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肖素描
作者|李汉荣
鼠
潜入大小仓库偷肉偷油，窃金窃银都发了
很胖很有福相
研发鼠药的已不再研发鼠药纷纷改行，拜老鼠为师研发偷窃的技艺也发了
在鼠的部落里偷窃没有原罪偷窃是一种职业和信仰
那天黄昏，我看见一匹道貌岸然的老一辈老鼠在别墅里修理他豪华的胡子
不远处，一群鼠二代嘻嘻哈哈，正准备乘坐刚刚包租的宇宙飞船去火星，拓展金融、军火和房地产业务
牛
牛的后代注定是牛
我们注定是牛的法人为牛收尸为牛守灵
牛的爹在我腰上谥号叫皮带
牛的娘在我脚上谥号叫皮鞋
牛的儿在我手上谥号叫手套
牛的孙子在我盘子里谥号叫烤牛犊
我们所谓的文明不过是血淋淋的剥牛皮过程的修辞和美称
今天早晨，我穿鞋的时候突然，左脚一声惨叫
原来，皮鞋厂没来得及处理掉的牛的一部分魂灵被我一脚踩醒
虎
二十年多前，我为父亲买过虎骨镇痛膏以缓解他的风湿关节炎
鉴于虎已濒临灭绝这款膏药禁止生产我父亲拖着疼痛的关节去了地下黄泉（他没去天国天国很拥挤，没有他的户口）
既然虎已濒临灭绝可为什么满世界都是虎啸都是虎吃人、吃羊的消息
我请教了动物学家才知道原委——他告诉我，其实虎根本没有灭绝仍保持着公元前的庞大种群只不过都纷纷投胎变人他们都是属虎的并且结成了老虎联盟羊、鹿、兔子以及人，都是供他们吃的
据说，识时务的武松早已改行做了虎科医生开了一所“景阳冈贵族疗养院”并荣任院长专门经营老虎们的养生和保健
兔
我惊讶，你如此纯洁和天真在这个丧失信仰的荒凉星球你一直坚持着清贫的信仰除了青草和清水你的胃里没有一点多余的食物
出于自尊和道德上的洁癖（而不是做秀和表演）你坚持天天用露水洗脸在秦岭南坡，我曾看见你对着山泉里的自己反复清洗记忆里的污点那一刻，我确信你具有我们这些食肉动物所不具备的高贵神性并暗自佩服，古人们把你移民到皎洁月宫是有道理的天国里应该有你的户籍你才是天国的皎洁公民
你死于你的纯洁和天真除了颤抖，你没有反咬的牙齿除了逃跑，你没有自卫的武器然而你无法逃到命运之外你投身的世界就是你的陷阱
我一直为你的命运打抱不平然而，我也是你的死神之一然而，你却善良到不懂得仇恨直到盘子端上来我发现你那经过文火烹调的圆睁的眼睛除了恐惧竟没有一丝对我的仇恨
龙
我在爷爷的龙头拐杖上见过一条龙
后来在很多宫殿里见过很多条龙
那年，我在鳄鱼馆里见到了鳄鱼越看越像龙
在我的印象里龙，其实并不存在要说真有龙很可能就是鳄鱼
蛇
那年深秋，我九岁在田埂上采猪草突然手里捏着了一条熟睡的小蛇
我慌忙摔掉，跑回家心跳着，好像身后有一群蛇追赶我
那是一条蛇孩子它还没有掌握打洞的技艺和越冬的经验就在寒凉的秋风里睡着了
人类的孩子和蛇类的孩子彼此交换了体温但没来得及互相伤害
后来我听说了白蛇和青蛇的故事但是真正看到白蛇和青蛇却是在沸腾的火锅里
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在野外见过蛇看来，白蛇和青蛇幽会的地点只能是在火锅店里了
马
我至今没有见过真正的马
前些年我见过这样的马夹在毛驴与骡子之间夹在市场与赌场之间拉着一车车钢筋水泥拉着一车车金钱暴利挣扎在房地产老板的圈套里
一群群房奴在马的喘息里喘息着，爬上高入云霄的债务套间
马用一生的劳苦和血泪换一口饲料我们用一生的抑郁和焦虑换一个蜗居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马最后一批英雄马已死在古人的豪放诗里我没有见过真正的人最后一批自由人已走失在童年的月光下
羊
你曾在高高的山巅俯瞰远方的城市那时，你是飘动在天上的白云在你的视野里人类都是尘埃
当我见到你时你已在羊肉馆里挂在墙上的你那安详的头颅检阅着我们优雅进餐
现在，你是我们身上的一部分脂肪一只羊深入了我的身体也重塑了大街上美女们的线条
我总是听见我的身体里飘出“咩咩”的呼叫我却无法表达对你的愧疚只是在剔牙的时候偶尔闪过对一只羊的片刻缅怀
猴
据说我们是猴子变的我们都是猴的子孙
许多年前我拒绝承认达尔文的假说许多年后我严重支持达尔文的假说
我看见猴子互相争抢我看见人们互相争抢
我看见猴王们多吃多占荒淫无耻我看见大腕们多吃多占荒淫无耻
我看见怨气和戾气弥漫猴山我看见怨气和戾气弥漫人世
看来我们就是猴子变的我们就是猴的子孙
只是，那个耍猴的拒不承认他是猴的孙子他一鞭子一鞭子狠狠抽打不听话的猴子
在杂耍广场，他用恶毒的语言恶毒地训斥我们的祖先
鸡
每一只雄鸡都是礼赞太阳的激情诗人即使再平庸的雄鸡也会在黎明时刻吟出华美的诗句（而人群里只有极少的人写诗读诗多数人并不明白诗为何物经常有人对着天空连声浩叹但那并非向太阳献诗而是感冒打喷嚏）
