬问。说难也不难,你看,这是巢箱,这是巢框,这是继箱,这是副盖,这是箱盖,还有些隔板、挡条什么的,把它们拼起来就是个完整的蜂箱。他说。听起来比编制复杂多了,我想能不能用藤条编一个蜂箱,咱俩比比谁做的更好。刘芬说。那不会漏雨吗?他笑着问。反正上面都要盖一层防雨布不是吗?算了,防雨布不好看,再给它做个亭子吧。刘芬说。这主意听起来不错,肯定比木头蜂箱好看的多。他说。嗯,让蜜蜂都用上藤编家具。刘芬笑着说。要是让你放蜂,肯定比我还强。王蜂直起腰盯着刘芬说。刘芬停了一下,继续推起了刨子。跟我一起放蜂吧。他拽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那么刚劲有力。刨子变得很沉重,她的胳膊在剧烈颤动。有人走了过来,他松了手,她双臂仍旧杵在刨上,一动未动。那人对王蜂说,放蜂的,你停一下,我有话跟你说。你找我?啥事儿?王蜂问。你是不是偷了我的蜂子?那人说。我偷你的蜂子?开什么玩笑!王蜂对这唐突的问题又生气又纳闷。那人在蜂箱中间来回走着,找寻了半天,在最边缘停下来,指着一个蜂箱说,这就是我的蜂。赵涛,你搞什么鬼,你啥时候开始养蜂的?刘芬问。刚不久啊,我买的。那人说。凭啥说是你的?刘芬问。凭啥?这满地都是意蜂,唯独这箱是中蜂,我丢的就是中蜂,我寻遍几个村子,方圆二十里就他一个放蜂的,蜂子最远才飞三五公里,这不是我的蜂是谁的,他的意蜂还能生中蜂崽儿吧?那人说。你别欺负他外地人老实。刘芬说。哼,老实,他都快把我们这儿的姑娘拐跑了还老实。那人说。那人说着抱起蜂箱要走,刘芬要阻拦被王蜂拉住了。让他走吧。王蜂说。蜂箱也不要了吗?刘芬说。不要了。王蜂说。你认得他?认得,村主任的儿子,叫赵涛。刘芬说。对,我看他经常到你的摊位上买菜。王蜂说。过几天来了个人,在蜂场转着看。你找啥呢?王蜂问他。你不认得我了?去年在村委会院子里咱们天天碰面。主任说。你是村主任?王蜂问。今年一直没见你们来村委会院子,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这两天听人说你偷了别人的蜂子?主任问。我收了一窝野蜂,你儿子说是他的,我让他抱走了。王蜂说。主任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说,对,野蜂没有主人,不算偷。他们说你偷东西,我不信,我跟他们说,放蜂人的儿子是不会干小偷小摸的勾当的。他也没法证明那窝蜂就是他的。王蜂说。听说刚来那天还有人找你麻烦了,要是让我早点知道你来了,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以后再有事儿你就来找我。主任说。王蜂没吭声。主任把烟屁股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转身走了。不过,你不是本地人,还是小心为好。他又说。刘芬在街上卖菜听到别人议论放蜂的偷了别人的蜂。不是人家偷的,是野蜂跑了,人家收去的。刘芬说。你捡了钱,是据为己有,还是拾金不昧啊?那人问。钱是死的,蜂是活的,是蜂自己跑的嘛。刘芬说。那你们家的牛跑了,被人牵走了,你能不能要回来?那人又问。你们去年吃人家蜜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口气。