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新闻发布2024-05-13 13:05:05读书村

林花谢了春红

作者|刘驰军

春天,我喜欢赏花。秋天,我爱观树。人的一生,绚丽若花,又坚韧似树。在寒来暑往中历经沧桑、磨难,从渺小脆弱里顽强地汲取光和热,努力绽放最耀眼的自己。刘亮程在《对一朵花微笑》中写到:“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把人生坐标与花木关联,就会明悟,生命虽无法长期续航,但一个兼容许多频道的人,即使在如晦风雨里,亦能走出眼前的逼仄,为生存兜底,不拱手相让于天命,使活显得庄重严肃。那些花儿3月末,娇蕊争芳,新绿葱郁,属于春天,入眼皆是盎然春意。朋友提醒我,朱宏路两边的月季开花了,去赏月季。苏东坡在“残花赋—月季”中道尽风流: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牡丹最贵惟春晚,芍药虽繁只夏初。唯有此花开不厌,一年长占四时春。每年初春,朱宏路两边首次盛开的月季,碗口般大小。这当是月季最美的季节。城里不知季节变换,除却冬日灰蒙,其他日子均有五彩缤纷的装扮。城市流光溢彩,月季的绽放,本就有锦上添花之态。我有太多的藉口,流连于姹紫嫣红中,而把思绪轻轻掠过,将逸情让位于安身立命的所谓要事,就忽略了去见证一场花事。日复一日的用力工作、学习中,疲惫感积累,总觉身体有各种不适。儿子和小朋友屡次催促去检查身体。就医程序之复杂、医院里人来人往之嘈杂,让人生畏,社恐苟且的我就一推再推。春末,频繁胸痛,加之几年来背痛时作,误作是心脏的小问题。终于敲定,五一假期去医院安心保养。时间极速向前,也去公园徜徉于海棠下,也在路边拉起一枝樱花拍摄,张先森还发来了家里满架盛放的蔷薇、一丛芍药,让我在屏幕上大饱花团锦簇之眼福,假装花开时我也在场。

渭河滨的医院新区,尚在建设中,两幢孤零零的小楼旁,仅有月季在枝头。在医院彻底卸下了盔甲,放松的我,带了几本书,欲把检查、输液、理疗后的太多闲遐,留待看书、漫聊。散步时,近距离地停留于朵朵月季前,对比此时与昨日的差别,生命那最细微处的成长与衰败。偶尔也溜出病区,端详门外丛丛凤仙,在树林里尽情地陶醉,让云霭、花朵均拥挤进我的镜像里。某日,儿子与张先森的通话多了起来,张先森坐卧不安地避开同病房的我,去接听。那个午后,我埋在窗帘背后专注地翻阅黑塞的《悉达多》,对坐的他玩着手机,间或抬起头窥视,几番欲言又止,突然传来一张诊断报告单,让我看看。粗略读过,上网就不懂的术语淡定地搜索,并未在意,以为傻乎乎的我,当是上天庇祐之人,不至太过倒霉,并计划出院后再去西京医院复查。直至儿子已联系好上海的专科医院,预约了特需挂号,订好四天后赴沪机票、酒店,我仍然认定他们小题大做,只把上海之行作为一番行游,饶有兴趣地做起攻略。虽然儿子隐约透露,可能会做微创手术,犹疑中觉得他在夸大其词,就不以为然。出院后,直接去单位上班。张先森回家后翻箱倒柜地找出我之前的体检报告,提示复查的医嘱赫然在目,近乎两年来我却置若罔闻,毫不在乎。之后几日,冒雨去智行体检中心调取影像,去市第三医院查寻报告,均未如愿。走出余家寨地铁站,骤雨初歇,在四海唐人街意外地逢遇了多种鲜花,惊喜地拍照,扫花,知晓蓝色为高翠雀花、蝴蝶花,粉色为狮子花。行走至一个国际学校,镂空围墙伸出丛丛蔷薇,被雨打风吹过的那些花儿,少了明媚,而许多蓓蕾,未及绽放,就凋谢在枝头。春即尽,花易凋,她们明丽地招摇于枝头、决绝地挣扎在雨中的日子均已过去,大地上只留下阵风扫过的片片嫣然。所有来过的,终将失去,又会重来。