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南天门
作者|周志峰
其实，登朝阳山最崎岖、最陡峭、最费时费力的路就在棋盘沟沟垴到南天门这一段。
过了河源溪流，我们沿小溪左岸攀升。路，渐渐离河谷愈来愈远，变得更加陡峭，更加难行。
上了一段五六十米高的陡坡，路两边密密的全是高高低低，粗细各异的杂木阔叶林。粗大的鹅耳枥、大叶朴、槲栎、山毛榉高可参天，野林里杂生着相对矮小的黄连木、小叶漆、白蜡树、高山杜鹃等乔木，灌木渐渐少了起来，偶见构树、丁香、八角枫、映山红丛生在黑黢黢的山石旁或壁陡的悬崖边。
路在悬崖边盘旋。转过一个山湾，山咀上突兀着两块大黑石头，周围生长着七八株桶粗的青冈。底下的石头有一间房大小，长柱状，微仰，一头深埋崖头，另一头跐出悬崖五六米长，根部阔大健硕，粗约十围，逐渐收束，至顶尖浑圆如瓮粗，骤然弯曲如钩，活像伸出崖壁的一只长喙。巨石上再垒一石，约半间房大小，圆滚滚的，宛若巨石寄生的一疙瘩瘤子，表面凸凹不平，裂纹纵横交错，横在路中。
马小丑说这是鹰嘴石。他找到最佳位置，招呼我们去看。透过树梢，只见峭壁上栖息着一只苍鹰。它伸出铁喙，雄视远方，蓄势待发，作出击状。巨喙形似铁钩，弯而锐利，刚劲有力。鹰背羽毛紧缩，似乎积攒了全身力气，欲振翅高飞，长空一搏。
偶遇佳境，大家来了精神，索性坐在鹰背上小憩。雪如给大家发小面包，金豆豆则拿来黄瓜，一人一根发散。赛虎跑过来，蹲在豆豆面前，盯着他津津有味地吃黄瓜，目光随着他蠕动的嘴，一点儿也不走神。看着赛虎那馋样，金豆豆掰了半截黄瓜扔到它面前。赛虎立马起身，一个箭步窜上来，凑近闻闻，皱起鼻头把黄瓜周身闻了个遍。它伸出前爪，把黄瓜扒拉一下，翻了个身，又闻闻，然后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悻悻回到先前的地方坐下，又神情专注地盯着他。豆豆这才意识到，赛虎不吃生黄瓜，连忙从包里取出一根火腿肠，剥了皮，递过去。赛虎一嘴吞了过去，转身跑开，在离我们十来米的路上才停下来慢慢享用。它那生怕金豆豆反悔的样子，惹得大伙儿开怀大笑。
喝了水，补充了食物，歇了气，大家徒步的困顿、疲惫被遣散得无影无踪，汗水也溻了下来。我们像端详一件宝贝一般，又从不同角度把鹰嘴石观赏了一遍。金豆豆发现从返回的路上看，鹰嘴石更像一只大乌龟，正从大山里往外爬。那长伸的头，微张的嘴，隆起的龟甲......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大家一看，还真像!雪如发现，只看上半部分，真像一只仰望苍穹的大蛤蟆。大家看看，也像！一时间，大伙儿脑洞大开：雄鹰展翅，神龟出山，金蟾望月，青蛙跳涧，金蝉脱壳......一口气给两块巨石取了五六个好听的名字，仔细琢磨、回味，没有一个不形象的。
马小丑提议赶路，说不经常走山路的人，尽量不要长时间歇气，不然会越歇越不想走。赛虎却真会看眼色，当马小丑提起背包的时候，赛虎早就上了路。马小丑憨笑着说，上山带着这货就有这样的好处：一旦发现有野物，它就会第一时间在前面狂叫，发出危险警报，所以大家只管赶路，不必惊慌。
山路越升越高，不知道什么时候伴随我们的小溪失去了踪影。又走四五里，我渐渐觉得口渴难耐，体力不支。暮春的山林清爽，温润。暮春的阳光和煦，明媚。我却大汗淋漓。头上先是感觉有几条虫子在爬，痒痒酥酥的，俄顷觉得有万千虫子在爬，继而刘海上接二连三有汗珠滴下。这些汗珠顺着额头爬下，一个劲儿往眼睛里钻。后脑勺的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流，仿佛有千沟万壑向脊背洇着。一旦觉着困乏来袭，腿脚迈得再也不像先前那么欢实了。赛虎却活力四射，一会儿疾走猛奔，一会儿逍遥漫步，一会儿又忽然折返回来，站在前面的路上傻傻地等着我们。看看背后，别的同伴又被我们落下一里地。
“到山神庙那里再歇一歇，我们就一口气爬上南天门。”马小丑指着赛虎站立的地方，对我说。
说是山神庙，其实也就是一个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搭建的小厦棚，坐落于路旁靠山的一边。高和宽都不足一米，进深不足二尺，左右山墙和后檐墙都用石板围起来，顶上也搭着两页石板，接缝用片石压着，前高后低，一面水。跟脚和石板之间的缝隙早已长满一层厚厚的青苔。里面黑咕隆咚的，四壁和顶棚早被香火薰得乌漆麻黑。厦棚里供着两尊泥塑神像，因为年代久远，风化严重，不易分辨，大概是玉皇和观音的造型。