刘芬说。回到家爸爸问,王蜂偷了别人的蜂子吗?我叫他过来,你亲口问他。刘芬说。王蜂正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把一只蜜蜂的屁股按在裸露的皮肤上,感到一股幽暗的刺痛直入骨髓,向肢体上下不断传递,过了一会儿,被蛰的地方鼓起了一个黄豆大的小包。以前都是看着我爸给人做蜂疗,自己没试过不知道啥感觉,我都对蜂毒有免疫力了还这么疼,你爸简直太能忍了。王蜂说。

王蜂从腰里解下爸爸给他的小葫芦,单膝跪地把蜜蜂从葫芦里捉出来按在刘芬爸爸的腿上,尾刺在皮肉上扎成一排。王蜂感到他正在用尽全身力气绷住颤抖的身体,凉气从他牙关的缝隙中抽出来。失去了毒针的蜜蜂无力飞行,泥土粘在它破开的尾部肠肚上,尾部重重地拖在地上,靠六条无力的腿支撑着,在地上艰难蠕行,没过会儿前身往前一倒僵死在地上。刘芬不敢直视,紧张地做着家务活,却一点声响都没有。黄昏在门槛里投下一缕斜阳,那些编制的陈旧家具在黑暗中沉默,王蜂对这种寂静感到不安。你做事像你爸爸一样认真。刘芬爸爸说。王蜂抬头微微笑了一下。他今年咋不来了?在云南转场卸车的时候,腰受伤了,在老家养伤。能走动吗?一开始下不了地,现在拄着拐棍勉强能站起来。他也老啦!上了年龄恢复慢,搁年轻的时候,这点伤睡一觉起来就活蹦乱跳的。大夫说要想完全恢复到以前不可能了,他现在一到刮风下雨腰疼就犯了。找个好中医,好好调理调理,千万别耽误。嗯。你喝酒吧,你爸爸以往每回来都陪我喝上几盅呢?我不会喝酒。那你回吧。他说。芬儿,你就别出去了。他又艰难地拧过头对王蜂说,你看我这状况,离不开她呀。他呷了一口,艰难地放下了酒盅。

六油菜花败了,槐花也开到了尾声,只剩下些七零八碎的杂花。王蜂迟迟没有转场,把蜂场朝着山的方向挪了又挪,让蜜蜂尽量少飞些距离,失散的蜂子每天都在增多,有几个蜂箱快跑空了。有人找上门做蜂疗被他拒绝了,他心里木乱的很,做什么都无法专注。有一个问,你老子啥时候才来嘛?还有一个气愤地说,你为啥只给刘芬老子做?还有一个说,不给我做蜂疗,我就不让你的蜂子到我的地里采蜜。他到田里看花,听见有人在咒骂蜜蜂,他骂了那只蜜蜂,又骂了蜜蜂的娘,然后又骂了蜜蜂祖八代,好像他们之间有世仇。他挥舞镰刀朝空中劈了几下,把几只忙碌的蜜蜂拍到地上,用脚后跟踩进了泥巴。脚很大,蜜蜂太小,只看见鞋底在扭动。那人见王蜂来了,朝蜜蜂被踩死的地方呸了一口走了,他走路时腿有些歪斜。王蜂透过他屁股上沾着泥巴的那层遮羞布,看见了里面激畸形怪装的骨骼。接连几个雨天,蜜蜂被囚禁在蜂箱中,王蜂坐在帐篷里听雨点打着篷布,取些今年的蜜,和进温水里,隔天投喂几次。他清楚这些精灵的怪癖,即便不因为拒绝糟糕的食物而饿死,也会为了保持清洁卫生不在蜂箱里排便而憋死。第三天开始,蜂箱口每天都会出现一堆新的蜜蜂的死尸,被抛弃在在冰冷的泥地上。也有贸然出来的,刚一露头就被密集的雨滴打落在地,痛苦地扭动,遭受雨水的蹂躏。他心急如焚。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雨雾笼罩山头,风渐渐起势,有更大的雨将来。帐篷外的空地被踩得泥泞,像王蜂糟糕的心情,饱满的雨水汪在洼地里,溢出的在狭窄的排水沟里汇聚激涌,制造出泉水的假声。