一声鸡啼，唱彻三千年诗史诗经里那一声声清唱，此刻，仍在我祖父的南山，余音缭绕
如今，更多的鸡，囚禁在养殖场里在资本的车间，它们吃着激素和毒药般的饲料为虐待它们的人类制造蛋白和营养
它们，没见过绿叶长什么样子没见过虫子长什么样子没见过露珠长什么样子没见过太阳长什么样子它们只见过铁栅栏就是铁栅栏的样子地狱就是地狱的样子死就是死的样子
偶尔，一只公鸡敞开歌喉试图向这乏味的世界朗诵几首唐诗却忘记了如何押韵它刚扯开嗓子屠宰流水线立即把它灌装到肯德基的肉馅里
狗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几十年来，除了这一句废话我没有听见狗说过别的话
我翻阅史书，在线装的时间深处几万年来，除了这一句废话我也没有发现狗说过别的话
狗走过那么多王朝，见过那么多帝王与将相，富豪与贵族，成功与荣耀，苦难与不幸见过那么多骨头，包括人的骨头
狗也算是见过大世面、很有故事的智者了狗对世道总该有自己的观感、心得和评价吧可为什么除了汪汪汪，就再无话可说呢
我把我的疑问说给一只狗它正在路边研究一块骨头就像我专注地阅读一部名著
忽然，它抬起头来对着我，对着历史和广袤的宇宙发布了一串惊世赅俗的感言
——其实，仍然是老调重弹没有新意仍然是说了几万年的那一句废话：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
狗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说我当然是老调重弹没有新意但这老是变着调子的世界又有什么新意呢
狗说：大话由你们去说吧我只有这一句感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试着翻译：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意即：忙忙忙，为谁忙，为谁忙我问狗：翻译对否？狗曰：汪汪汪翻译对否？不对否？狗拒绝回答......
猪
一
就像丰满而富态的宇宙的使者你慈祥地向我们走来
二
你没有思想，就像宇宙也没有思想而没有思想的宇宙却是一切思想的库房在你没有思想的混沌意识里囊括了我们的一切哲学和思想
三
你没有野心，你让我们日夜膨胀的野心承担你扬弃掉的那些野心同时承担你扬弃掉的全部苦闷
四
因为你的献身，这个无味的宇宙才被我们咀嚼得津津有味因为你万死不辞地活了下来屠夫才成为一个永恒的职业
五
你不曾与命运争论，你安于命运你经常安卧于时光的暗影里安卧于漫长的睡眠里
许多生存难题、精神难题和死亡难题人类通过奋斗、算计和挣扎去解决甚至通过自杀去解决而你通过漫长的睡眠去解决你从不自杀，从不患抑郁症遇到多大的麻烦、忧伤、孤独和恐惧你睡一觉就想通了
不觅仙方觅睡方一夜好眠百病消你是无师自通的养生大师
六
虽然，有人揶揄说：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也要比一万头幸福的猪有价值得多但你始终安于你的无价值用你没有思想的肉支持着思想家们的思想
我私下里认为你是无为而治、不思而慧的哲学大师你是顺天安命的行为艺术家
七
我们通过哲学的思辩和宗教的冥想化解和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并虚构一个永恒的彼岸以摆渡我们速朽的生命抵达不朽
你却在无意识中实现了我们的意识你直接将我们的身体作为你登陆的彼岸——
在我们高贵的身体上寄存和循环着你的一部分血肉此刻，我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和臀部却捏到了你储存在我身上的柔软脂肪在我们每一个人的体内一辈子至少要填进将近一百头猪将近一个连的猪的军队就埋伏在我们身体的沟沟壑壑
八
一生一世，你与我们血肉交融你与我们共赴荣辱试问，世间百物，谁有你如此深入了我们的身体？直到哀乐响起，我们死了你才依依搂着我们的身体与我们一起融入大地
九
就像肥硕的宇宙的使者你慈祥地供养我们你慈祥地为我们养老送终直到我百年之后的那个黄昏你仍然在照料着我的后事——
我看见，在我的葬礼晚宴上客人们，把你咀嚼得津津有味把我的葬礼咀嚼得津津有味
十
面对你，愚蠢的庞然大物啊我忽然不寒而栗我发现，你大智若愚的仪表后面深藏着我根本不理解的可怕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