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驾

新闻发布2024-04-28 17:04:13读书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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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驾

(短篇小说)

作者|宋丹丹

1“金海酒店”的“满江红”包间里,高朋满座,满桌的各种精美佳肴,盛放在形状各异的精致器具里,在华灯的照耀下五彩斑斓。酒,早准备好了,是范振宇亲自安排的,上面的领导本来说不让上酒的,但经不住劝,说尝尝本地特产,是号称“土茅台”的“甜蜜蜜”,这种酒在当地也是有千年历史,入口甘甜,醇香绵软,有喝茅台的感觉。一杯下去,不由得想喝第二杯,然后就会忍不住接二连三地喝下去,进入亢奋、激动,豪气冲天,许多事就在推杯换盏中,拍着胸脯办成了。范振宇心里清楚,今天上的是储藏了五十年的原浆酒,是市面上每百斤才兑入一小勺子的精华原浆。价格比茅台还高,关键是拿着钱也买不到。就他们这种与项目资金打交道的热点部门,一年也只能喝上一两次这样的酒。范振宇知道今天是必醉无疑了,虽然来之前在老婆的叮嘱下,才吃了两粒养胃药,但是谁能体贴他,让他不喝酒只喝茶呢。再看看今天来的宾客,可都是省上和市上对口部门位高权重的人,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坐在了靠门口的位置。虽然是个副局长,但也不过就是个单位排在最后一名的副局长而已,在这种场合自然是不会被人放在眼里了。

醉驾

可是酒还得喝,就像平日里,活还得干。自从当了这个副局长,范振宇就没能免去几乎天天喝酒的命运,陪了这个局长陪那个部长,陪了那个老总陪这个行长。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当初领导看他酒量好,接待应酬上还能发挥些作用,这副局长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总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家吃过老婆做的饭了。慢慢地,他也就忘记了老婆做的饭是什么味道,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个老婆。家,也俨然成了旅馆,早出晚归,连夫妻亲热之事都慢慢没了。

老婆是个农村女人,没什么文化,但贤惠勤快,结婚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工作,辛辛苦苦地照料一家人的生活。自从儿子去了外地上大学,老婆就迷上了绣十字绣,八骏图,清明上河图,富贵牡丹……一开始范振宇还不拿老婆的绣品当回事,慢慢地,他把老婆日日夜夜熬出来的“作品”都装裱好拿去巴结领导了。尽管那些领导不一定喜欢,但是他送了,人家收了,他就觉得心里安宁踏实。

范副局长有些发热,自己能感觉脸也红了,大家热烈地交流劝酒中,都有些微醉状态。可是有几位领导酒量大,没有放杯的意思。局长说了,那位省上来的正厅级巡视员很重要,要是把他伺候不好,这一年的工作都白搞了。老范,你今晚好好发挥,就是把自个儿喝得胃出血,也得把那个巡视员喝好,这次项目若是过了关,推荐你的解决正科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你放心,这事我放在心尖尖上呢。局长在洗手间门口拍了拍范振宇的肩膀,看着他面红如血,并不担心,他知道范副局长的酒量好。

迷迷糊糊中,又一瓶酒在范振宇的“发挥”下喝光了。局长给他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大家也都纷纷败下阵来,巡视员对局长说,你们的工作干得很好,作风过硬。作风从哪里看,就从酒风里看嘛,喝酒都不行,干工作能行?……巡视员的一番言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心来,辛辛苦苦加班加点五加二白加黑地补了几个月资料,总算通过了省上的验收——虽然还只是一个成功的暗示,但这也是今天喝酒要达到的效果,是值得庆贺的事情,说罢,一阵掌声中,大家又端起了酒杯。“干了!”“干了!”大家都说干了,那范副局长也只好兴奋地高举酒杯一口干了。

酒罢,大家都已酩酊大醉。几位省上来的贵客被搀扶到楼上去休息,当然,送客人进电梯、回房间这种亲密的握手辞别,好像也轮不到范振宇。局长说,我晚上留下,一会儿陪客人去看看夜景,你先回吧。他有自知之明,只好习惯性地给伏在局长的耳边,借故说这两天老婆病了,得赶紧回去,局长点点头,说,你喝了酒,别开车。他涨红着脸答应着,退出人群,然后迷蒙着醉眼,找到了停车的地方。

