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新闻发布2024-05-10 16:05:09读书村

2024’新春特稿·读书村专栏作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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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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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裴祯祥

已经有很多个春节,准确说是除夕那天,我和大哥裴致祥开车回到药木院,分别去老坟和桑林坟点灯,然后在空寂的老屋院子里逡巡片刻,有时候在房门上贴两幅春联,便又踏上了回城的路。在我们的心里,越来越激烈地回荡起往日那些朦胧的声响:雪花落向屋顶、树枝、头发和衣服的簌簌声;人们踩着暮色与积雪走过长长的田埂,成群结队前往坟园时,相互交谈的低语声;烧红的火盆中,碳灰落向盆底的轻悄声;毛笔在红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初一早上,一群又一群孩子提着包子和烧酒,给各家各户老人拜年的喧闹声……这一切现在都已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些或者破败或者崭新的房子、空空的巷道里偶然跑过的一只狗、颓圮的泥墙上瑟瑟发抖的几棵枯草……我凝视着它们,努力保持着一个中年人的镇静与平和。但我明白,没有人能从容面对时间的流逝所带来的空幻与疼痛。现在,当我回首这些时刻,日复一日地去面对人世的沧桑、亲人的离散和生命的荒寒,我明白,所谓写作,其实就只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年轻的时候,写作可能是一种理想,一种技能,一种与世界对话、与世俗对抗的方式。到了现在,你终于明白,文学最终是给自己提供一条理解、慰藉与救赎的道路。特别是身处这个瞬息万变、浮华粗鄙的时代,我们的生活只是不断冲上沙滩又迅疾退去的海浪,注定留不下任何痕迹,更不要说幸福或者永恒。但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所有人都别无选择,当我们回首往事或者展望未来时,面对一地鸡毛、一地残片甚至一地灰烬,我们能做的,就只是与世界握手言和,我们不再试图改变这个世界,不再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甚至不再渴望拥有一个理想的自我。因此,只有通过写作,去深入、细腻地理解人生的混乱和无序,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安慰。

作者裴祯祥2017年5月,我刚刚做完诗集《水果街》的研讨会,从商洛回到略阳,便得到了祖父去世的消息。《水果街》虽然脱却了《指尖上的舞蹈》的青涩,却也远远算不上成熟的作品。这本诗集里的大部分诗歌,是属于外向型的作品——它们主要来自于我对这个世界的关照与省思,是写作主体试图重建个人与世界关系的一种尝试,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以略高于作者与世界的形态存在。因此,那本诗集里虽然也有彷徨与迷惘,但总体上倾向于超越性的经验表达。也就是说,我总想在生活和事物中,找到一种高远的意义和价值,并且肯定了星空与大地的永恒。但是祖父的去世,特别是在后来的这些年里,由祖父那一辈人所代表的传统伦理与乡村世界的不断消失与奔溃,让我彻底明白,自己在个人时间和整体时代的碾压下,已经无法再拥有高于生活的写作命运。我并没有自带光亮,我必须沉入黑暗的中心,从内部去创造出哪怕微弱而短暂的温暖——以对世界和生命的理解与宽容,去寻求一种慰藉,并借此度过以丧失和失败为主的生命历程。原来,其实,竟然,我们每个人辉煌或黯淡的一生,都只是一个漫长的,与世界、与自己告别的过程而已。有一段时间我并不甘心,无论是在诗学策略上还是写作内容上,我都固执地想要选择一种稍微坚定而明亮的声音。于是,我写出了关于西汉水的组诗和关于秦岭的长诗。我是想从自己身边的一条河流、一座山脉入手,进入历史、文化与家族血脉的谱系,寻找一种强悍的、具有永恒性质的存在,从而为自己的灵魂提供一种拥有归宿的可能。当这些诗歌在各种刊物上发表后,在自我反思与辩诘中,我又看见了山水的变易,我明白了“沧海桑田”并非一句空话,它时刻提醒我们物质世界的脆弱与短暂。但我又无法像从前一样,再次将目光投向更为遥远的星空宇宙,我已经明白,它们并不能解决我此世的困惑。于是,我面前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让自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去感受它,融入它,最终理解它(理解它就是理解自己的命运),从而获得一个人该有的也是最后的尊严。于是,我开始写作以药木院为主题的诗和散文。2021年底,散文集《秦岭以南》出版。这本书,可以说是我从世俗和历史的意义上,所构筑的一座荒野上的殿堂,它供奉着属于我的记忆,包含着我混杂了卑微与无奈的雄心,那就是我在“郙阁文库”《总序》中所说:“为失去岁月留下一个文字的肉身。”但是,那也只是一种粗略的勾勒与局部的描绘。因为即使只是一座小村、一条河流或者一个人的一生,都是永远不可能穷尽的世界。写作所能做的,只是一种无法达到的挽留与祭奠,它只是让我们的告别变得稍微缓慢一点而已。与此同时,我的主题诗集《药木院志》也创作完成。有很多人会觉得,我是在跟风一种流行的故乡写作和地域写作,希望建立起自己的文学领地和写作风格。但我并没有这种野心,我只是想通过对已经消失的故土世界和乡村伦理的诗化呈现,去获得一种心理的抚慰。通过祭奠与吟唱,我最终想要抵达的,是帕斯捷尔纳克曾经的理想,那就是以“瞬间中的永恒、变形中的真实和繁复中的单纯”,去实现诗歌的价值和意义,并由此抵抗生命的虚妄所带来的无助与悲伤。裴祯祥诗集《水果街》