直到第十四天,或许是第十五天,新采的蜜即将消耗殆尽,残有蜂子的蜂箱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傍晚时分,雨霁天晴,霞光如血,像燃烧的烈焰,丁达尔光从云层开裂的地方豁然漏下,投射到潮湿的大地人间。王蜂把盖子揭开来,让蜂箱遭受残阳的沐浴,很快就有蜜蜂跃跃欲试爬出来,好消息在蜂箱里迅速传播,更多的蜜蜂挤出蜂箱享受户外的广阔自由。一只体大雄壮、凶悍无比的金环虎头蜂突然猛冲而来,一只蜜蜂瞬间被擒,虎头蜂对准它的腰部疯狂啃食。虎头蜂的金甲耀眼夺目,像王者桂冠上的光芒。小蜜蜂在虎头蜂的厉爪中痛苦挣扎,很快被咬成两段。王蜂气急败坏地用苍蝇拍把几只虎头蜂拍落在地上,这些恶贼可能也饿坏了,不断冒死接踵而来,对蜂箱形成了围攻之势。王蜂恨得咬牙切齿。天雾蒙蒙的,过路的人目睹了放蜂那小子奇怪的举动。那小子在蜂箱旁边插了一根树枝,树枝上串着新鲜的肉块,很快有三只金环虎头蜂被吸引过来,趴在肉丁上贪婪啃食,它们吃得摇头摆尾,吃得得意忘形,吃得顾头不顾腚。王蜂把一根连着一片白色羽毛的细线绕个活结,穿过虎头蜂的屁股套在它的腰上,轻轻一拉便牢牢拴在了虎头蜂身上。王蜂拉扯细线,虎头蜂抓着肉不松口,直到吃得心满意足才扇动翅膀起飞。王蜂迅速跨上背包跟着羽毛跑动起来,有几个好奇的人无头苍蝇一样跟了上去。虎头蜂飞得很快,它急于回巢报告自己的重大发现,它飞出蜂场,越过大片稻田,跨过一条小河,穿过一排竹林,离山越来越近。王蜂死死盯着那个时隐时现的白点,有时高有时低,有时隐匿在绿叶中又迅速闪现。白点最终在一片荆棘林中迅速下坠,失去了踪迹。王蜂却极兴奋,知道那里就是目的地,果然在一株黄栌根下发现了一堆颜色鲜艳的黄土,几只虎头蜂正从一个洞口里爬出来。看到虎头蜂巢,几个跟上来满足了好奇心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叹。王蜂卸下背包,把厚厚的皮质防护服套上身,扭过头对几个人说,还不赶紧跑!几个人才梦醒一般往后小心撤退,最后拔腿鼠窜。王蜂说,小蜜蜂们,我给你们报仇啦!他挥动复仇的锄头,朝巢穴口掘下去。这一锄不遑一场八级地震,翅膀的振动声顿时在洞内猛烈响动起来,一只接一只虎头蜂从洞口弹飞而出,噼噼啪啪地撞击在防护服上,形成了一个愤怒的包围圈,对他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击。王蜂把钢网做的筒子对准蜂窝出口杵了上去,无情的脚掌在洞口一侧猛踩,持续制造震动,慌乱的蜂群源源不断地从洞口拥挤出来,无脑地撞进新的牢笼,绝望地飞舞挣扎。侥幸飞散的被王蜂用一个小渔捞网尽,跟满满两筒子虎头蜂一起泡进了酒坛子,制成了本地人早有耳闻从未得见的神奇药酒。王蜂把那个足足有九层的蜂巢刨了出来,蜂蛹在酣睡中扭动,不久它们将被油炸烹炒变成盘中美食。他在中间的蜂巢中找到了个头更大颜色更深的蜂王,它似乎对家族正在遭遇的厄运毫无所知,在巢孔间悠闲地爬动,巡视它的领地。爪上的毛刺,颚中的尖牙,让人不寒而栗的毒刺,和蜜蜂的蜂王比起来,虎头蜂的蜂王像是戏里的反派,天生恶相让人又憎又恨。王蜂揪住蜂王在地上狠狠摔打,他听到了爆裂的声音,看见蜂王白色的肠肚涂了一地。虽然有蜂王的药酒能卖出更好的价钱,但没有什么比杀死虎头蜂蜂王更能让死去的小蜜蜂们在天之灵得到慰藉了。