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大杠

新闻发布2024-06-01 22:05:20读书村

二八大杠

作者|田建忠

“把车推走”,奶奶看着拖家带口的儿子、儿媳,在没有征得爷爷同意的情况下,把自行车给了儿子。80年代初,父母和爷爷分家了。之后的很多年,那辆自行车一直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当。几乎所有童年的快乐和幸福都与那辆自行车有关。它不但承载着那段艰苦的岁月,也见证了一个家庭的变迁。那是一辆飞鸽牌的“二八大杠”。车轮大、车架大、车身高、载重大、速度快,绝不亚于今天的一辆SUV。农忙时节,父亲用两根木棍固定两个竹筐,挂在车后座,就可以驮二三百斤的粮食。收完麦子的空档,我和母亲在家晒麦,父亲驮着竹筐,远走几十里,转村沿街吆喝卖红芋苗。有时我也会故意扯着嗓门大喊:“红芋苗——哎!便宜咧!”免不了父亲斜着眼睛瞪我,母亲则在一旁哈哈大笑。红芋苗是父亲自己穰的,两块钱一把,一把100根。别看只有火炕大小的红芋床子,夏忙前后也能赚千儿八百。生意好时,父亲还能带些杏子、饮料、梨瓜等零嘴回来。“野刺梨”是我最早喝过的易拉罐,是父亲经常带的,每次只有一罐。那酸酸、甜甜、凉凉的味道是最香甜的美味。在后来我喝过的所有饮料中,未有超越它的。自行车横梁上有一个小座椅,六岁前,那是我的专属。扶着车把坐在父亲的怀里,视野开阔、风光无限,那自由快活是难以形容的。骑车时,父亲手抓车把,猫着腰像骑马一样跨上车,母亲则抱着弟弟快速跑几步,脚下轻轻一跃,便稳稳地坐在了后座上。一家四口一辆自行车,一路笑声至今都回荡在乡村的田间小道。

等到再大一点时,我和弟弟便都挤在车的横梁上。我紧紧地抱着他使劲往前挤,他大声喊道:“挤死啦!挤成肉饼啦!”我也听到一个故事。有一个爸爸带着两个孩子走亲戚,一小一大分别坐在前梁和后座。出发时忘记老大还在车后。当爸爸像上马一样准备跨上车时,右腿一下就把儿子拨倒在旁边的麦地里。现在想想这个粗心的爸爸就想笑。这样的事当然在我身上没有发生过。父亲对我的照顾和关心是无微不至的,对我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记得有一年,父亲骑着自行车跑了二十多公里的路,带我来杨凌看火车。路上经过一条河,我望着弯弯曲曲自西向东流淌的河流就问:“这是啥河?”“漆水河。”“漆水河流到哪里去了?”“渭河”,父亲把“渭”念“淤”。我也不知道“渭”和“淤”怎么写、怎么读,就问:“淤河流到哪里去了?”“黄河。”“那黄河流到哪里去了”,小孩子问话,总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而且没完没了地会问下去。“大海。”“那大海流到哪里去了?”父亲至今都没见过大海,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大海。二〇〇一年冬季,我去大连出差,才第一次看到了父亲所说的大海,还看到了巨型的货船和游轮。那一次,我从大连出发,坐了一夜的轮船,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烟台。“看!火车来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激动,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时的火车还是蒸汽机,远远地看见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现在知道了那是货车。“呜呜呜——”随着汽笛声巨大的轰鸣,“哐当”“轰隆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一条黑色的巨龙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呼呼呼、呼呼呼”一股气浪迎面而来。我表情严肃,紧紧地抓着自行车,被眼前的庞然大物吓坏了。强烈地感到自行车在震动,大地在震动。回去的路上,父亲问我:“火车长不长?”“可长了!”“有多少节?”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火车跑得太快了,数不清。”……童年的记忆可能就是这样断断续续的,它可能是一个名词,也可能是一次经历。但这些经历和名词,可能就在心里悄悄地种下了一颗种子。哪一天,不知不觉就发芽了,把你带回那个时代,回到父母身边。武功镇距离村子十五华里路。每年农历十一月,流传了四千多年的河滩古会,一家四口一定是要去逛的。当然,也是二八大杠带我们去的。去的路几乎全是下坡,骑车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欢畅。到了武功镇,找一农家小院寄存车。他们给两个方形小铁片,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同一编号,车上挂一个、身上装一个。等到下午回家时,用铁片对号取车,一天只收五分钱。逛了一天,回家的路才是最辛苦的。我和弟弟都不愿走路,他坐前梁,我骑后座。车把上挂满了一天的采购成果,洋溢着小家的富足。父亲弓着腰推自行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母亲猫着腰,肩膀上还扛着一根甘蔗,一手推着车后座。我和弟弟一前一后,手里拿着新买的风车和拨浪鼓,不知疲倦地摇着,嘴里欢快地唱着。

