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韵大河坎

新闻发布2024-05-12 09:04:09读书村

水韵大河坎

水韵大河坎

作者|邹坤

我想,小镇大河坎一定是水做的。当柳条泛了新芽,鸟鸣分外清脆的时候,大河坎抻个大大的懒腰从梦中苏醒。她眨巴眨巴眼,看呐,清亮亮的水!她还没怎么清醒,水或汩汩或淙淙或哗哗,就渗进了小镇广袤的肌肤,使油菜花儿愈发黄,让麦秆儿愈发挺直,也叫鸡和狗儿们跑得更欢。汉子们叼着烟,踩着泥水,将秧亩田抹好,婶婶大嫂们则从温室出来,端着满怀的青绿——这是谷种育成的小秧苗呐。收割了小麦和油菜,远道而来的水,顺着田坎边蛛网般小渠,进入一块块田地,黑沉沉的泥土吸饱了水,发出富有韵味的“滋滋”声。傍晚蛙声四起,在闪动万千金光的水田,新栽秧子一排排、一路路列队齐整,像操场上稚气未脱的孩子们。大地的孩子呵!下雨的日子,大河坎完全徜徉在水中。多数时候雨这样:一滴、一线、一幕,织成细密的渔网,织成轻巧的薄纱。它们不急也不缓,使带雨的花儿娇羞百态,使红薯叶摇头亦点头,狗儿趴在窝里一副可怜相,没法子,狗友出不了门嘛。倘若淋雨下将起来,无边无际不分昼夜,小镇就成了水的世界,大点的、小点的,偶尔也有瓢泼的,那雨没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头。地里菜蔬爱烂心,连着几天盐菜浆水菜凑合,虫虫就骂自家女人,平常能干得么法,这些菜吃得人要吐了;臭臭娃睡了几天大觉腰疼,就坐堂屋搓几大捆草绳,才松泛了些;二顺子骂老天爷,你家的锅被打烂了吗,漏这么多雨?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拿扁担挑水浇地时,曾多盼望龙王爷打喷嚏吔。沟渠善解人意,它们将满腹牢骚倾泻至汉水和冷水。“牢骚太盛防肠断”,承载了太多的埋怨,汉水冷水变得昏黄。不过,两条河平时可不难看,她们本是风情万种。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就有灵气,《平凡的世界》里,路遥将村子唤作双水村,“东拉河”“哭咽河”永远在文学史上闪光,临水而居是人们自然而然习惯,大约也是写作者情感不自觉流露。你看,缠缠绵绵的是汉水,它从汉源闲庭信步数百里,在叫做渔营的小村以东流淌开去,从那徜徉诗和远方,走长江进大海。很多年前,汉水有“下水渡”老渡口,枯水时一座简易木桥可进汉中城,若涨了水,小船就咿咿呀呀送南来北往过客,各色的山货走出去,灯油棉布等又进入万千家,端的是水漾千年。