整个城区霓虹璀璨,晃得他头晕眼花,如行驶在梦幻迷宫中。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直哆嗦,好在已是深夜一点,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范振宇将车开进家属院的大门,终于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真是够幸运的,查酒驾的交警们已经下班了,今晚他又成功“历险”一次。

2天微微亮,范振宇终于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家里的大床上,而是躺在一楼过道的凉椅上睡着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想不起来。

腰酸背痛自然是免不了的,酒劲儿还没过,头疼欲裂。范振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脑袋快要裂开似的,动弹不得。他缓缓地坐起来,将头靠在墙上,嘴里又干又苦,身上的毛呢大衣上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雾水,整个身体都冻僵了。他先搓了搓双手,又揉了揉脸,撑着凉椅的靠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孤独的背影向楼上走去。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范振宇有多难受,胃疼、头疼、浑身都疼,仿佛跟一群猛兽搏斗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被猛兽咬得遍体鳞伤。可是他能说什么呢?这不是他早就习惯了的生活吗?他一边上楼一边想着回去以后怎么跟老婆交代。掏出手机一看,十一个未接来电,电量也只剩下百分之二,他想,我自己的电量也跟这手机差不多了,熬着熬着不知道哪一秒就关机了。

摸摸腰带,钥匙居然不在身上。车钥匙呢?他全身上下摸索着,终于在裤兜里找到了。他吐出一口气,恶臭,难闻,用手扇扇。理了理衣服,拍了拍身上的灰,站得直直的,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要太狼狈,不然老婆看了嘴上免不了一顿抱怨,心里却是心疼。

“咚咚咚,咚咚咚……”

敲了好一会儿,老婆终于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袋,披头散发地打开了门。枣红色的毛绒睡衣衬得她脸色蜡黄、憔悴不堪,必定是昨晚等他等了一夜。范振宇这样想着,心里更难过了。这一天天的忙工作忙应酬,不知道有多久没有陪老婆吃过饭逛过街好好说过话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老婆素日里温柔贤惠,这时候也忍不住嗔怪道。

范振宇清了清嗓子,还是一个感觉——疼。咽了口唾沫,说:“昨晚喝多了,在一楼的凉椅上睡着了。”

“啊?那得多冷啊,快进屋洗个热水澡,看你满身酒味,要不今天请个假在家休息休息吧……”说着,范振宇进了屋,外套已经被老婆脱了下来,拖鞋也递在了脚下。

“不行,今天上午要开一个很重要的会。”

“有多重要?有你的命重要吗?你天天这么喝下去,早晚得出事!”老婆虽然这么说,但眼睛里却有了泪花。一边说着,一边放了洗澡水,然后赶紧准备早餐,她知道,范振宇洗完澡,吃了早餐,换了衣服,还是要去单位的。

一切不出老婆所料,范振宇洗了澡,脱下一身脏衣服扔在洗手间里,喝了一口豆浆就实在喝不下去了,便努力地强装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出了门。

天已经大亮,但是雾大,整个县城一片灰蒙蒙的,就像范振宇此刻的心情一样,头也是又晕又痛,脚下软绵绵的。外面的空气真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他的确变得精神不少。

走到车前,发现他那辆银灰色的“伊兰特”小轿车居然和昨天不一样了,左前大灯被碰得粉碎,上面还有一大滩血迹……

范振宇拼命地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脑子里一阵一阵轰鸣,他也记不得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撞了人的?对方是男的?女的?老人?还是孩子?在什么地方撞的?撞了之后他就这样逃逸了吗?……天呐!范振宇已经完全吓懵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从大灯损坏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发生了严重的碰撞,而那片耀眼的血迹,至少对方已经死亡,即使不死也半条命没了……

想到这,范振宇突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怎么办?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还好,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赶紧从后备箱里拿出抹布,飞快地擦掉那些血迹,然后将抹布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接着,慌张地坐进车里,至少,坐下后能够更好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还是得赶紧把车开到修理厂去,别人问起来,就说出停车场的时候撞门上了,或者不小心撞树上了。嗯,就这样。范振宇发动了车,以前都有发动预热的习惯,而今天他是迫不及待地开出了家属院的大门。

将车扔在修理厂,范振宇又赶紧搭乘公交车去单位上班,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胃痛、头疼的感觉更厉害了,上午的会议虽然没有安排他发言,但是他不能缺席,一年到头,这个项目验收的报告会至关重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范振宇发现他的双手有点颤抖,拿着公文包的时候会看得不那么明显,但是一松开就更加厉害了。

走进单位大门,局长也刚好从车上下来。

“老范,你昨晚没事吧?”

