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也是一本书

新闻发布2024-05-09 17:05:03读书村

爷爷也是一本书

爷爷也是一本书

作者|欣荣

每一个老人,无论他(她)高贵或卑微,其全部的生命体验,提炼、浓缩后理性地形成文字,都将能成为一本有形或无形的书,留存在鲜活的记忆中。我的爷爷,他也是一本书。觧放前爷爷他种过地,做过私塾先生,也做过小生意,背着背篓从燕子砭到四川大滩去卖自家做的杠子馍馍、贩木耳花生等,时赔时赚,相当于现在人们所说的“铲铲客”。我爸曾得意地告诉我,我爷爷卖的杠子馍馍很好吃,咬一口就散开了,越嚼越香哩,有一种小麦的味道。爷爷就靠这些小生意,家境就比别人家光种地要好很多,虽然我奶奶三十三岁时,在我爸和我二叔很小的光景就因病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很多好心人劝爷爷再续一房。我爷爷面对很多条件很好的佳人毫不动心,怕前娘后母的关系不好处,又否决了将小儿送给他人抚养的建言,执意要将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到了我父亲按订婚约定必成亲的前一年,考虑再三家中需要这么一个角色才方便,才续了叫刘氏的小脚女人,竟然就拉扯着让我爸到年龄上了初小,断断续续又上完高小,才有了土改初期,就能以有文化的先决条件参加了革命工作。我爷爷也就大概有那么一点文化,深爱土地,地种得好,田地面积就越种越大,临近解放前,山地加水田己达四五十亩之多,手上零花钱也方便,日子过得滋润多了。可是因一件亊就彻底改变了爷爷一家的处境。解放前我爷爷家对面山墚上发生了一桩恶性人命案件,伪政府司法无能,始终未查明案由,就蛮横地让全村人都交一份不菲的资金以示了结,这种株连九族的做法,激怒了我爷爷这种乡村文人的正义天性,就贱卖了几十亩地,联合了四方贤达、鼓动了当地百姓,与伪政府恶势力打了一场极不对等的官司。许是民意和政局都有关吧,伪县府只好将一帮小官吏都处置了。我爷爷虽然败了财,但却侥幸获胜,因此在当地名声大振。我爷爷亊后捋着胡子说:“民不畏死,公理自在。我们不惹亊,但也不怕亊也。”后来伪政府想给他这个“刺儿头”套个笼枷,几次三番要封他为县参议、保长等职,他都婉言拒绝了。他对乡邻们说:“这世道,要当就要当大官,才能为民作主,办一些利国益民的亊。还是安安份份种地吧。”我爸土改初如愿参加了工作,爷爷还动员另一亲姪违家父家母之意,将其在山上犁地的我堂房二伯唤回,同我爸一起走了。爷爷觧放前接触过一些地下党,他认为现在的新政权比较靠谱值得效力。二叔后来也高中毕业参军提了干,让家族和邻里眼羡。都说道人还是有一点文化好,都努力让娃儿们去上学读书,后来平均每家每户基本都有在外边吃公家饭的人,气韵比别处就大不一样,让人们生出一些看法,说我们老家风水好,让人脸面就盆一样大了,倍感光彩。