南边清丽的冷水简单多了,她从汉山深处翩翩北至,一路轻言细语、浅吟低歌,在李家营往东一拐,从渔营进汉水。像满脸稚气的离娘小妹,她带着三分欢乐、三分腼腆和三分乖巧,一下子跌入长姐的怀抱。或许因为简单,大地的另一群孩子们爱与她挤一起,夏日他们光屁股“扑通”跳下河洗澡,摸鱼抓螃蟹,晒得黑不溜秋。那年月不兴“泳裤”,半大的孩子也光着,大姑娘小媳妇就羞得远远的。不唯娃娃们爱水,热急了的牛也喜欢,只是牛蚊子不辨黑白,常将水中娃娃们叮得拍巴掌大叫:哎呦喂,牛蚊子!自古水与女子不分,脍炙人口的“关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自然是传唱千年的。还有《石头记》,那位不爱“仕途经济”的“暖男”贾宝玉语出惊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因水之温润,大河坎女子虽不自夸脱俗,倒也眸明肤白沉着安静气质独特,比如,当年留齐肩短发、纤细却不瘦弱的同学“小鱼”。小鱼姓甚名谁不便细说,但她活跃不失本分、率直又不简单我至今难忘。日前数同学相会,发小二木与小鱼颇熟而邀约,但小鱼婉拒,要么工作忙要么不方便。我怅然若失,那旧时光却如泉水一汩汩冒出来。那时汉水冷水间农田可谓广袤,“春姑娘,她一来,就穿花衣裳”,实际上,天地间艳艳的黄、墨墨的绿、浅浅的青、淡淡的红,“花衣裳”实难比拟。那时的我们,忙假里三五成群互相帮栽小苗秧,被款待绿嫩的凉拌莴笋丝和竹笋炒腊肉,也装扮“花衣裳”一角。我们生长于斯,但对河水浸润的土地爱恨交织。小鱼曾说:“如果能脱去农皮,端上公家碗,就心满意足了。”小鱼之言我深以为然,我最大的愿望也是逃离土地、逃离冷水汉水,吃商品粮,因为“商品粮”这劳什子令人怦然心动。同条冷水河浇灌、同块田土滋养、洒落同样的汗水,经过育种、锄草、看护、收割、晾晒等万千辛劳,所收粮食因进入不同的肚肠有了上下与尊卑,便如影片《芙蓉镇》李国香“引以为豪壮的”名言:我们是国营商店,吃的是商品粮……小鱼后来考中专,入学未久知不包分配又离校,再后来稼夫生子,为“生活”过日子了。二木说,小鱼临聘于某单位做勤杂,收入并不高。小鱼未与我等想见,何也?此一时彼一时,天下粮已无贵贱之分,我虽不再泥水一身,却靠薪金过活,仍是普通劳动者,与她美化环境的工作并无差别呀。劳动不该分三六九等,双手劳作换来果腹之食蔽体之衣,本应受世上最纯真的礼赞,他们不偷不抢、不拐不骗,无非穿得破旧些、挣得少了点儿,而已。可惜总有人对劳动者不屑一顾,此辈已忘记,或已假装忘记,往上几代,其祖宗多半会在农田撅着腚的。

沿汉水行走,当年长着高大的树、各色的花儿,以及生长水稻、小麦、包谷、瓜瓜果果和各类菜蔬的大片土地,如今种满了高楼,卖者曰春来江水绿如蓝江边漫步人生极乐云云,继而盆满钵满。此种利弊得失如我之草芥不敢评论,但对规划齐整、东挖西补的河边柳岸边花稍觉别扭——灌溉万亩良田、滋润无数生灵的沟渠被肢解,或被厚重的石板盖上不见天日。被石板盖住的,还有南头古井。便是村中年长的老人,也说不清水井的年岁。我见过父亲母亲挑水,用井绳将水桶吊下,井绳左一摆右一甩,满装的水桶一把把拉上来。掬一捧轻吮,井水甘美无以复加,炎炎夏日以之冰凉西瓜,堪称绝配。我曾站在长条石砌成的井台战战兢兢下望,井水深深映出了我模糊的面孔。但我只勇敢过一次,后来总要绕着走,生怕井龙王将我抓去。没几年井台被石板盖住,再深埋路下。现在宽阔大道车来车往,有谁知车轮下十数米深的地方,曾有清冽之水哟?曾经青草覆盖的小渠改成下水道,满载了污秽。随清流悄悄溜走的,不惟小沟里的鱼和泥鳅,还有村中老妇誉满村庄之哭。那时老妇不算太老,受了委屈或被丈夫谩骂,亦或丢了钱跑了鸡,便能听到她抑扬顿挫的哭声。这哭既非歇斯底里挣得全村人都知道,也不是静水深流自己默默生闷气,她就常坐门槛上,拍打着腿面带节奏哭。其哭有时似哭似笑,若只闻其声,未必能听出多少伤感。我彼时年幼,对其“哭词”不甚明了,只略懂大意,内容多为丈夫的不体贴、自己屋里屋外辛苦“变牛却遭雷抓”或子女的不上进。哭累了,她到灶房做饭填饱肚子,再喂了鸡和猪,来了精气神继续哭,第二日浆洗缝补煮饭喂猪该干啥还干啥。过去,乡间姑娘成亲有“哭嫁”习俗,老妇“哭”是否与之有关不得而知。“哭嫁”也好,过日子哭也罢,水多的地方难道泪也多?说到根儿上,老百姓的日子像水一样,也容易,也不容易,谁知道呢。(图片素材来自网络)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