二八大杠

有一年春节父亲带我走亲戚。骑车要走很长的一段土路,路上坑坑洼洼巅得屁股很疼。坐在前梁的我,不知道是天冷,还是久坐脚麻的原因,到了舅爷家,发现一只鞋不见了。舅爷笑眯眯地把我抱到炕上,二话没说骑着自行车就出门了。半个小时过去了,舅爷再次返回时,笑着把鞋子递给了我。自行车不但是全家的依靠,也是父亲最看重的家当,他像爱护孩子一样爱惜它。几乎每一个能保护的地方都被他“贴膜”了。车架上缠满了浅色的塑料胶皮,车蹬上用铁丝扎着一块黑胶皮,车座上罩着母亲手工做的座套。经常看他给轴承上机油,调整护链板。除了铃铛,让车子永远不发出任何异响。自行车也总是被他擦得锃亮,一尘不染。父亲还无师自通学会了修车补胎。自行车两轮朝天,倒立在地上,这样的场景无数次被我看见。对于补胎,虽然自己没有操作过,但整个过程再熟悉不过了。拆掉的轮毂先放内胎气,拔掉气门芯,再一点点把内胎从外胎里扯出来。再给内胎打满气,一段一段在水盆里旋转找漏气孔。如果水里有气泡,气孔就找到了。第二次放掉气,把漏气处用锉刀搓。找一片同样的内胎,剪成圆形后也要搓。抹上冷补胶,打上补丁,再充气试水。如果不漏气,第三次放完气后,将瘪内胎沿着轮毂塞进外胎。最后,装上轮毂,把倒立的自行车反过来。再装上气门芯,用气筒打满气。无数次见他蹲在地上,一个人默默地搞几个小时,有时修链条搞得满手都是油污。自行车修好后,觉得父亲就是我崇拜大英雄。那个几乎和我同岁的自行车,正是因为有了父亲日常精心维护和保养,在我们家一直用了40多年。在我的印象里,车把上总是挂着一个印着北京天安门图案的提兜。后座上永远绕着几圈破麻绳,车座下永远塞着一团脏抹布。去年回家,当我看到那辆自行车像文物一样歪歪扭扭地倚墙而立,车胎瘪瘪的,车身落满了灰尘,车架上尽是蜘蛛网时感慨万千。午饭时,弟弟和父亲聊天,我听得真切却一言未发。“自行车在那放六七年了,可以当垃圾卖废品了。”“啥?垃圾!谁说它是废品?我和你妈用它卖过猪、贩过油、磨过面、拉过肥料。它啥活么干过?你和你哥还是碎娃的时候,喔把力出扎咧!”“不就是一辆破车吗!还出啥力?你咋不说,它还夹过我的手,别过我的脚呢?”小儿子和父亲的聊天就是这么不客气,听得出弟弟在逗他。“哼!破车!再破也送你上完了高中。那些年,你们兄妹三人的学费都是靠它挣的。甭说它是个自行车,可比你的年龄都大!”弟弟一下笑了:“对!高中三年,多亏了它,这我承认。它是我哥。”“这车和人一样,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深更半夜绝对不会打麻哒,吹风下雨从来不把你撇在半路上、让人受把做。年轻的时候出过力,如今它老了,更要感谢它。”听父亲这么一说,它哪里是一辆自行车啊!这分明是脱贫致富的大功臣、陪伴上学的亲兄弟、走南闯北的好帮手啊!它,原来就是家庭的一员。