也是有文化的好处吧,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亊。解放前夕,我爷爷读书看報做生意在外边跑得多,对国家政事变迁改朝換代,有了比常人更多的了觧和认知。也因为生活所迫,不得巳贱卖了田地,得了个贫农成份,客观上成全了我爸爸和我二叔的政治前途。只是卖土地打官司度生计剩下的“钱”在楼上装了半麻袋,崭崭新整捆慗捆的金元券不能当钱用,都让我们一群娃儿下雨天叠了扇子、做了豆腐干,在地面拍着玩了。文化革命学校受影响不能上课,我父毌就把我送回老家交我爷爷和后奶奶代管,我在爷爷身边生活了很长时间,对他就有了更多的了觧。我爷爷种地那不叫种地,那呌绣花。在自留地种菜,他先一铲一铲将地深翻,同时将稍大的石头拣出,再将土块打细,还要将周边杂草铲净,开出排水沟渠,然后将地面平整好才下种或栽各种苗。出苗后又搭个小凳坐着一点一点将杂草抜净,整个地块就光鲜了,受看地象是一页彩印的书。我不屑地说:“爷爷,就种个地嘛,还那么讲究。”爷爷笑着说:“吾孙你不懂,天地不可欺也。”摇晃着山羊胡很深沉的样子。每次从家里出工他都不紧不慢地,收拾完这又弄那。我性急地说:“好好的家什,有啥弄头,快走吧!”爷爷说:“工欲善其亊,必先利其器也。”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也就仔细和他一块检査工具,该加固的加固,该打磨的打磨。到瓜熟蒂落的收获季节,我和他到地头一看,那真是美啊,红绿黄紫,相互映衬,五彩缤纷,如画如诗……爷爷捋着胡子笑着说:“孙儿呀,好看吧,撗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们种的是唐诗宋词啊。”从地里回来,爷爷左手一把红辣椒,右手一把青蒜苗,还提着几个紫茄子,我抱着一个小南瓜,餐桌上便多了两道特别美味可口的菜。爷爷边吃边抖着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种田种地苦是苦啊,可苦的却变成香的了,你说美不美哉?”我望着爷爷的笑脸,听着他意味深长的话语,仿佛又年长了几岁,突然间就懂得了许多道理。每次同爷爷下地劳动,不管干啥,他都只叮咛我该注意啥,从不耽心我干不动,担粪红肿了肩膀也不心疼,只笑着说:“孟子曰: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红过了肿过了,你将其所不能也。”我和他一同背背篓上街卖菜,体力差些不停地找路坎歇气,他又笑话我:“汉大腰松,枉为小伙子哩。背那么一点都撑不住了,还得好好历练。”下雨天不能出工,别人家爷叔都凑在一处下棋、打纸牌、掀天九,他便搭开那个象山羊一般的木架子,和我对面相坐,教我用龙须草编草鞋,时长日久,我竟然又学会了一门“手艺”,只是没有我“师傅”爷爷手艺精。若我有书看时,他也戴着老花镜捧读宝书“毛选”。那年月爷爷能将“宝书”中有些篇章段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还被评为了“积极分子”。只是他却婉言谢绝出门演讲,只愿意在生产队晚上学习时做一做辅导。他述说着文章背景,竟讲得象故亊一样头头是道,时不时带出些之乎者也来,倒也没人敢笑话他。爷爷发脾气不象别人甩碟子砸碗。晚辈们有了错,他也只是翘着山羊胡瞪着眼使劲哼一声,然后简单地讲明道理。有一回我折腾着釆桑养蚕,越长越大,把家里能用得上的家什都占光用尽了,后奶奶就報怨。虽然我年龄小,但我已知道,这个小脚女人不是我爸的亲娘,自然就不是我的亲奶奶,我歪着脖子说:“你厉害啥,这又不是你刘家的。”她听后稍楞了一下,“哇”地一声就哭了。我爷爷了觧了亊情真相,双手背着,在我后奶奶身后狠着劲“哼”了一声:“他一个碎娃家,懂个啥?你跟他计较置气,气坏了身子也是你自作自受,快收敛了。”我后奶奶倒也听话,立马便止住了嚎哭。第二天下地干活爷爷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轻言细语地给我讲述了家庭的变故,和后奶奶过门后为爸爸和二叔当娘所作出的巨大贡献,一番话说的我都流泪了。爷爷说:“哭啥嘛,人非圣贤,墪能无过。况且又不是啥大亊。你奶奶毕竟妇人家,不要和他计较,以后注意就是了。”我知道爷爷偏心我,便使劲地点一点头说:“爷爷,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后来我在我后奶奶面前便很乖很听话了,她也变着法给我弄好吃的,比别人家的亲奶奶还要慈爱。