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

作者|廖晓梅

我的栗子瘾又犯了，尤其是连日阴雨，天气湿冷，一口热栗子下去，四肢百骸都会暖起来。许是天气原因，街上没有一家卖栗子的小贩，让我很是沮丧。

回到家，桌上居然放着一包栗子，隐隐冒着热气，我一看包装便知是小巷深处那家的，感觉幸福到要飞起来，心心念念的这一口终于吃到了，我开心地转了几圈，老王说我，瞧你那点出息，不就几颗栗子吗？开心成这样！我看谁要给你几颗栗子，保准能把你哄走。

四十多岁了谁想哄我可没门，不过小的时候的确为了几颗栗子想跟人走来着。那时候零食太少，大人打发我去买一斤散盐都想舔一口尝尝，那馋样儿无法想象。有一年秋天，在县城工作的婶子回来了，母亲带我去串门，我拉着母亲的衣角躲在她身后不敢叫人，婶子从她的衣兜里掏出几颗圆润的板栗，拉着我坐在她跟前，她的手又瘦又长，指甲粉粉的，指甲缝里没有一丝脏污，我看着她把两个手指头在栗子中间一捏，就露出来金黄的仁儿，她递给我让我吃，我怯怯地张开了嘴，唔！怎么这么香呢，甜甜的糯糯的，让我既新奇又欢喜。

后来我天天都央着母亲带我去婶子家，母亲笑着说我，你这么喜欢你婶子，把你给她吧，这次你婶子走时你就跟她去。婶子也笑着说，那多好啊，我刚好想要个幺女儿呢，说着就把我搂在她怀里。我也特别想跟着婶子走，就当了真，回家便收拾起自己的衣物，待我提着小包袱出现在母亲和婶子面前的时候，她们俩都笑我……婶子走的那天又给我抓了一大把栗子，我还在气头上，死活不要，板栗再好吃哪有面子重要啊。

很快我便把婶子不要我的事抛到了脑后，唯一抛不下的就是对栗子的喜欢。后来有一两年时间父亲在山区工作，秋天的时候总能带回来一大包的生板栗。炒栗子成了家里最用心的事情，这个时候桂花开得正好，我端个小凳儿和母亲坐在桂花树下给板栗剁小口，我们把洗得发亮的板栗挨个开口后，母亲在大铁锅里放上一勺清油，加点盐，把板栗放进去不停翻炒，最后又蒸又焖。半个小时以后，铁锅里滋滋响，栗子的香气溢出来，我急得在锅边跳脚。炒好的栗子都裂着口儿，像孩子的小嘴，我拈上一颗烫得在两手间换来换去，来回几下就迫不及待地剥开塞进嘴里，又烫又香，栗子还没完全晾凉，我就能把肚子吃得滚圆。

后来，年年秋天有栗子可吃，我却不知板栗是怎么长出来的。几年前得知堂姐夫的老家有满山坡的板栗树，我便惦记上了，歪缠着堂姐带我去捡栗子。那一年的国庆节，兄妹们一行十多人如愿约到了一起去捡板栗。姐夫的老家在一道狭长的山谷间，屋前是条清浅的小河，屋后便是浅山。那日秋阳灿烂，山居廊下挂着一串串的玉米和辣椒就像是迎客的鞭炮，把那日的喜悦印在了我们记忆中至今未散。

堂姐的婆母已近八十，她正在厨房里摇着石磨，乳白的豆浆从石磨的缝隙间一道道汇在一起，顺着石槽流到桶里，堂姐说山里人家招待客人最隆重的方式之一便是煮上一大锅浓浓的菜豆腐。厨房的另一口大锅里还泡着我用眼睛估不出来数量的腊肉，红艳艳的腊肉在大锅里正慢慢舒展，姐夫说他要给我们做最拿手的煎饼炒腊肉。我们还满山坡地追着一只公鸡跑，鸡毛翻飞、人仰马翻，最后兄妹几个合围才抓住它，门前河水干净清澈，我们就在河边，宰杀清洗了这只鸡，这只鸡理所当然成了我们的午餐之一。

美食给我的诱惑远没有板栗林来得强烈，姐夫终于把我们带进了板栗林。我对山间树木认知很是粗浅，板栗树我也未觉有什么特别，我唯独被树上一颗颗刺苞惊到了，堂哥笑着说，这下知道我为啥给大家准备厚手套了吧！哈哈，我才知道原来让我喜欢了一辈子的栗子是从这里边蹦出来的。板栗树很高大，板栗结得也密实，结在矮处的我们伸手可得，够不到的几个哥哥们便合起来摇树，树被摇得哗啦啦响，他们也不怕砸到脑袋，我们姐妹几个则抱着头躲得远远的，待刺苞一个个嗖嗖落下，我们都到树下搜寻，或用脚碾或用手掰甚至手脚并用，就把一颗颗红亮的栗子剥离出来了。我被刺苞砸到了脑袋，小姐夫的眼镜上爬着一只大甲虫，二姐姐的手被刺扎了好几下，大姐夫一不留神一屁股坐地上还滑出去好远……我们很狼狈我们依然兴致盎然。山间时而欢声笑语时而尖叫嘈杂，在这片板栗林间，中年的奔波艰辛，沧桑的、忧郁的、疲惫的、苦痛的……被生活碾压的我们，此刻拾到一颗板栗就快乐得像个孩子。

今年桂花和糖炒板栗的味道依然如期袭来，我却对它们都提不起兴致。家中亲人突发状况，让人进退维谷。当第N次奔波无果后，老王骑着摩托车载我回家，我无力地将脑袋耷拉在他的背上，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叶浮浮沉沉的孤舟。恍惚间才发现我们走的不是回家的路，我问他去哪？他说去小巷买栗子。

他把一包热栗子递给我的时候，栗子热得烫手，他说，运气不错，刚出锅的。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吃栗子，我剥开一颗囫囵吞进嘴里，香的、糯的、甜的、苦的……我慢慢让它在嘴里融化，我想起了吃第一颗栗子的欢喜，想起了一家人炒栗子的温馨，想起了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捡栗子的开怀，大颗眼泪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砸在了板栗的包装袋上——亲情有时候是沉重背负，但是大多数时候是精神的源泉啊！

老王问我，吃一颗栗子至于感动到哭吗？我又哭又笑：老王，我给你封个官吧，以后你就叫买栗子钦差！风把他嘴里吐出的“好”字吹得飘散了一街。

一口热栗子让我顿生力量和决心——那么就保有善意吧，让它成为支撑内心的力量，不管是付出还是获得，只要自己不悔，再难的事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这个秋天，买栗子的钦差大人履职还算认真，几乎每天我都能吃上一口热乎软糯的栗子，哪怕就这一口也能让我有很多很多勇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