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村

新闻发布2024-05-09 21:04:33读书村

父亲的山村

父亲的山村

作者|文祥斌

父亲离开我们快一年了。

父亲生前有一个愿望,过世后将他送回老家的山村安葬。父亲的山村在县城以南三十多公里的秦巴山区腹地,在我很小的时候全家离开家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记忆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已远去,何处为你安身。我们强忍泪花,明知办不到但仍然默默点头,为的是让他在弥留之际不留遗憾,走的安心,走的安静。况且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乃人之常情。

父亲最不能忘记的是老家的山村。在大巴山的皱褶里,老家的山村是常见的三山夹两谷的地形,南北走向的山脉,东西两边的山势突兀险峻,中间的山其实就是丘陵地带的一座山梁,房舍村落分布在两道峡谷中。在山梁,狭窄崎岖的几条小路从梁顶通到山下零散的村落,就像分支的血管连接着零散聚集的房舍。在山脚,土坯瓦房仿佛还在,在葱葱茏茏的竹林、树木的掩抑下显得矮小了许多。大多的村户已陆续搬离山村,几处星星点点的老屋依然静静的安卧在山脚,忠实的守护在经年的土地。在山谷,那涓涓溪流,从山间奔泻而来,又偎依着村庄,萦绕着桃树杏树李树,再依依不舍的离开,沿山间峡谷曲曲折折一路向南投入漾家河的怀抱。

这就是父亲的山村。抬头见山,低头见水,出门爬山,进门落脚。多少年来,祖祖辈辈在这淳朴宁静的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吹着清凉的山风,饮着流入漾家河的山泉,生生不息。

我再次来时,已是阔别四十多年后的初夏。田间的稻子满目油绿,偶尔传来三两蛙声。满坡的玉米已半人高,嫩绿的叶子苍劲繁茂。山林的松树、柏树郁郁苍苍,青翠碧绿。站在山梁,沐浴着初夏暖暖的阳光,有微风拂面,风里带着家乡的味道,甜甜的玉米、红薯、大豆、稻花香味。眼前不见了儿时记忆中村庄热闹的景象,村子的房舍已是零零碎碎,许是大多搬迁到山下山外,搬到平川,许是像我一样搬到城里了吧。山村人烟稀少,杵在山梁路口许久,终于见一七八岁的小孩经过,走过数十步依然回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不免有一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伤怀。不觉间身边蹿来一条摇着尾巴的小黄狗,毫无敌意的撒欢。不远处,山窝里树木掩抑下的屋顶隐隐的升起一缕袅袅炊烟,给这孤寂的山村增添了些许烟火气。

老家的山村,必定是有山的。山村的东面,两座连绵在一起的山岭,一高一矮,北侧山岭最高,南侧山岭稍矮,南北走向,山高峰陡,需仰望才见全貌。小时候,人们把两座山岭分别叫作大寨子、小寨子。山上柏树松树成林,草木葳蕤,禽鸟栖息,小时候常为村里人割草、放牛、打柴的去处。不知道山有多高,但若在南面向北远望,便见这山的侧面,尤为显眼,在群山中不仅高,而且山形很“尖”,形似削过的铅笔头,这便是小有名气的勉县阜川的名山——“尖山子”。正如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老家称作大寨子,走出家乡便叫尖山子。尖山子究竟有多高,没有实测过,早些年流传着多个版本的传说,流传较多的是,一老勉县(今武侯镇,又称老城)人去阜川街赶集时抬头望见尖山子,不以为然,便以老城的万寿塔比之,说“老城有座塔,离天一尺八”,阜川人当然不服,便回之:“阜川有座尖山子,把天顶个偏偏子”,此人自愧不如,悄然离开。尖山子山势突兀,地形险要,地理上得天独厚,易守难攻。在父辈流传的故事里,旧社会村里闹土匪,村民们为躲避土匪袭扰,携家带口上到尖山子,山上石头多而石质好,村民们在山顶就地取材,打造石手磨、碓窝等生活器具,用石头支锅做饭。在山顶和半山腰用石块堆砌石墙、石磊,土匪来了就向山下抛掷石块,抵御土匪。传说有一次土匪上山,村民早有防备,纷纷向山下投掷石块,众匪抱头鼠窜,匪首无路可逃,就在两胳膊肘下各夹一面簸箕(一种编织的农具)从半山腰飞下山去,此后山村再无匪患。而今,随着乡村振兴建设,大力发展山村旅游,水泥路从勉阜公路陈家湾村一直修到尖山子山脚下,山下修建了石桌、石凳,供游客休息歇脚,山上仍可见当年抵挡土匪的石头城门、堆砌的石磊、打造的石磨。