范振宇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心里却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颤抖得像筛糠一样。“没事。”

局长见范振宇这幅模样,不禁十分担忧。“老范,不对呀,你是不是胃病又犯了?这手怎么这么抖?你快去医院看看吧,今天上午的会议你就不参加了。”

“我……我没事……我能参加……”

还没等范振宇把话说完,局长就把他的司机小周叫了过来,叮嘱小周一定要送范局长去医院看看,不行了就住院。叮嘱完小周,又笑眯眯地关切地对范振宇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啥事也没有身体重要,你快去医院看看吧。”

范振宇听到局长的这番话,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翻涌,也不知道是酒后的恶心,还是为他这虚假的话恶心。昨晚喝酒的时候局长若是这么体贴和蔼那该多好啊!如果他没有喝酒,或者喝得不多,怎么会撞人?怎么会撞了人也不知道呢?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嘴上却推辞着,忙说自己没事没事,实在不行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儿就好了,要是一会儿还不舒服,我就不去参加会议了,还望局长见谅。

局长就笑了,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你都这样了,当然是应该把身体放在第一位啊!

坐在办公室柔软的真皮大转椅上,头疼的感觉微微地缓解了一点,胃还是疼得厉害,腹腔里空荡荡的,好像五脏六腑都集体大逃亡了似的,他忙从抽屉里找出几片胃药,就着冷水“咕嘟咕嘟”喝下去。

其他人已经陆陆续续向会议室走去,而他,既然局长都批准他可以不参加会议了,那就不参加了吧,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静一静是最好不过的了。也许,过了今天,说不上只是过了这个上午,他就要告别他舒适明亮的小办公室了,醉驾?肇事逃逸?这些字眼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滚。醉驾怎么判的?逃逸又是怎么判的?按照之前了解到的交通法规相关情况,至少得判三到七年吧?要是对方死了,可能得七年以上。他本想打个电话问问他在交警队当队长的同学高帆,可是手机刚刚掏出来就又觉得这样不好,即使高帆是他最好的朋友,但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难道高帆还能在这个危难的时候保他不成?一旦他开口问了,那就是贼不打自招啊。

还是先在网上查查相关的资料吧,想着,就赶紧去开电脑。一按开关,才发现办公室根本就没电,逐打电话给办公室的小王,问怎么停电了?小王说,今天全县检修电路设备,上周都通知了,要停电三天呢。

停电?范振宇脑子一转,若是全县检修电路设备,那路上的电子监控是不是也就没电了?没有电就不能拍到他撞人的视频了吧?赶紧问小王,什么时候开始停的?

小王是今年刚考进单位的大学生,姑娘长得秀秀气气、白白净净的,在电话那边用亲切柔和的声音说着,一个小时前才停的。

尽管电话那边是柔美的声音,范振宇的心情也没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一个小时前?那就说明昨晚还有电,路上的监控视频一定是拍下来了……

绝望,像浪潮似的一阵一阵涌过来,将他深深地淹没在海底。

3日上中天,窗外阳光明媚,肆意地泼洒在这座宁静的小县城。范振宇扬起布满皱纹的脸,闭着眼睛用鼻子狠狠地吸着阳光的味道,入冬以来,这是最暖和的一天,也是天空最干净明亮的一天,像一块蓝色的绸子,将这个小县城紧紧地包裹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突然也不再萧条,不再枯败,反而,它那么苍劲有力,粗壮的枝干舒展地伸向四面八方。

也许,也许从此以后,他就要告别这一切了。他想象着以后的日子,他坐在那窄小黑暗的房子里,将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放置在污浊的空气中,没有阳光,没有大树,没有蓝天,任凭自己被黑色的孤独慢慢地腐蚀掉……

范振宇不禁潸然泪下。

回想自己半生经历,实在痛心。幼年丧母,与父亲和哥哥相依为命,童年生活没有一天是快乐温暖的。家贫,哥哥为了供他读书,只上了半年学就回家帮父亲种地,他也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从不令人失望。读到高中毕业,实在读不起了才回家务农。那些心酸的岁月,如今想也不敢去想。

工作的二十多年来,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历尽多少艰辛,陪了多少笑脸,装了多少孙子,受了多少委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看着时光一天天流逝,自己的面容越来越苍老,头上白发频添,昔日的风光就要这样从此告别他的人生了吗?

