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牛进了城

新闻发布2024-05-04 18:04:38读书村

老黄牛进了城

作者|任俊峰

那头跟随父亲多年的老黄牛进了城。此刻,它静静地呆在新家里,安详地吃着“精料”。也许是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美味可口的食物,它竟然心无旁骛,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和父亲的到来。“它应该认得我!”我用手在它头顶抚摸着,一边和父亲说道。它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回应。我掏出手机,给它留下了最后一张有关我们记忆的照片。它还是那个样子,不紧不慢地进食。父亲和牛贩子交涉好最后的经济手续,再次叮嘱对“它”好一点,缓缓地走出了养牛场。我知道父亲此时心中肯定有一万个不舍,尽管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老黄牛最终还是意识到了什么,朝着父亲的背影“哞哞”的叫着。父亲没有回头,大踏步逃离一般走了。我回过头时,老黄牛也正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深情,一如我每个周末回去与它眼神对话一般。这头老黄牛在我家应该整整八个年头了,如果算上在它妈妈肚子里的时间,有了九年之久了。干活之余,每年一仔,给家里增加了不少经济收入,算得上是功臣了。我已经记不清楚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喂第一头牛的。只记得有年杀年猪时,杀猪匠一刀下去,那头硕大的肥猪竟然扭头咬住准备接血的洋瓷盆,怎么也不肯松口,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大洋瓷盆硬生生地被它咬出几个洞来,一滴猪血都没有接到。母亲有些不悦,说不吉利,找来香裱在猪圈周围好好地祷告了一番。从那之后,我们家里再也没有养过猪。不喂猪的时候,父母总觉得生活中好像少了点什么,更重要的是泔水没处交待。于是,他们便商量着,喂上一头牛算了。我也比较赞成,一是我小时候被刚刚从生产队分给爷爷的那头牛莫名其妙地弹了一蹄子,还没来得及“报仇”,它就被卖掉了;二是我也很想体验一把“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的那种感觉。不过后来事实证明,这两件事我一件也没有完成。一是我家里养的牛性情都非常温顺,从来不会“弹人”,没有给我打它的理由;二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也不忍心黄牛驮着我走,加之它经常油光锃亮,我也怕弄脏我的裤子。