父亲的艰难岁月印记老家的山村。解放前父亲小学毕业,遇上抓壮丁,“白狗子”白天不敢来,到了晚上就进村抓人,村里人整天提心吊胆四处躲避。父亲弟兄四个,两个被抓了壮丁,其中一个生死未卜,不能再被抓走。尖山子半山腰有一山洞,称作“喇嘛洞”,洞口一人高,有木门,洞深十余米,洞内宽阔,可容纳一二十人,是藏身的好地方。父亲每天晚上天黑前同村里几个同龄人就趟过溪流,抹黑爬上山坡,到尖山子喇嘛洞里躲壮丁。而终没躲过,在一次从学校刚回家还没进屋,就窜过来几个“白狗子”将父亲绑走了。听说后来去了潼关,但父亲是读过书的,懂得大是大非,半年后趁看病之机得以逃脱,又历时半年,沿途靠给人打短工、做苦力挣口粮干粮、乞讨,回到生养的山村。

解放后不久,父亲就在外工作了。上世纪七十年代,贫瘠的山村没通电,父亲是从老家山村走出去“吃公家饭”为数不多的山里人,在外工作的父亲千方百计跑县上、找公社,筹措资金,请来技术员,设计勘察,发动群众,自力更生,预制水泥电线杆,拉网架线,跨壕沟、翻山岭,硬是把照明电从山下通到几公里外的小山村,结束了山村煤油灯的历史。

父亲的山村,记忆着我的童年。老家房子修在山沟里,出门就要翻越屋后的那道山梁。上学路上每天要翻越两次山梁。老家村子没有小学,上学要到三四公里外山下的小学。刚上小学,父亲买回了当时还很稀罕的一台闹钟,蓝色的,碗口大,时针下一只公鸡,公鸡嘴随着秒针“嘀嗒、嘀嗒”一下一下的啄米,我们叫做“鸡啄米”。闹钟上面两个牛眼睛大小的铜铃,中间一个很精致的小铁锤,闹钟时间一到,小铁锤左右不停摆动敲击铜铃。在物质落后的年代,那台“鸡啄米”闹钟吸引了山村的小伙伴,放学后撵着我来家里开眼界。每天天不亮,“鸡啄米”把我们叫醒,母亲陪着我背上书包出门沿着一里多山路,一口气上到大山梁。那道梁不算太高太陡,但一口气爬上去得要喘几口大气。在“通讯靠吼”的年代,我们站在梁顶大喊几声,便唤醒了整个山村,山梁下村庄里的吆喝声、应答声、犬吠声、鸡鸣声此起彼伏。不大一会儿上学的小伙伴都聚齐了,我们十来个小伙伴一路有说有笑、浩浩荡荡的向学校的方向跑下山去,任凭书包在背上飞舞。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再翻越那道梁,但回家的山路又长又陡,蜿蜒曲折。那时生活条件很差,吃不饱,放学路上走在最陡的那段,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响,饥饿难耐,歇几口气才能爬到梁顶,到梁顶就可以一口气跑回家。

记忆最深的当属冬天。冬天起床早,天亮迟,上学路上一片漆黑,那时没有手电筒,父亲教我们用铁丝串上晒干的油桐子做成火把照亮。桐子是一种压桐油的果子,在山村很常见,晒干后一点就燃。母亲陪我上到梁顶,喊几声,听到答应了,看见火把就知道小伙伴们陆陆续续上山梁了,然后又一路下山向学校方向跑去。火把在山路上呈之字形曲曲折折,星星点点。那山村、那山梁、那火把成为儿时在山村永远的记忆。

后来,我们搬离了山村,住在了二十几公里外的平川,再后来又搬家,如同许多人一样挤进了钢筋混凝土的县城。父亲在山区农村工作一生,最后在县城退休,离开老家几十年,仍然对老家的山村有着深厚的情感,难以忘怀。父亲生前常教育我们要勤奋工作,单位和工作上的事大,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家乡故土,要常回去看看。而我们常为工作忙碌,为家庭奔波,家乡的山村在脑海中仿佛越行越远。父亲晚年患糖尿病长期吃药打针,后遗症严重时疼痛难忍呻吟不止,但只要让父亲讲起他的山村便会精神振奋,滔滔不绝,忘记病痛。这种“话疗”作为一种良方一直持续了多年,父亲的山村也重复讲述了不知多少遍。其实,我们都很清楚,讲的多了,我们竟没有谁能认真完整的倾听,只是为转移他的注意。

“月是故乡明”。每个人对自己的家乡有着深深的眷恋和怀念之情。家乡山水、草木都已根植于心灵深处,不管走的多远,在心底永远寄托着家乡的生养情怀。

父亲走了,享年九十一岁。我们将他安于定军山公墓,虽未能入愿回乡,但那里青山碧翠,松柏长青,向南可遥望老家的山村,遥望那高耸蓝天的尖山。“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且当作一种释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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