那些曾经跟他称兄道弟,海誓山盟的人,还会去监狱看他吗?那些曾经托他办事,恨不得叫他爷爷的人还会卑躬屈膝地听他的话吗?当然,最可怜的还是自己的老婆,要是他就这么进了监狱,老婆该怎么生活?上大学的儿子又怎么办?若是儿子知道了他现在犯的错误,他在儿子心目中那正直善良、勤劳朴实的高大形象定会像一座耸立的大厦顷刻间坍塌吧?儿子上的是军校,眼看着就要大学毕业,他的仕途与儿子的命运和未来息息相关,儿子的人生将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啊!

…………

满脑子轰鸣和杂乱,让范振宇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平日里手机是那么繁忙,怎的今天就这么安静呢?连办公室的座机也安静得出奇。整个上午,没有一个人到他的办公室里来。他想,会不会是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公安局马上就要带他走了?难道公安局是在看他的态度?要是自首的话会不会减轻一点罪行呢?

想着,范振宇拿出手机,按下110,正要拨送的时候,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

局长的司机小周端着饭盒走了进来。“范局,您没事吧?张局说没看见您下去吃饭,特意让我打了饭给您送上来。”

范振宇松了一口气,看着饭盒里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才意识到,这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谢谢你啊,小周。”

“张局让我劝劝您,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身体最重要。”

“我没事的,谢谢你帮我打饭。”

小周离开办公室后,范振宇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不下去也就不勉强自己了,索性放在一边。因为小周的打断,自首的想法也随之破灭。他想,万一警察根本没有发现那个撞人的司机是他,岂不是自投罗网?再说,现在还不确定他到底撞死人没有。还是算了吧,再等等。

午饭后,范振宇照例是要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憩一会儿,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哪里睡得着。睡不着躺着也应该好受一点吧,于是就躺在沙发上,不成想,躺下之后眼睛一闭就是车上那滩血迹,还幻想出许许多多人被撞死之后的惨状,男女老少都一一想了一遍。还有在监狱里的那些生活,他也根据自己多年来见的听的,以及电视上看到的画面,在大脑里进行加工、幻想、再创造……越想越觉得害怕,不禁全身都颤抖起来,身上竟然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躺着不舒服,还是坐起来。坐起来又躺下,然后再起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多次,终于挨到了下午的上班时间,他照例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让别人看着他还是午休过的样子,也刚好让自己冷静冷静。洗手间里并没有人看见他,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干自己的事。

范振宇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难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再次回到办公室里,还是忍不住先看一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会不会就在他去洗手间洗脸的时候有人打过电话。手机依然安静。再看看座机,除了日期,并没有未接来电的号码。

坐下之后,还是幻想,一幅幅画面不断地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趁着这个时候,还是给老婆写封信吧,如果真的被判了刑,至少也得把家里的事情向老婆交代清楚,请她无论如何要看在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上替我照顾好乡下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大嫂几年前得病去世了,独女远嫁南方,几年都回不来一次,家里就只剩哥哥和老父亲朝夕相伴,身体都不大好。

想着便开始动笔,他先写下“亲爱的”三个字,又觉得太过肉麻,实在说不出口,便将白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重写“秀玲老婆”。不对不对,怎么能这么称呼呢?难不成我还有其他的老婆?再扔掉。这一次改成“老婆”,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脑海里便涌现出了老婆第一次见他的情景,那红扑扑的小脸蛋,羞答答地低着头,穿一件米白色碎花衬衫,一条黑蓝色长裤,一双白色塑料凉鞋,全身上下都是干干净净的,像新的一样。而自己,不管是上衣还是裤子、鞋子,都是大哥穿得已经发白的,脚上的一双解放鞋已经破了好大一个口子,一走路就有沙子钻进去,磕得脚生疼。