裴祯祥作品研讨会

裴祯祥散文集《秦岭以南》

与此同时,我也逐渐意识到,所谓生命的虚妄,主要来自于人类血脉中根深蒂固的那些东西:我们以自我为中心建立起一整套文化体系,但以我们单纯而短暂的生命,又无法支撑起我们想要的永恒价值与意义。虽然这一切,已经被老子、庄子、基督与佛陀看得十分清楚,但我们大多数人终究无法逃脱原始的蒙昧和欲望。于是,从2019年开始,我尽量让自己身处于自然万物之中,努力放弃“我执”,让自己成为与万事万物平等的一种存在,去体察宇宙生命的循环往复。在这一段时间,我的内心逐渐归于平静,我也把这种体验以诗歌的形式留存下来,形成了一部与《水果街》和《药木院志》完全不同的诗集:《在南山独坐》。后来,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与朋友们去寻访了略阳境内的一些文明遗迹,包括灵岩寺中的那些残碑。我逐渐意识到,这一切同样是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存在,我应该从它们身上去感受人类生命的温度、深度与宽度。于是又有了以这些文化遗迹为主题,同时掺杂了我自己对文明与生命理解的一系列诗歌。它们最终形成了另一部叫做《人间遗址》的诗集的主体部分。

2018年9月,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宣告结束。2021年10月,左腿胫腓骨远端骨折。同时,我也经历了到现在也难以理清的感情纠葛,遇到了卑劣小人的诬陷与伤害。这些与祖父的离世一起,成为促使我反观自我与生活的五个起点。我感觉自己完整经历了佛家所说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在我居家养伤的那些日子里,我创作了长篇散文诗《病室手记》,寻求到了一种与自我和解的道路。同时,创作出中篇小说《天池》,与此前的《列车正点到达》和《旅馆时代》形成了相互呼应的婚恋题材三部曲,这也算是我在痛苦与愧悔中,对婚姻与爱情的一种交代。最后,我接续上十七年前的梦想,以八零后的生命与心理成长为主题,创作了长篇小说《石鱼的星空》。从2022年2月14日到4月5日,我用了48天时间,将这部24万字的小说创作出来,把我们这一代人较为完整的心路历程放在里面。这其实仍然是一部失败之书,一部理解与安慰之书。由于它的体量和驳杂,既跟诗歌形成了某种呼应,又显得更加宽厚一点。至此,不管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八零后群体的一份子,我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写作的方式进入我们所处的世界与时代,去尝试理解生命、生活、生存,并且获得某种微弱却真实的安慰,好让我们坚持着度过人生,这漫长的告别。

2024’新春特稿·读书村专栏作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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