据传说，山神乃镇山之神。掌管山川草木，守护一方平安，也能呼风唤雨，还可以决定人们的吉凶祸福和生杀予夺。山里人敬畏大山，禁忌就特别多。古时候，狩猎者常常奔波于高山峻岭之间、采药者往往攀爬于悬崖峭壁之上，所以行事必须万般谨慎，循规蹈矩。不可高声喧哗，不可大喊大叫，不可污言秽语，不可随地大小便.....唯有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否则，一不小心触怒山神，必将惹上祸端。《礼记·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可见，山神没有固定的样貌，各处供奉的也不尽相同。有的山神庙供奉的多为金盔甲、锦绣袍,手执开山大斧的将军。中国民间山神庙大多供奉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土地神。因为道教里玉皇是最高的神，象征无上的权力和智慧；佛教中观音菩萨则是最慈悲的神，仁慈济世、普度众生是她的神圣使命；土地爷则是民间信仰中主管土地和村庄的小神，上可通天，下可钻地，能护佑一方人丁兴旺、物阜民安。真可谓：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奇迹就发生在小小的山神庙前。漫山皆葱茏，斯木独憔悴。只见正对山神庙的路边生长着两株被雷劈过的山毛榉。一大，一小，黑漆漆地站着。大的粗如桶，高可二三十米，苍劲挺拔，顶天立地。小的粗似耀州老碗，高十来米，也生得枝繁叶茂，亭亭如华盖。两棵树从根部开始都被雷劈过，烧焦的树干成了半边树，有三到五米之高。小树被烧焦那段有三米来高，创伤面相对小一些，半边树部分两边的树皮长起来，有些地方即将愈合，树心形成长约三米、宽约三五公分不等的沟槽，碳化痕迹隐约可见。最神奇的就是那株大树，从根部往上，大约有五六米高的创伤面，烧焦的躯干只剩下了半边。半边躯干上一米多高的地方被击穿，留下一个三只拳头能塞进去的窟窿，透过去可以看见背后的青山绿树。
大的山毛榉半边树布满狰狞可怖的疤痕，碳化的焦黑赫然在目。坚强的山毛榉硬是用剩余的半个身躯，支撑起疲惫的身心，向光而生，开枝散叶。残存的半个身躯，形容枯槁，但它仍然努力向上，痛苦地扭着身躯,从其它树木的缝隙，吸收漏下的阳光 ，枝头上扬，再上扬，枝梢突破周围树木的重重封锁，奔向高空，终于嗅到了清新的山风，触摸到了温暖的阳光,瞭望到了苍茫的林海，向盘旋的苍鹰挥手，给湛蓝的高空致意。积蓄向上的力量，实现了一棵被天雷无情劈过的半边树的涅槃重生。
我和马小丑正谈论着这棵奇树，金豆豆他们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看到半边树，大家不约而同啧啧称奇，被这个伟大的奇迹震撼。是谁穿过半边树的窟窿，绑上了三根平安福带，红红的飘带在漆黑的碳化创面上显得分外亮眼。
看着这个窟窿，我的脑际忽然滚过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一声巨响，半空射下一条火线，巨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山神庙前高大的山毛榉。它的树干忽然变成了一根火柱，烧干了周身的汁液和油脂。忽而大雨倾盆，火被熄灭，只留下了它憔悴焦黑的半边身躯，山林又恢复了宁静。
“被雷劈过的树木叫雷击木，传说可以镇煞避邪。”马小丑的声音把我从想象的天际扯了回来，“之前，朝阳山的师傅给我讲过，道士手里拿的令牌、法尺、法印等法器，常常以雷击木制作，神通得很。”马小丑津津有味地给大家解说。
我们笑了笑。大家都知道闪电击中大树是一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雷击木避邪没有任何科学根据，但它毕竟表达了人们对吉祥平安的的一种殷切期望，何况眼前劫后重生的山毛榉的确能给人心灵以醍醐灌顶的震撼力量。
马小丑让在这里好好歇歇，吃完所有的干粮，只留一些水即可。轻装上阵，我们才能顺利地爬上南天门。赛虎看到我们又要吃干粮，摇着尾巴跑过来，和大伙儿套近乎。在人群中间穿来穿去，跑到你腿上蹭蹭，跑到我腿上蹭蹭，来来去去，嘴里哼哼唧唧，像在唱歌。金豆豆索性把仅有的两根火腿肠都给了它。赛虎享用完毕，屁颠屁颠地又上了路。