在轮回里,我还是我,或者,已非我。沉重的翅膀春景渐芳、暄和未尽时,来到了上海。也许属古旧之人,与摩登、时尚自动隔离,对于繁华的魔都,不曾有过向往。抵达的那个黄昏,在儿子的劝说下,冒雨去了外滩,发现东方明珠经空蒙雨色的氤氲,似海市蜃楼,南京路上走了几百米,算是打卡结束。参观上海博物馆,在里弄转转,再到菜市场感受沪上人家的烟火气,是计划中的行程。次日检查,教授看完影像,只一句,准备手术吧,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让抱有侥幸的我,满是沮丧。与助理医师沟通,填表,添加住院医生微信。告诉住院医生来自外地,期望能尽快入院、手术,医生说周末才能入院,下周手术。做术前评估时,告知自己听力差,请医生大声说话,异常负责的医生,翻看了西安医院的资料,替我划掉4项,只需做两项检查。MR安排在9号夜间19:30—20:00,让人对医院的严谨医风又有了赞赏。情志低徊,不如游览。9号白日去了武康路、思南路。多角度观赏武康大楼,行走在法桐荫蔽的武康路,特大城市的喧嚣被幽静冲淡,颇感愉悦,居然看到了巴金故居,此地此际确实有“很文学”的感觉。再去田子坊,无朋友所言的热闹非凡,倒是在其中看到了里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于荫影里与我对视。又预约了10日下午上海博物馆的参观。随遇而安,坦然悦纳——做人如此,行游亦当如此。10日清晨尚在检查,住院医生打来电话,中午入院,明天手术。惊喜,竟如此幸运。抽血,入院。术前谈话时,主治医生拿来几页大纸的知情书,字小如蚁,看得眼麻,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惴惴不安地在ipad上签名。11日早晨6点半,教授巡视,8点10分,护士用记号笔为我定位。等待,又等待,一直到两点钟,护士才来通知。盖上厚被,男护士推着我,下电梯,进入冰冷寂静的手术区,长长的走廊,绕了又绕,终于在CT室门口排队。死寂,冷冽,如同人生走到一个绝境,我缩在被子里,无助地盯着前面的两张床。不知等了多久,得以进去,医生吩咐侧身,做定位穿刺,巨痛。又被推着绕来绕去,到手术室。女护士问话,我让她大点声,旁人亦提醒道,这个病人听力差,要大声说话,仔细看,全副武装的他,原来是我的主治医生。护士向手腕打针,盖上面罩,几分钟后失去知觉。睁开眼睛,还在手术室,护士已为我插好氧气、连接监护仪,累,又想睡过去,护士拍拍意识模糊的我,让醒醒。朦胧中张先森推我回病房,听医生叮嘱,心动过缓,血压高,家属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睡。瞄了眼监护仪,心率45,高压145,眼皮开始打架,昏昏欲睡,不断被摇醒。九点钟,麻醉效果消失,疼痛开始中清醒,仰躺,半坐,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术后第二日,疼痛加剧,坐卧难宁。下午时,医生使用了止痛泵。疼痛此起彼伏,伤口不再疼痛,却换来头痛、恶心,持续呕吐,停食、停水,菜粥、清水吐完后,呕吐物中有了血丝,直至吐出浓浓的血痰,彼时就有了灰心。忆起袭人被宝玉踢后吐出血痰,“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虽然不类于袭人的爱慕虚荣,但对生的眷恋,让我也有灰败的颓丧。预想中不涉根本的微创手术,原来只是心中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实际情形要苦楚得多。