面对让别人闻风丧胆的虎头蜂,王蜂感觉自己才是无敌的存在,他不用像饲养蜜蜂一样小心翼翼地照顾它们,也不用对它们的死亡抱以同情可怜,他快活地穿梭在原野和丛林中,用神乎其技的手段追踪猎杀它们。七菜薹长成了豆荚,槐花零落成泥,刘芬的菜摊上再也找不出可以食用的花朵。她走出流言四起的村居,穿过空荡荡的田野,在野地里搜寻。蜂场向着远山不断后撤,刘芬清楚每犹豫一天,她要奔赴的距离就会拉长一些,她跟某人之间似有似无的拉锯战就会更持久,谁都无法为对方松开绷紧的弦索,一旦松开,一只无形的利箭就会射伤对方。每朵花都让她心感温暖,摘一朵用牙尖轻轻咬一下,像蜜蜂采到蜜一样甜,她感激它们,虽然微小却留住了春天。她漫无目的地采摘,每次都在蜜蜂的指引下准确找到蜂场的新址,好像她完全是无意的。最后她决定不再欺骗蜜蜂,是她自己要去蜂场的,她决定向放蜂人正式宣告她即将开始的一项壮举,她要用藤编编制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蜂巢,足够所有的蜜蜂居住,所以她必须一趟一趟地往蜂场跑,每天沟通一下进度,交流一下新的灵感,结构的设计,框架的定型,每根藤条的粗细,每条边框的长短,每一个技术细节都需要跟放蜂人共同商定,这样才是养蜂和藤编的完美结合,这样才能编制出一个完美的蜂箱,创造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有了这个无与伦比的家,蜂群一定能最大限度激发繁育能力,种群快速壮大,酿造出最甜美的蜂蜜。在之前延绵的雨季里,她蜷缩在阴暗潮湿的矮屋里,在爸爸的呻吟声中幻想蜜蜂的世界,身心如墙角霉烂的黏土。雨霁天晴的那个傍晚,她被万丈霞光震撼到了,广袤的天空被缤纷的色彩和绚烂的光晕渲染,暖意包裹她的身心,她萌生了冲向云霄的欲望,获得了一种迸发的力量,朝着田野飞奔,沿着彩虹的一端向另一端冲跑。她一路追随回巢的蜜蜂,来到既亲切又陌生的蜂场上,蜂箱凌乱地堆放着,雨水冲刷过的场地一片狼藉,潮湿的蜂箱粘粘在泥地里,蜜蜂的尸体堆积如小丘,几只蜜蜂在孤零零地飞动。放蜂人的帐篷塌了,放蜂人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她好多天没等到王蜂,倒是蜂箱的数量每天减少,她蹲守在帐篷里,看着蜜蜂们勤劳地进进出出,像乖巧懂事的孩子在母亲的呼唤中有序归巢。直到夜幕沉沉,一个黑影摸进蜂场。黑影左右瞅了一下,抱起一只蜂箱走了。刘芬不敢出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三个黑影闯进来,径直抱起蜂箱往架子车上放,他们又折回来时,刘芬终于忍不住喊起来:贼人偷蜂啦!那三人逃进了黑暗中。一个说,莫喊叫,我们手里有刀。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不许胡来,赶紧走。车轴声渐远,气温有些低了,旷野在寂静中睡去,窸窸窣窣的哭泣从蜂箱里传出来,细细的、幽幽的,很微弱。第二天一早,刘芬买了些白糖,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化成糖水,她穿上放蜂人用过的面罩,揭开蜂箱盖子,蜜蜂可怜巴巴地蜷缩在蜂箱角落。刘芬在饲喂器里放了些木棍杂草,把糖水倒进饲喂器里。