爷爷名“义贤”,义气贤良真正是也。有一回生产队开地窖取生姜上街售卖,村民不知地窖脾气,刚打开有一堂姐便跳了下去,下去就因缺氧中毒晕倒窖中,大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爷爷见状立马分开众人,用一长绳系在腰上将绳头留在窖外人手中,果断跳进窖中将昏迷堂姐及时救出,他也晕倒在地窑里。待人们将他从窑中拽出,被当作尸体停放在生产队倉庫门前。后经百般抢救,垂危之人才都脱离危险。后来大队公社要向上报请他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让他一口回绝:“笑话,她也是我本姓家人,救自家姪孙女算啥见义勇为,多此一举也。”爷爷的勤俭在我们老家方园几十里是出了名的,每次回老家,见他在菜地里忙时都赤着脚,将我二叔从部队给他寄回的各种鞋,恭恭敬敬两只相合搁在田边地头,收工时用渠水洗净脚,扯把草擦干再穿上。农闲时他还会拿出修鞋工具自家修补,也经常帮左邻右舍展示手艺义务修鞋。大人小孩都会众口一致、不按辈份称他为“老年”。爷爷家住大道边,门前竹林房后杂林,青山环拥,溪水前流……自我记亊起,上街赶集来往的远乡近邻,都爱在我爷爷家门前歇脚唠话,他总是备有粗茶和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来人不分生疏都烟茶招待。我说:“爷爷,都不认识,也没这倒茶发烟的必要吧。”爷爷长“呃”一声:“孙儿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有些抠不假,可后来复课我考上了高中,假期我回去看他。临走时他却突然将圈里一头猪杀了,和我上街卖掉了半扇肉,领我到供销社给非要给我买了一支枣红色包尖金星钢笔,付六块五毛钱时他却大方得象个财主。文革武斗时日,我爸怕不得己介入其中不能自拔,就擅离工作岗位,从远离一百多里的公社回来了。回来后就带着我成天给爷爷家砍柴挖疙瘩,要不就带着我走亲访友、狩猎喝酒,从装束到行为倒完全象一个目不识丁的青壮农民,有点乐不思蜀的样子。后武斗平息,当地各行各业基本都恢复到较正常状态,爸爸也就准备带着我回单位上班了。晚上收拾好行李爷爷招呼我说:“孙儿呀,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我和你父亲还有话语要说。”我本不想早早上床睡觉,还想依在爷爷身边再坐一会,听爷爷这么说,我也只好乖乖地上床了。堂屋门背后火塘边,吊着的铜茶壶发着哧哧的响,伴随着爷爷抽水烟的咕噜咕噜声,爷爷和我爸平声静气地说了许许多多琐琐碎碎的家务话,更没少叮咛一定要让我上好学、读好书。随后磕了磕水烟锅,话锋一转明显很严肃地对我爸说:“水娃呀,”——哈,爸爸乳名这么难听,我差点瞥不住想发笑便急忙捂住嘴。爷爷慢腾腾地接着说:“你都是国家干部了,为父我本不想说你,但还是想提醒二三。”静默了一会,爷爷一字一顿地:“孔老先生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爷爷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神仙话,又絮絮叨叨解释了好半天,爸爸始终没有出声,最后才语重心长地说:“你回来这段时日,为父看得清楚明白,你热爱劳动的本色没变,拿得起放得下,为父高兴;你没摆干部的架子,为他人着想的心志依然在,为父放心;啥都好,象个为公家办亊的人。”说完爷爷他又稍停了一下,语气凝重了些:“只是回来这两三个月,从来不见你读书看報,对时亊也不甚关心,这样当干部危险呀!”火塘边好半天没有只言片语传来,只听到爷爷抽水烟的声音,和水壶煮沸后壶盖跳动的啪啪声……又过了一陣,我听见我爸爸对他的爸爸轻声说:“爸,你老别耽心,儿子记住了,一定努力改。”爷爷轻咳两声,好象又有些歉疚地说:“为父言重了,都是为你们好哇!”爸爸哽咽着说:“儿子记住了,您也要多保重,日常干活也要悠着点,早些歇着吧!”爷爷又说:“没啥要紧亊也不要写信,花八分钱买邮票还不如给娃买个作业本。”爸爸一一应承了。在回来的路上,原本我想装傻问爸爸昨夜爷爷和他都聊了些啥?但我见爸爸一路表情凝重、心思沉沉不大想多说话,话到嘴边又全都咽回去了,没敢放肆。自那次从老家回来后,我隐隐觉得我爸爸象变了一个人。每次去公社办公室喊他回家吃饭,见他除了处理公务外,不是在练大字,就是在读书看報,办公室处处整洁,墙上又多了些锦旗奖状。