林花谢了春红

引流管插着,不断咳嗽,每次咳嗽均扯动伤口,不能痛痛快快地咳出,畅快大声咳嗽成了最向往的事。用读书驱散不适,《荒原狼》晦涩难懂,恰恰读到“论荒原狼宣传手册”——荒原狼的灵魂上高度的自性化决定了他把矛头对准“我”,想再次摧毁“我”,读得吃力,在躯体的极度痛苦下,我太想摧毁“我”了!除了头痛,还是呕吐。护士针剂注射后,片刻后又如前。医生说是止血泵的副作用,摘掉即可。13日,医生告知明日出院。14日中午张先森办理出院手续时,护士来拔引流管。拔毕,急欲换衣服、整理行装,腰竟难以直起。佝偻着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医院。酒店里更为难耐,没有了医院可升降的病床,躺平成为难题,高抬胳膊,以敬礼姿势,恍恍惚惚到天明。梦里,母亲窃窃细语,听不真切。忽想起,那日是母亲节。之后数日,父亲又来梦中一遭。人在最痛苦无助际,所念皆是给予生命的至亲。天国的他们或在牵念病中的我,以这样的方式相见……终于可以回家了。不愿把虚弱示人,以为掩饰极好,却忘记了始终是病人。滴滴司机看我艰难,上、下车时说一句,慢点,轻点。中亚峰会,6国元首齐聚西安,宏大的叙事于个体而言,除了高铁站的安检更严格外,并无特殊,安检后已然气喘吁吁,主动告知一等座车厢乘务员刚做完手术,请替我调整好座椅。7个多小时里,只在咳嗽时抿口水,润润嗓子止咳。接车的弟妹甫一见面,直说我眼窝深陷,脸色枯黄,哪是平时的样貌。养病期间,成为全家重心:婆婆每天早晨蒸3个鸡蛋,而我完成1个已是勉强;张先森炖好排骨、鸡肉,又按照每日4两的量分好牛肉,监督我好好吃饭,替我冲泡搅拌蛋白粉,拆封燕窝;每日用热毛巾为无法沐浴的我擦拭身体……卧床,连简单的咳嗽、喝水都需依仗张先森助力,骄傲如我,常感难堪。挣扎着,在关爱里追肥。伤口原因,腋下水肿,右臂膀须得时时被提起,像一扇翅膀,似要带我这沉重的肉身,脱离苦海。肉体变得轻盈了,灵魂依旧沉重,停留在过往的阴影里,按照以前的行为方式做事。痛感一天天减轻,有余力思考于生命本身的意义。病痛的指向,吉凶未卜。出院小结虽注示有初检结果,我固执于正式病理报告或更糟糕。在生死面前,人都有怯懦,较真的我,只想明明白白,亟待寻找病源,联系五年前体检的普惠体检中心,查找报告。又在某个深夜,会晤度娘得知,最差结果为五年生存率达60%以上。我只是贪恋着生的普罗大众,但故去,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提前预演,不惊不怖不畏地走向归宿。顺着这样一条线漫想,倘若生命进入倒计时,敬业乐群、上孝双亲、下育独子,连同所享受的幸福、经历的苦难,让我此生无悔无憾,从容赴死并无畏惧。何况西方上空住着我的父母,以及许多尘世间再也见不到的人,我不孤单。如此作想,终是释然。属于一个人的荣光,不会落幕。慢慢地,可踱到院子,看郁葱的一畦春韭、青菜,看玫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看架上绿玛瑙似的葡萄一天天涨大。门外,尚有残败的数朵蔷薇,在暖风中招摇,寓意着生命的坚韧和不屈。幸而还有这些芬芳,在黯淡无光的日子,容我留恋美好的人间。道狭草木长5月11日后,停止了发圈。偶尔,疼痛难忍时看眼手机,满世界歌舞升平,与个体的痛苦毫不相干。沉潜期有朋友打来电话,小心翼翼询问,只说休养生息。健康与否是私我的,不该成为谈资。如果有一天,终要离去,就让我销声匿迹,不辞而别。按照要求,三周后去复查。出发前夜,儿子电话里叮嘱了多项,是否能出具病理报告,是否需要后续治疗,绝非是不懂程序的我所想象得那般简单。心中有了负累,晚上又失眠。从不承认自己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再次赴沪,迎接我的,将是怎样的命定?6月4日,从地铁站出来向酒店,行走的大道写着“凯旋路”。又入住了上月徐汇区的那家酒店,巧合的是,仍是上次的房间。张先森安慰愁眉不展的我,说这些都有寓示,会是好的结果。史铁生说,“谁能让亿万命途都是晴空朗照?谁能保障这世上没有人在迷茫中痛不欲生?”面对人生,我缺乏规避苦难的豁免权。等待判决,就在初夏。预约了5日下午的号,中午即去取病理报告,但直到进诊室,报告仍未出。走出诊室,与张先森分工,我去旁边普外科拆线,他再去病理科催要报告。不到四十分钟,两件事情居然完成。报告送至医生处,医生只一眼就脱口而出:好事,好事啊,手术切除就没事了。柳暗花明,悬挂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上苍太厚爱我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欢天喜地把喜讯报告,订回程车票,专门到“凯旋路”路牌下打卡。时间匆促,次日的票仅余上铺,归心似箭的我,不管不顾地预订。上了火车,试着爬向上铺,发觉臂膀乏力,伤口仍不能用力扯动。张先森先找女列车员,换下铺,未果;来了男列车员,又说了诉求,听闻我刚做了手术,列车员说全车只有18号列车员休息车厢有一个下铺,若不嫌弃可以补票。我又何其幸运!此番复查之行,果真是圆满。

轻舟已过万重山。回程的路上,喜讯加持,有了气力关注外界。蓝天,白云,在我的眼眸中。居然发现了铁道两边开满了白色的夹竹桃花。疗治期间,在上海未能见到更多的花,偶见,稀疏的数朵月季,与西安的花团锦簇相比,略显平淡。今夕何夕?此际的夹竹桃花,引出欣喜的泪。时空让渡出一些自由,继续前行。不记得夏天里做过什么,把自己投入在单纯的现实中,读书、写作,闲逸又安恬,不赋予生活什么意义,也不去颠覆曾经,只关注内心,与熙攘的外界若即若离。7月末,攀爬了九龙山,顺利通过了生病以来体能最大的测试。8月中旬,去城南医院再作复查,结果为好。否极泰来,心情愉悦地欣赏朱雀大街路边灿烂的零星小花,想到《荒原狼》中一句话:“一个人懂得只为瞬间而活,活在当下,懂得友好而仔细地欣赏路边的每朵小花,懂得珍惜每个游戏般的、极小的瞬间价值,那么生活就不能把他怎样。”已然初秋,溽热未褪,徜徉在树荫下,抬头看叶子已没有了新绿的腼腆,绿得浓烈。经过时间的洗礼,万物呈现出不动声色的生机与成熟。而历经生死的人,也变得通透。阳光倾泻,花、叶的表面似有了粼粼波光,时光定格,恍若夏秋重叠、冬春随转。微风渐起,好像在表达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未能道尽。史铁生说过,“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花与叶终究会凋落,亦可再生。死与生,均在路上。作为一朵小草花,我依然热烈地在人生的荒野中蓬勃开放,枯荣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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