这些饥饿的小精灵顿时沸腾了,上下翻涌起来,一波又一波爬到饲喂器边缘,尽情享用久违的大餐美味。有些吃饱了,在蜂场四处游飞,久违的嗡嗡声又活跃起来。刘芬有些紧张地任它们爬到衣服上面罩上,甚至裸露的手腕上,痒痒的,曾经被蛰过的地方不再下意识的疼痛。她静静地不动,它们乖巧地飞了又来,来了又走。赵涛带着几个人到了养蜂场刘芬,那小子呢?刘芬卸下面罩说,你说谁?你别装糊涂,我说的是放蜂那小子。赵涛问。不知道,我没见他。她说。你真打算跟他一起放蜂,到处流浪?赵涛问。要你管?她说。就算吃得了那份苦,你也不可能扔下你爸不管的。那小子回来了,你转告他,他的蜂子又把人蛰了,连我也蛰伤了,有两个严重的在卫生室打针呢。赵涛指了指自己的头。上回蛰了人,事情都没了结。他要是不赔偿,我们就把这些蜂箱抱走。一个人说。是他欠我们的。另一个指了指自己肿胀的脸说。王蜂推着一车东西回来了。他黑瘦了许多。这咋回事?刘芬指着几个湿漉漉的蜂箱问。这些混蛋,他们把蜂箱扔到灌溉渠里,蜂子全溺死了。这个给你爸拿去喝,比蜂疗效果好的多。他把一个玻璃罐递给刘芬。刘芬的手伸到一半又收缩了,她看见自己的又粗糙又丑陋,指尖上奓起了毛刺。这地方没有虎头蜂了,我要去别处了。这个给你,那些蜜蜂就留给你了,你肯定能做个出色的养蜂人。他又递过来那只藤编的收蜂笼。刘芬没有接,她感到一阵刺痛,就像前几天学做蜂疗在自己腿上做试验一样。对了,你记住,没有蜜源的时候,不能光给蜜蜂喂白糖,蜜蜂的肠胃很娇气,有时候还得下点血本,喂一点真蜂蜜。他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她说。养蜂其实并不简单,你以后要学的还多的很哪。他笑着说。养蜂是蛮有趣的。她也笑着说。其实,我真名叫王峰,山峰的峰。他说。有啥不一样吗?她说。他放下收蜂笼走了。刘芬在市场上听人说赵涛跟几个村里人在出村的路上被蜂蛰了,那天太阳正高,蜂子极其狂躁,遇人就追,被蛰的人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摩托车跑不过蜂子,赵涛扔掉车跳进灌溉渠,全身没在水里,连滚带爬游了好长一段才敢露头。他们有的脸肿的像猪头,有的伤口溃烂脓肿,有一个把脸埋在了草堆里,屁股上挨了几下,昏死了过去,被人救醒时屁股上像长了个大肿瘤,那人眉飞色舞地描述蛰他的蜂子饿虎扑食一样冲过来,张牙舞爪的,足足有一指长,浑身金黄,屁股上的毒针像狼牙,绝对是传说中能蛰死一头牛的七里杀人蜂。刘芬听着恐怖的讲述,脑子里却是蜜蜂乖巧可爱的模样。她看见街上的人朝着某个方向聚集,渐渐拥了过来,喇叭里一遍遍喊着:来来来,看一看瞧一瞧啊,虎头蜂王,百年罕见!喝虎头蜂酒,包治百病啦!王峰推着三轮车出现在人群中,车上立着一个硕大的虎头蜂模型,几个玻璃罐里泡着黑黢黢的东西。他停在街中,从腰里解下葫芦,捉出了一只金环虎头蜂。众人被吓退。虎头蜂在他掌中爬来爬去,吸食着刚涂抹的糖浆,显得很温驯。王峰誊出另一只手,对照模型讲解虎头蜂的结构和虎头蜂酒的神奇功效。赵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到街道上,朝身后喊道,抓住放蜂那狗日的!几个人一拥而上,朝王峰扑了过去。街上顿时乱成了一窝蜂。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