那么贫穷的他,却被她深深地爱上了,俩人很快就结了婚。一开始,岳父岳母及所有娘家人都不赞同这门婚事,为此老婆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背着家人偷偷去村上开了结婚证明,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他家,与他结为夫妻。现在想来,只觉得太亏欠她。范振宇知道自己家贫,结婚以后也用功,一边务农一边读书,后来才被公社里叫去当了老师,再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加上他自己的努力和上进,在老校长的推荐和帮助下,去了镇上的办公室里打杂,领导见他写得一手好字,就让他出一期黑板报,恰好县上的领导来检查,夸他字写得好,问他黑板报上这首诗是谁写的,他低着头不好意思回答,以为是写得不好要受批评,但是又不敢不承认是自己写的。领导赞不绝口,说这个娃娃将来定能成大器,还嘱咐镇上领导好好培养,后来才转了干……

想起那些艰难的岁月,范振宇的眼眶又湿润了。一个农民子弟,能从深山之中走出来是多么不容易,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没有好好珍惜,偏偏要终日里喝得烂醉如泥,还冷落了跟他一起吃苦受罪二十多年的老婆?刚到镇上工作的时候,一家三口挤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卧室里,一住就是十来年。老婆心灵手巧,又腿勤手快,总是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结婚二十多年,他连袜子都不曾洗过一次,做饭洗衣干家务更是落不到他的头上来。他爱写毛笔字,老婆就专门腾出一张书桌,让他练习。他爱读书,老婆从不让生活中的琐事打扰他。儿子刚刚一岁,他又被推荐去省城进修,学的是园艺专业,想着将来回到家乡能够带领群众发展果业。但学成归来后,又因为种种原因,项目的投资没并不成功,群众积极性并不高,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他只能在自家阳台仅有的三五平方里种些花花草草的小盆景。这些,老婆都毫无怨言地支持他、鼓励他,把他的大后方照顾得妥妥帖帖。没过几年,他在镇上就小有名气了,工作踏实能干,兢兢业业又能开拓创新,口才好,文笔好,酒量也好,几个单位想让他去。时逢儿子正要上初中,为了有个良好的教育环境,他就下定决心要更上一层楼——去县城工作、生活,为此,他也下了不少功夫,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奔走,终得如愿。

五年前,他又再三恳求组织关照,想在事业上再上一步台阶。领导看他工作勤勉,接待方面也有着难得的“智慧”,加之酒场上的反复打磨历练也让他在为人处世上愈发老练精明,在众多的竞争者中,领导还是选择了提拔他,由业务股长升为副局长。

自从当了这个副局长,他就更忙了,许多时候更加身不由己。书房里的书多得堆积如山,却几个月都难得翻上一翻,笔墨纸砚放了一柜子,都快生出小虫子了也没机会摆弄摆弄,阳台上那些花花草草更是得不到他的照顾。老婆却依然保持着每周要打扫一次书房的好习惯,花草们也在她的打理下茁壮地成长着。而他,早已深陷在书房之外的繁华世界,想抽身,却难以自拔。精神的营养供给不足,人就会变得空虚乏味,但身体在酒精的浸泡和麻痹下,在虚伪的按摩和揉搓下,在狡诈和圆滑的打压下,却变得越来越丰满,啤酒肚里不仅挤满脂肪和器官,还有一肚子“智慧”。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花肠子什么时候长在了自己的身体里,范振宇也不知道,但是岁月和生活的蹂躏、打磨,确确实实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年的梦想已不复存在,本想用青春的热血来浇灌那片贫瘠的土地,在那里种上各种各样的果树,看着漫山遍野成熟的果实,他就会感受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然而,那一切不过是他匆忙岁月中的一个梦境。

信写不下去了,满脑子的幻想变成了满脑子的回忆。不知不觉,一个煎熬的下午过去了,范振宇不知道这个日子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安静,这么死寂。太阳渐渐西斜,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他伸手去按台灯,台灯没有亮,这才想起来,今天停电了。本想再在这里坐上一阵子,说不上就会有人突然来找他,跟他说昨晚的事情了。可是天已经黑了,他坐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尽管知道没有意义,但他还是坐到了晚上七点,等天彻底黑了,他才怏怏地把手机装进裤兜,夹着公文包离开了单位。

出了单位,就直奔修理厂。车已经修好,被撞烂的大灯换了新的,花了六百元。他也懒得讲价,便开车往回走。

刚刚把车停在车位,门卫室的李大爷就突然冲到了范振宇跟前。他熄了火,下车。“李叔,什么事?”