随着个头的增长,我也到了骑车的年龄了。父亲说:“学车分三步——溜车、掏腿和骑梁,力气是基础,平衡是关键。人没有力气干啥啥不行。”溜车就是找平衡。二八大杠载重量大,因此也比较笨重。对于个头与自行车差不多高的我来说,推车的难度可想而知。车子总是往一边倒,一不留神就被压在车下。当推车和平衡都能把握时,就可以左脚踩踏板,右脚蹬地滑行,让车子跑起来了。溜车时我喜欢找一个下坡,这样滑行比较省力。为了防止摔倒,父亲经常在车后扶着。无论我的前轮怎么摇摆,他始终不会让车倒地。当车跑起来时,他也跟着车子跑,生怕滑下去不受控制。半天下来他也是一身汗。如果可以平稳滑行二三十米,就顺利进入第二步“掏腿”。由横梁和两个斜梁组成“倒三角”,是二八大杠最显著的外形特征,横梁就是“大杠”。因为28英寸的轮子和大杠的存在,才有了掏腿的骑法。刚开始,只能歪斜着身体“掏半圈”。随着身高、力气的增加、技术的娴熟,很快就学会了“掏满圈”。你若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生活,每年的暑假,便经常看见两个一伙,三个一群的毛孩子。他们歪斜着身体,熟练地驾驶着二八大杠,穿梭在田间小路上,放肆地走着“S”线。路上留下了一串串铃铛的响声,完美地诠释了平衡与技巧的和谐统一。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水,摔了多少跟头。甚至掉过水渠、撞过车的事在我身上都发生过。哪个孩子从小到大,身上没有几处伤疤啊!对我来说更是伤痕累累。一年暑假,母亲和一群妇女围坐在家门口的树荫下纳鞋底。刚学会掏腿骑车的我,总想显摆一下。可事与愿违,那次溜车速度太快了,平衡没掌握好,“咣”的一声倒地后,连人带车在地上又向前滑了两米多。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把我扶起来。胳膊、腿、脸都划破了流血了,裤子都磨破了。委屈的眼泪在我的眼眶里直打转转。

还有一次险些酿成大祸。岗上村往南是一个长约一公里的柏油大坡路。当时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我骑着二八大杠,从坡顶不带刹车就飙了下去。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我好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空中飞翔,这个世界好像都是我的。车速越来越快,那个爽甭提多美了。突然,左侧砖厂驶出一辆“小四轮”,距我大约只有10米。紧急刹车最忌讳捏左把、刹前轮,尤其是车速快的时候。我使出吃奶的劲,两手同时捏。车刹住了,我却被狠狠地摔了“狗吃屎”,不远不近,就跌倒在拖拉机的右前轮。那司机脸都吓白了,赶紧熄火跳车,把我拉了起来。我肩膀很疼,试着走了几步。然后卷起裤腿一看,发现右膝流血了,左膝擦破了。“娃呀!你快把叔吓(ha)死咧!”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四十上下的“圈脸胡”,凶巴巴的脸上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黑牙,看上去很滑稽。我气呼呼地二话没说,噘着嘴、推着车,一瘸一拐地走了……在那个年少轻狂的年龄,哪里有什么安全意识?哪里知道字典里还有个字叫“怕”。身上的疤痕,大都是那时留下的,大多和二八大杠有关。现在有了孩子的我,想着都觉得后怕,更觉得荒唐。如果我的速度再快一点,如果拖拉机没刹住……在那个物质匮乏,没有电器网络的年代,上房掏鸟窝、下河捉泥鳅、爬树摘核桃、提水灌黄鼠、夜里抓蝎子都成了抹不去的记忆,也让父母操碎了心,屁股也没少挨柳条的抽打。过了一两年,我长高了十公分,对二八大杠的掌控更加自如,骑车便进入了第三步——骑车梁。再长高一些,学会了两人协作骑(一人坐在车座把方向,一人后座蹬车)和双手撒把、并排手拉手等杂耍一样的动作。有一次,带着女儿骑车玩耍。她问:“爸爸,你这些杂技动作在哪学的?”我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她哪里知道,那个时候与她现在同龄的我,已经骑着二八大杠走南闯北了。随着时代的发展,共享单车遍及城市的角角落落,双人、三人自行车在旅游景区成了娱乐工具。长途骑行成了很多人休闲锻炼和旅游首选。我们家的自行车先后换成了摩托车,电瓶车也由两轮换成了三轮。每次看到父亲骑着三轮的老年代步车,拉着母亲四处游走,常常让我很感动。本该我们兄弟俩带着他们游玩,却因我们常年在外而无法实现。家里高大笨重的二八大杠,已经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那辆几乎和我同岁的飞鸽牌自行车,经过不知多少次的拆卸修补,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伤痕累累。它就像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失去了往日的神勇和英武。二八大杠代表了一个时代,它承载着父母的幸福和希望,还有我的童年和快乐,随着岁月的流逝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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