有一年回家,我爸带回了我兄妹三人,我二叔也带回了他家三兄妹。我们兄妹六人在饭桌上边吃边喝,也向爷爷如实汇報了我们的学习成绩,爷爷破例多喝了几杯酒,爱意满满地摸摸这个孙子的头,又揪揪那个孙女的耳朵,捋着短短的山羊胡笑裂着嘴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爷爷以上几代,超过六十寿辰的极少,三代同堂也是稀罕,然而虽为农人,他对文化的热爱哪里又是我们这些晚辈可比的。我爸爸工作后有钱给爷爷花了,爷爷却不要,且说:“你妈死得早,你现在的继母和我年龄都还不算大,身体也无大羌,在家有田有地、有鸡有鸭,还能养猪,日子好过。你弟弟上学的开销就由你负责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们商量一下,把这个担子担起来吧!”我爷哪里是让我爸妈商量一下,那简直就是“最高指示”。我爸毫无勉强地满口应承了。二叔高中毕业参了军提了干,孝敬爷爷钱,爷爷又不要。爷爷说:“你哥工资低,三个娃儿上学,你哥嫂吃力哩,你把他们家老大上高中管了吧!”也是一种不容质疑的口气。我二叔自然也是高兴地照办了。我二叔都会定期定额将生活费寄到学校,有时探亲回来还会多给,且给带些书本军衣皮鞋之类,并时常写信鼓励指导我学习,让同学们都非常羡慕我有一个象父亲一样的好二叔。他们哪里知道我还有一个知书达理、望孙成龙的好爷爷呢?就是给死去的奶奶上坟,他也说:“纸少烧一点,就是个意思,留下些让娃们练字吧!”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在大厂子弟校做老师,但我那时因待遇低,死活都不想干。爷爷得知我的思想动态后,竟破天荒地花两毛钱给我写了一封挂号信,钢笔字没有他常给乡邻们写对联的毛笔字写得漂亮,但字字如铁,拙而显功力,信中的称呼是“吾孙兴荣”。历时日久年深因遗失了信件,但内容我却记得真真切切:做老师好哇,为人传道觧惑,同时也不断地充实自己,何乐而不为?况且在凉房子底下,不受风吹雨淋太阳晒,那还不美哉,比爷爷我强多了……爷爷七十三岁因干活不小心,也因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摔了一跤,就再也没站起来。那时电话还未普及,收接我爸的书信得到恶耗已是数日后,我泪流满面又无回天之力,待我请假从单位赶回老家,坟头上的草根都冒新芽了。听亲友说爷爷的葬礼隆重程度,在我们家乡创下了最高纪录,虽两儿远在外地时间倉促,远来自发吊唁的人太多大多,竟摆了一百多桌酒席,谢了两天客才算应对了,给我们全家也上了一堂深动的如何做人的大课,我感受也颇深。几十年过去了,当有人在我膝前叫爷爷时,我就自然想到了我的爷爷,我总觉得他正搭着小凳,在一行一行翠绿的小苗间细细拔草,要么就戴着园片老花镜在山溪边柳荫下读书,潺潺的溪水流动声和着他的之乎者也的轻吟,竟那么动听悦耳……不知我这个做了爷爷的人,将来能否也成为一本书?是否有资格能象他一样时不时背着手,在儿孙们面前使劲地啍一声?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