“范局啊,不好意思得很,今天早上,我老伴儿去市场买了点猪肝,走到你车跟前的时候,突然高血压犯了,把猪血弄到你车上了。我过来给你擦擦。”

范振宇的脑袋里比早上看到血迹的时候更加乱了,原来那不是人血,是猪血啊?可是他不敢说出来,毕竟车上还有被撞的痕迹,大灯是怎么撞坏的呢?他还是担心自己撞了人。“没事的,李叔,我已经擦干净了。李阿姨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李大爷满脸笑容,觉得眼前这个范副局长可真是和蔼可亲。“对了,你早上出去的时候,我看你的车灯好像撞坏了。”

“没事,昨晚不小心蹭树上了。”

李大爷“哦”了一声,就笑眯眯地走了。

范振宇松了一大口气,但是还没有完全放松。楼道里,碰见了小王。就是那个办公室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她一见到范振宇就赶紧冲了过来,急切地问:“范局,您没事吧?听张局说,您今天胃病犯了,还让我们都不许打扰您,有再重要的工作今天也不许给您汇报,连电话也不准打,让您好好休息呢。您也真是的,有病得去医院啊,别这么硬撑着。”

这时的范振宇觉得自己“警报” 又解除了一点。

范振宇忙说:“没事,没事,吃了两片药,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您赶快回家吧,阿姨一定等着急了。”

回到家,老婆果然已经做好了饭菜,还比往日更加丰盛许多,这不由得又让他紧张起来,老婆是做好了要和他分别的打算吗?难道他真的撞了人?可是那血迹的事明明已经说清楚了,是猪血不是人血啊!

“你怎么回事啊?手机欠费也不知道交,还要害得我给儿子打电话,让他网上给你充话费,今天我买的新衣柜回来了,想让你回来帮忙搭把手,都联系不上你,你一天就那么忙吗?对了,你先去看看衣柜怎么样,花了我好几千呢。以前那个柜子实在是不能用了,都修修补补好多回了,想起来也真是够委屈的,咱们结婚的时候连个衣柜也没有,啥都装在纸箱子里,后来买个二手的柜子居然也用了这么多年……”

范振宇的紧张情绪又松懈了一点,原来,手机不响是因为欠费。他并没有去看老婆买了什么新衣柜,这些家里的琐事他本来就不感兴趣。拿出手机,果然,儿子在半个小时前刚刚从网上给他的手机交了费。

坐在餐桌前,他本想把今天的事告诉老婆,手机却响了。

“喂,您好!范先生,我是‘金海酒店’保安部小李,非常抱歉,您昨晚在我们酒店用餐期间,将您的爱车停在地下车库,有一位顾客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撞坏了您的左前大灯,这位顾客让我联系您,他愿意照价赔偿您所有损失,今天打您电话一直联系不上您,请问您对这位顾客还有其他要求吗?目前,车的状况怎么样呢?”

范振宇本想骂句脏话,但话语中不难听出,对方一直面带着微笑,是那么彬彬有礼。而眼前的老婆,她正手捧着蛋糕走向自己,他只好把那句脏话收了回来,说:“我已经修好了。”

“那麻烦您提供一下您的银行卡号和修车票据,我会请这位顾客及时赔偿您的。”

“不用了,我要谢谢他,他这一撞,倒是撞醒了我的梦,我的一场噩梦。”说完,范振宇挂了电话,眼含泪光地看着老婆,曾经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如今没有了娇羞,没有了青涩,倒是多了些许沧桑的皱纹和岁月的痕迹,更多了几分安宁和从容。

这时他才记起,今天是他五十岁生日。

4第二天,范振宇拨通了高帆的电话,向他坦白了自己醉驾的行为,请他处罚。

高帆笑骂:“你这家伙是吃错药了吧?居然找上门来让我罚款?”

“我不管,你必须按正常程序处罚我,否则我举报你徇私舞弊。”

“嘿!你这是病得不轻啊。别人找我是为了免于处罚,你找我是找处罚!就算我要处罚你,也得有证据啊。”

“我不管,证据你找,总之,我接受处罚。”

十天后,范振宇的驾驶证被吊销。从监控里可以看到,那晚,他一路闯着红灯,从城市的南边穿行到北边。

一个月后,范振宇辞职了。这个消息震动了他身边的所有人,一个五十岁的人,没有了工作,能做什么呢?他说,重拾青春的梦,重走青春的路。只有老婆理解并支持他的决定,回老家种植果树,采菊东篱,圆梦他的诗画田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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