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煮乌药

作者|周志峰

岳母在世时，每年霜降过后，就喜欢煮乌药吃。老水泉边有二分沙地，被岳父栽上了枣皮树。树木正盛，岳父嫌光照不足，长不好庄稼，就废弃了。岳母说地荒着怪可惜的，不如种点乌药，乌药喜阴，或许会多多少少有点收获。不知道岳母去村里谁家寻来乌药种，大家七手八脚就把那二分地种上了。来年八月，就收了两大篾丝背篓乌药。从此，岳母家每年就有了乌药种。岳母家的乌药，除留足种子外，一颗也不卖。十月下旬，岳母挑最大的乌药种在地里，她说只有根肥，才能苗壮。隆冬，天冷极了。她把火塘房子的一个角落腾了出来，去稻草垛上扯几把干稻草，垫在地上，把她的乌药宝贝一样倒上去，又去扯几把干稻草盖在上面，生怕冻坏了它们。岳母说，冻坏了的乌药煮不熟。岳母住在秦岭深山，那里冬天特别冷。岳母说，煮乌药吃，可以御寒。霜降一过，她就开始张罗煮乌药。她把过年杀猪用的大毛边锅洗刷干净，添满满一锅水，架上破柴块烧着，然后提上半荆笼乌药去老水泉。乌药淘洗干净提回来，毛边锅的水也开始翻滚了。她把半荆笼乌药倒进去，再倒进一升黄豆，就架上大柴块开始煮。一口气把锅里的水煮干，又添满满一锅水，架上大火，再煮。如此者三。等到把第四锅水煮干，乌药才可以吃。煮乌药是个郑重的活路，一点儿也不敢含糊。那些年，秦岭山区因为吃煮乌药而把人毒死的悲剧时有发生，没有一例不是因为吃了生乌药而致死的。有些人家，煮两次就吃，结果吃不到几块，就感觉指头发麻，紧接着麻及全身，喉咙也发麻肿胀，不一会儿就封了喉，呜呼哀哉。所以，岳母煮乌药每一道工序都要亲力亲为，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别人煮三遍就吃，吃了也没啥事，岳母偏要煮四遍。她说，煮四遍更保险。

一大毛边锅乌药煮好后，也不招呼左邻右舍来吃。不是岳母小气，这是山里的规矩。平时熬了肉，你可以给张家阿婆端一碗，给李家大爷端一碗，正吃着看见王家大哥扛着柴棒下了山，硬拽着也要给他吃一碗夹在筷子上直忽闪的熬肉。可煮了乌药，不管你平时多么好客，不管那人平时与你多么热乎，都不能招呼人家来吃。要是有人一脚跨进门，正好撞上，如果吃得惯乌药，岳母就会给盛上一碗。舀乌药前，岳母一定会把碗用干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再向着火塘的大火烤一会，确信没有半滴生水，才给碗里舀乌药。我怪岳母磨叽，岳母笑着说：娃啊，你不知道么，乌药见不得生水，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小心使得万年船。我将信将疑。直到年长后，去药房抓药，听到药师给病人千叮咛万叮咛：你的药里有附子（乌药的别称），千万别忘了要用开水熬！这时，我才相信岳母的做法不是陋习，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一大毛边锅乌药要吃到猴年马月啊？岳父能吃乌药，但每次顶多吃一小碗，说是吃了胀气。嫂子吃不了，嫌苦。妻子吃不了，嫌苦。两个小侄子吃不了，往毛边锅旁扯都扯不来。就剩下哥哥和岳母能端着一大洋瓷碗乌药当一顿饭吃。我那时刚到山镇教书，以前也没见过这玩意儿，更吃不了。一大锅乌药吃了两天，也不见少多少。岳母看着大毛边锅发起愁来。岳母就说起吃乌药的好处，就教我吃乌药。她先把自己碗里最大的乌药疙瘩夹起来，小心翼翼地把乌药的根须一根一根拔掉，把黑皮去掉，只剩下白中泛黄的乌药肉递给我尝。我接过来一尝，微苦，面丹丹的，还有甜香味。乌药并不是传说的那么苦么。我就自己去锅里捞，照着岳母的样子剥了皮，吃将起来。一次就吃了七八个。还捞了许多煮黄豆吃了。岳母说，乌药的药性在皮上，在汤里，你别看那黑乎乎的汤，喝了它，你一冬天都不会感冒。我就尝试用小碗舀乌药吃，还特意舀了些汤。岳母给我加了两勺白糖。我不再剥乌药皮，咬着牙，终于把那碗乌药吃了个精光，汤也喝得一干二净。吃完，嘴里还在品咂着那苦苦甜甜的味道，最后唇齿间居然只剩下香甜。

吃得次数多了，就不再觉得苦，反而觉得乌药挺好吃。到后来，我吃乌药再也不剥皮，不拔根须，喝乌药汤再也不加糖，而且也端起大洋瓷碗吃起来。那些年，冬天再冷，我却真的很少感冒。我会吃乌药了。岳母就不再看着毛边锅发愁。吃上三两锅后，岳母就从楼槏上挑下一块腊肉，用火钳架着，把肉皮放在火上烧。直烧得腊肉油扯起线往火塘滴，引起火苗子哔哔叭叭蹿得老高，肉皮在滋滋声中泛黄泛黑。岳母拿起刮洋芋皮的刮子，三两下就把黄焦泛黑的肉皮刨去，洗净切块，下进乌药锅一起煮。岳母说，这样煮的乌药大补。只有吃上几锅乌药，把体内的寒湿风邪逼出来，再吃煮了肉的乌药才不会把风寒堵在体内，才能真正起到滋补作用。岳母在世时，那些边角地全都种过乌药，包括她后来长眠的那块沙地。岳母去世后，家里就不再种乌药。偶尔煮一次乌药吃，却怎么也吃不出那些年岳母煮的乌药味儿来。那两年的冬天，不吃乌药，反倒让我不知道这个冬天该咋过。后来，我调离小镇。岳父还惦记着我爱吃乌药。有一年冬天，他从集上买回来十来斤乌药，煮好，装上两大塑料罐子，托人从百里外的秦岭深山捎下来。我还是没有吃出岳母煮的那种乌药的味道。前两年，在尚巨扶贫。我包扶的贫困户翟叔种的有乌药，又勾起了我吃乌药的念想。我买了五斤，拿回家让妻子煮了吃。我照样没有吃出岳母煮的那种乌药的味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煮乌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