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时,猪大夫治愈了我短暂的失眠

新闻发布2024-06-03 11:04:59读书村

上高中时,猪大夫治愈了我短暂的失眠

作者|李汉荣

1975年秋,我上高中二年级,学校要举办秋季中学生文艺汇演,评出的优秀节目要参加年底在县城举办的全县中学生文艺演出比赛。

我们高二一班班主任苟老师和语文老师杨老师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让我在一周时间内,写一个相声脚本,组织同学排练,然后参加学校的汇演。怎么办?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在那个文化贫乏、古今中外各种名著被列为禁书的特殊年月,他虽然求知若渴,思书若渴,尽一切可能搜寻和阅读能找到、借到、碰到的书,但所得毕竟极其有限,就如在沙漠里掘泉,荒原上寻绿,虽有点滴清水和二三绿叶,怎能氤氲出审美的心灵、艺术的情思和葱茏的灵感?写一个相声?相声是笑的艺术、喜剧的艺术。可我们置身其中的却是不会笑的年代,而是贫困却笼罩着严酷的阶级斗争氛围的时代,在那没有笑声或少有笑声的日子里,却要无中生有地制造笑声,制造喜剧的气氛,我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更不具备这种素养,我那时不仅一点都不懂相声的理论和艺术知识,除了在有线广播里听过几段马季的相声,从来就没有读过与相声有关的书,连一个相声脚本也没读过,可现在却让我用一周时间创作一个相声,当时老师给我布置这个任务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上高中时,猪大夫治愈了我短暂的失眠

李汉荣散文新著《天狼星的亮度》但是时间紧,二位老师看重我,又寄予厚望,而且关系到班上的荣誉,我不能贸然推辞,只好答应了,就对杨老师说,我试试看。杨老师说:班上排节目等你的脚本呢,不能仅仅试试看,一定要按时完成。李汉荣你要记住,学生学生,以学为生,不会的,就要学,学习了,程度不同地总是会一些,不学就永远不会。杨老师还说,学生都要写作文,让你写相声,就当写另一类型的作文吧。我也没有相声方面的书,要有,就给你读。杨老师还提示我,这些天注意听一些广播里的相声节目吧,琢磨琢磨,学一学,聊胜于无。话说到这份上,平日里杨老师就对我特别亲切,这次更是充满期待。我怎能辜负?可是,当时既没有一本(哪怕几页)这方面的书,可供模仿和参考,听广播吧,那时没有录音设备,自己也没有收音机,就只能听有线广播,那还得要碰上有相声的文艺节目,其实很不容易碰上,偶尔碰上了,未必能完整听到,而且广播一到点就播完, 播完就完了。那就只好搜索枯肠,苦思冥想,无论是上课下课、教室宿舍,我心里都在想着相声,都在想着怎样制造笑点,怎样“抖包袱”,好几次通宵达旦在操场上转来转去,直想得头痛,有了点所谓灵感和语句,就蹲在昏暗的路灯下,用钢笔记在小本子上。有一天凌晨,我正在操场上转圈儿苦思,看见校门外的农民乡亲赶着牛下地了,我才知道天快亮了。现在,我已经回忆不起当时我在那样瘠薄的文化储存和匮乏的生命状态下是怎样去完成一个原本就不可能完成的“文艺”任务的,我也记不起我当时是怎样进行构思情节、制造笑点、组织语言的,我中学时代的所有课本、书籍、作业、笔记已在后来老屋拆迁时全部丢掉了,片纸不存。要是还有那相声草稿留存,我定会读出那时的我自己和我所处的那个年代的蛛丝马迹,读出其蒙昧和贫乏、单纯和可笑以及可爱,以及沉潜着的情感、隐痛和渴望。可惜的是我的中学岁月已经片纸不存,只字不留,就像我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中学生活。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比作一部卷帙浩瀚的多卷本史书,那么,我那个叫做“中学时期”的“朝代”竟没有一个字的纪录,没留下一个陶罐和文物,连一点断简残篇都没有。我生命历史上的一个最重要的“朝代”——中学时代,在我的史书里竟留下一片空白,我生命的史书,是一部失落了极其重要史实记录的遗憾残卷!只记得熬了几天几夜,终于熬出了一个所谓的相声,熬出了几个勉强还能硬笑出来的“笑点”,在学校文艺汇演中,还被评为优秀相声小品,老师们和同学们对这个原本生硬而缺少笑点的所谓相声,慷慨地给予了不少掌声和笑声——我猜想,这一方面是那个太过严肃、太过贫乏也太过压抑而缺少快乐元素、缺少笑声的年代,我的老师们和同学们难得地从一个幼稚的中学生习作里看到一点笑的涟漪,另一方面是我的老师们同学们太知道大家都处于怎样的枯燥贫乏的环境,而那个名叫李汉荣的学生却在这个命题作业里,在枯燥压抑的环境里,硬是无中生有地制造出了几点似笑非笑若有若无的笑的水花,实在太不容易了,那就鼓掌吧,那就笑吧,多鼓几次掌吧,多笑几声吧,多给点鼓励吧。于是,我的老师们和同学们都笑了,笑了好几声。由于为了“创作”相声,为了制造笑点,为了编造所谓的“抖包袱”的环节烘托和情景设置,我苦思苦想,连续熬夜,将近一周时间里,好几个昼夜都完全没有睡觉,我的脑神经的“弦”给绷断了,我突然失眠,睡不着觉了。虽然困倦难受得头痛欲裂,却就是睡不着,那种身心交困的极度难受和濒于崩溃,非亲身经历者是体会不了的。我当时都有了自我了断的想法。我只好请假回家休息,我爹听我说失眠,睡不着觉,他非但不同情,却笑着说,脑子瞎空转,身子却不动,干活少了,没累够,累够了,就不用你自己去找瞌睡,瞌睡会自己跑来找你,倒头就睡。爹笑着说,我给你请个大夫,大夫就住在我们家的圈里,大夫姓猪,就是猪大夫,请它给你治治病,你呢,就带着猪大夫到河滩上去吃草,去闲逛,看起来是你在放养猪,其实也是猪大夫给你治病。猪大夫没有别的医术,别的病它治不了,但你的睡不着的毛病,猪大夫能给你治好,猪大夫开的处方,就是能吃能睡,没心没肺,长命百岁,也就是俗话说的那个土单方:啥心不操,养一身肥膘。去吧,连放三天猪,保证你病好,天黑倒头就睡。我就听了爹的吩咐,开始了放猪的新生活,开始接受猪大夫的治疗。每天清晨吃过早饭,我就把猪大夫请出圈门,走过屋后的小石桥,沿着田野里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漾河的兰家湾河滩,这里河面开阔,水鸟成群,有芦苇荡,柳树林,有乱石堆,青草滩,站在河湾,就能望见对岸飞檐翘壁的柏林寺,举目远眺,就望见绵延千里的巍峨大巴山,峰峰凝翠,山山含黛,置身其间,我立即被近水远山环绕和簇拥,可谓:碧波潺湲耳畔,齐声诵诗;翠峰奔来眼底,竞相举杯。猪大夫悠然自得地吃着露水盈盈的青草,我在沙滩上开始做起了童年时就迷恋的水上游戏:打水漂。我捡起一枚枚呈薄片状的青色或灰白石片,弯下腰伸开手用力将其抛入宽阔的河面,看那兴奋的石片像一个个微型犁铧,在河面犁起一波波欢快的浪花,一气飘到了河的远处和尽头,石片似乎累了,也似乎酣然尽兴了,一阵嚓嚓嚓水花四溅、犁波裁浪的艺术动作之后,“卟咚”一声点头话别,就利落、痛快地地沉入了水底,像一位艺人完成了艺术探险而情归沧溟,像一位圣徒走完了朝圣之旅而魂融圣域。