站在山神庙往北望，棋盘沟两侧的大山在这里合拢，形成一块平埫，向阳利水，约有十来亩大。平埫后就是高大峻拔的花石崖主脊，仰面望上去，山高路陡，郁郁森森。我们必须翻过主脊的南天门垭口，才能到达朝阳山。马小丑说解放前平埫里住着许多庄户人家，他小时候和父亲上山割竹子，还看见过石碾、石磨，看见过倒塌房子的残垣断壁。我们边走边看，隐约可见路两边一条条石头垒砌的棱坎犹在。
走过平埫，山变得壁陡，立上立下，几乎成八十度倾角，崎岖的毛路不得不呈之字形盘旋上升。我们知道这条道上最艰难的一段行程已经来到。
大家铆足了劲，鼓起勇气攀爬起来。马小丑和我在前面开路，金豆豆和楚哥断后，雪如走在正中间。赛虎早已把我们甩了上百米，站在一个拐角向后望，似乎在等着我们，又像在独自顽皮。
路的确难走，崎岖，窄逼，覆盖着腐殖质浮土和树叶。稍不留心被枯藤一绊，或是脚踩不踏实，哪怕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或一截细细的树枝，都有可能导致你摔跤，让你人仰马翻，颜面扫地。你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先用脚试探，把脚下的异物扒开，一步一个脚印前行。有几截道路几乎直上直下，你必须手脚并用，进两步，退一步。进的时候抓稳路边的树干，依靠外力的惯性向上冲。有些地方甚至得弯下腰，把重心降下来，一降再降，一步一挪攀升。即使这样，如果拿捏不到恰如其分，往往会导致站立不稳，整个人往后倾，弄不好会跌得滚瓜烂熟。马小丑毕竟天天钻山，走这样的路尽管也不敢大意，倒也轻松自如。关键的时候，他会站在一些关重部位，依托树根或山石，拉我们一把，让我们轻松站上一个新的高度。大家拉开一定距离，双眼紧盯小路，自顾自闷声前进，除了沙沙的走路声，就是粗重的喘气声。
汗水迷离了双眼，吧嗒吧嗒往下滴。我停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向前看，赛虎已经攀到半山腰，伸长红舌头喘气。马小丑正在前面的石堑下等着我们。向后看，其余三个离我至少有50米以上。我赶到石堑前，正要靠着石堑歇一歇，马小丑给我招手，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原来，小路上有一串凌乱的脚印。有两枚深深地印在泥土里，看起来非常清晰。我蹲下来，仔细观察：每一枚脚印呈圆形，小碗一样大小，被一分为二，分别印着一瓣半圆形的月牙。月牙陷得更深。马小丑断定这是羚牛的脚印，而且是新近才踩上的，因为翻出的泥土比其它地方潮湿、褐黑。他判断，有羚牛凌晨或清早从这里路过。我吃了一惊，心里发怵。马小丑却说，不必要紧张，一般情况下，野生动物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特别是羚牛，见了人，它也怕。你只要不过分惊扰他，激怒它，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你的。为了证明这真是羚牛的脚印，马小丑仔细寻找起证据来。终于，在脚印上方的两棵青冈树的树皮间隙中，马小丑发现一撮褐色的毛发，那是羚牛蹭痒痒时留下的。
另外三个同伴陆续来到石堑下。听说发现了羚牛脚印，一个个既兴奋，又紧张，连忙赶过来察看。马小丑确切地告诉大家，今天清晨有羚牛打这里经过，而且在前面的青冈树上蹭过痒痒。他安慰大家不要紧张，说羚牛在每年七八月间发情期分外凶残，成年公牛之间会殊死角斗，失败一方离群瞎转，会成为“独牛”。独行的公羚牛怒气无处发泄，攻击性会非常强，常常伤人害畜。现在这个季节，即使与羚牛打个照面，也不要胆怯，短暂对峙后，羚牛会自动离开，一般不会攻击人。尽管这样，大家忐忑的心始终放不进肚子里去。
赛虎已经在南天门的大青冈树下等了我们十来分钟。最后一个人爬上南天门，看了看时间，短短不足1000米山路，我们爬了足足半个小时。站在南天门回头望去，山神庙近在咫尺，隐隐可以看见半边树那黑黢黢的身影。
站在南天门，东南回首，只见群山跌宕起伏，层峦叠翠连绵，万木葱翠明艳，天空一碧如洗。太阳冉冉，金光灿灿，给群峰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
转过身望去，天高地阔，竹海苍茫，朝阳山如一艘巨舰，荡漾于万顷碧波之上。
我想：南天门是神话传说中进入天宫的第一重大门，是仙界和人界的分水岭。人们把脚下的草垭叫南天门，无外乎是说，爬上草垭，你就会进入一片恍若仙境的世外桃源。草垭那边的朝阳山就是神仙居住的好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