记得第一头牛来到我家的时候还是个小牛仔。父亲花了几百元从别人手上牵回了它。它非常认生,哞哞叫了好几天。看着它体魄强健,毛色枣红,父亲很高兴,照料的非常仔细。后来事实证明那头牛也不负众望,调教时间很短,就能适应各种活路。拉车、犁地样样不挡,下起牛仔也毫不含糊。公牛贵时下公牛,母牛贵时下母牛,几乎每年一仔。拉行李上坡,再重也不会后退,就是跪着也不肯松肩。奈何后来年岁偏大,父亲只好忍痛割爱,留下了它的一头仔仔。养牛有乐趣,也有波折。前些年,机器不普遍时,农忙季节,父亲经常半夜起来给牛加料。料是他睡觉前就煮在锅里的。他给牛舀上好几马勺,有时自己也端着马勺吃上一些。这个季节,牛不但要犁耙我们自己的田地,还要给门上好多人户帮忙。那段时间,父亲特别累,牛也特别累。天蒙蒙亮就出发,等到黄昏时分回来,牛身上总是湿漉漉的。母亲见状赶紧从锅底掏出一撮箕灰来,心疼的给牛抹在身上。黄牛摇着尾巴,仿佛驱赶了一身的疲惫,惬意地享受着。后来,机器逐渐多了起来。只有父亲还坚持用自己的牛来耕地。因为他觉得这样“随心”,田地能深耕细耙,播种起来顺手一些。我虽然不经常干农活,也是深有体会的。父亲用牛耙过的秧田,插秧时到处是松软的泥土,很轻松地就完成了。而旋耕耙收拾过的秧田,往往好多地方非常硬,甚至找不到松土,插秧插得人手都发疼。父亲在农忙时节还会加班加点,给牛“抢占”一些草料回来。有些是他开口问人家要的,有些是别人主动送给的。当父亲套着他的大黄牛,一趟一趟拉着满满一车的稻草时,人们都发出“啧啧”的赞美声:这牛喂得真好!父亲很高兴,也很自豪。父亲会把拉回来的稻草围在门上的两个大洋槐树上,堆成两个大草垛,像卫士一样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每到收割稻草的时候,我都愿意跟在父亲的后面去帮忙。去的时候,我坐在牛车上,回来的时候我在前面牵着牛。我看着父亲把一把稻草变成一捆稻草,又变成一车稻草,最后变成个大草垛。金晃晃的大草垛,意味着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那倒陀螺样的草垛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面。金秋的晚上,我一把一把将稻草递给父亲,他一把一把的围着。然后我一把一把的抛给父亲,他继续围着。再后来,高的我扔不上去了,便会用一根长竹竿来挑。这时,母亲刚好将颗粒归仓,她帮我往竹竿的那头架着,我只负责向上边挑。收尾的时候,父亲会用塑料纸仔细地把顶上严严地包裹起来,这样雨水就不会倒灌进来,那垛草是可以保存好久的。在我的印象中,家里收拾的草料,大黄牛一年到头是吃不完的。记得有一年,我和几个小伙伴在稻草垛上玩耍,踩坏了父亲的“工艺品”,父亲铁青着脸,很是生气。我开始很不理解,不就是几把稻草嘛,其中还有我的功劳里嘛。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我们从上面摔下来,伤着我们。有一年,父亲赶着牛,拉了满满一车的包谷杆。谁料经过十字路口时,一辆小汽车不停地按喇叭,大黄牛受到了惊吓,飞跑起来。结果把车拉翻了,父亲被压在车底,拖了好远。门上刚好有一辆救护车,护士看了伤情,简单包扎了一下,让赶快去汉中第二人民医院。听母亲说,父亲肩头、手掌上骨头都露出来了,非常可怕。手术室外,我和哥哥都非常揪心。医生说手术得四个小时,让我们耐心等待。我心慌意乱,想要去外面透透风。当我回到医院时,哥哥已经搀扶着父亲从手术室走了出来。医生说送治及时,手术很成功。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才松了下来。父亲面无血色,憔悴异常。但他笑着对我们说:“没事,不疼。我开始还看着他们做手术,后来麻药劲上来了,我就啥都不知道了!这不好好的嘛,给你妈说一下 ,不要担心!”父亲说得轻松,但我能感觉到父亲所承受的钻心的痛,从腿部往肩头和手上补了那么多血肉,能不痛吗?那头牛仿佛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从此之后,不怎么好好进食,也不肯再生牛仔。父亲只好又含泪卖掉了它,留下了它的一头仔仔。本来亲朋好友都劝说父亲不要再喂牛了,家里日子也过得去,没必要再这么操劳了。但父亲依旧很不舍得,我们也不好强求什么。父亲养的牛还是非常好用的,几乎不用鞭子,它就能按照主人的意图办事。门上邻居也会经常借去拉东西。我曾经套着它犁过地。你吆喝一声,它便拉着犁走上几圈。之后,会停下来歇一歇,再走,非常听话。父亲说这样好,牛歇气,他也歇气,不至于太累。但慢慢地,父亲还是跟不上牛的节奏了。犁上两圈后,不得不把牛卸了,好好歇上一番,才能继续。我知道,父亲老了,再也不是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父亲了。去年腊月有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牛跑开圈了,看我能不能抽时间回来把牛拉过去“搭圈”。我知道,父亲气喘得厉害,跟不上趟,母亲一个人又怕拉扯不住。我赶紧回到乡下,父亲骑着电动车在前面引路,我拉着老黄牛紧跟在后面。老黄牛的眼睛红红的,很是可怕。它偶尔像发疯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我不怕,它跑多快,我跟多快。它好像能感受到什么,一路狂奔,甚至几次都摔倒了,很是悲壮。可惜,到了给牛配种那里,牛主人竟然不在家。牛主人也是爱牛之人,家里有七八头牛。那头种牛,高大威武,毛色纯正,头顶中央一坨白色。父亲说,这是现在最好的品种。父亲在大路边找回来种牛的主人。他们俩多年前“社教”时曾经是好朋友,现在都对牛也非常有感情,相谈甚欢。但这次配种没有成功。种牛主人让我们把牛留在这里,他明天根据情况再看。

老黄牛进了城

父亲便不让我管了,让我赶紧回去,说明天回去时他和母亲一路,俩人牵着牛没有问题。我只好作罢。后来我打电话问,第二天配种仍然没有成功。说15天之后再看。但后来,这头牛再也没有跑圈。母亲说,也许是这牛有了问题,上回也是搭了几次没有成功,最后还是人工授精完成的;也许是前段时间给它吃得太好了,不跑圈了。是啊,朋友给我了四缸黄酒窖渣,那是喂牛最好的饲料,老黄牛这段时间被喂得膘肥体壮的。我知道,父母心有不甘,一直盼望奇迹出现。这头牛去年曾经下过一头牛仔,而且多怀了两周时间,牛仔出生时特别壮实,比一般牛仔大了不少。可惜,后来没有保住。兽医来治疗了好久,说是一种病毒,实在无能为力。父亲非常难过,挖了个深坑,将牛仔埋在了那颗桃树下面。我知道,这是父母多半年的心血,他们内心的痛楚是别人所不能知晓的。而且这样的事多年前发生过一次,父母当时也伤心了好久好久。也许是老天不让咱们喂牛了吧,前些天母亲和我絮叨着。我说,那咱们就别喂了,这样你和我爸也能少操点心,不至于每次连出个远门都不能一起……老黄牛进了城。老黄牛被卖掉了。价钱并不美丽,但行情如此。母亲说,你爸经常半夜睡不着,要起来给牛添草。母亲又说,她也会莫名其妙地走进牛圈看看,可牛圈再也没有牛了。邻居还会像以往那样,不时地给抱上一抱胡豆杆杆,包菜叶叶,让给牛吃。老黄牛进了城,再也不会干那些苦活累活了。老黄牛进了城,吃上了它这辈子也许从来没有吃过的精料。但我知道,这未必是它想要的归宿。但这有什么办法了,它不能陪人一辈子,人也不能陪它一辈子。餐桌终将是它的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牛也是。如此而已,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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