我连续打了几十个水漂,已然满身是汗,再看那猪大夫,它吃饱了,正躺在草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打呼噜,那呼噜打得气酣神畅雷鸣电闪,那一声声呼噜就如不停长按的时间删除键,一键就删除了三皇五帝春秋秦汉,一键就删除了功名利禄悲喜恩怨,一键就进入了洪荒远古太虚大幻。如果你把它抬到唐朝,它醒来一看,果然到处是唐朝的青青芳草;如果你向它指出现在是现在,不是唐朝,它会恍恍然回答:唐朝过一会儿就是现在,我睡一觉就是千古。哈哈,这个不动脑子的憨拙生灵啊,不动脑子却正好养了身子,不知今夕何夕却正好漫游于浑浑沌沌的原初太古鸿蒙宇宙,不懂相声艺术为何物却憨态可掬地亲自表演着大自然的相声和大地的喜剧,不会为制造笑声而勉强制造笑声,却引发了我觉得傻子有傻福、憨拙真好玩的一阵阵开心的笑,这样的笑没什么格调也没什么思想,却治愈着我那颓唐的情绪和思想,治愈着我那一度想了断的荒唐冲动,治愈着我的严重的急性失眠。当晚,我就睡着了。连续三天在河滩放猪,不,对不起,应该是连续三天请猪大夫为我出诊治疗。三天,这是我爹给我安排的疗程,不得不佩服,民间有高人,乡间有妙方,我爹就是高人,他有秘传妙方。三天的疗程,每天的内容是相同的——就诊地点:漾河之畔,青草河湾。就诊时间:从清晨到黄昏。主治大夫:猪大夫以及广袤的大自然。陪诊护士:太阳和月亮;河流和远山。处方:养心安神丸。主要药物:放松,6克;无所谓,7克;莫愁,8克:豁达,9克。药引子:蓝天,白云,鸟声,星光,清风;辅助药物:打水漂,出汗,看远山,听鸟声,望星空,陪猪大夫散步晒太阳;养心秘方:无欲。催眠偏方:无心。治疗效果:倒头就睡。治疗费用:0。我痊愈了,我又上学了。

我的脸上,终于又有了不用勉强制造而是发自身心的真正的微笑,一个中学生单纯而质朴的笑声,重新缭绕于十八岁的天空,但是与他生硬制作的那个幼稚相声里的笑是不同的,虽然还会有忧愁甚至忧伤,但毕竟,被青春的热情激荡着的年轻的脸上,希望、期待以及笑意,总是不会轻易凋谢而是一种常在常新的生命表情。这当然与猪大夫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却有着间接的关系。猪大夫那古拙忠厚的形象,那憨态可掬的面容,那雷鸣电闪的鼾声,那能吃能睡的气度,那无为而治的坦然,确实帮助我真正放松了下来,并清空了本应单纯清爽却一度严重超载的我那十八岁的身心,而猪大夫的无心和寡欲,是大自然借助它的示范而呈示了某种率性自适、活着就好的生物之道、存活之道、健康之道。它的方式可能是简单的、原始的和朴陋的,但却是大自然的基础部分、基本逻辑和基本方法,而只要是来自大自然的,就是合于自然的,合于生命的,合于天地之道的。所以,如今我已年过花甲,每当我想起几十年前的这段往事,我依然情不自禁地想起那猪,感念那位猪大夫。当然更感念我爹,他是民间高人。我也深深感念苟老师和杨老师,他们对我的厚望和好意,使我第一次体会到写作之难,体会到失眠之苦,也体会到大自然的治愈之功以及重获安眠的幸福。我感念那过往岁月的故人、故物、故事。愿他们在天上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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