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名叫“柿子树”

新闻发布2024-05-17 09:04:53读书村

柿子树

作者|少宣

柿子树也是个地名,养家河下游南岸不远的一个地方。夜夜的河风在元山边拐一个弯,刮到柿子树。多年前的柿子树已经不在,只剩下一个名字还站在原地。坐在商店门口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路上的行人也跟着换了一茬。当年看见我们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不知道人需要多少年才能把影子留在原地。往后我每次走过这里,忍不住向两边张望,找一找当年那些人的影子。1柿子树位于十字路口,沿路口聚了有七八户人家。两家小小的理发店。一家摆着百货的商店,区上的兽医站在路口最东边。我来的最多的就是兽医站,小的时候我跑的快,猪一生病家里就派我请医生。我虽然还小,但分得清事情的大小,家里两头猪的命,或者未来开春后两排腊肉得靠我拯救。我也不知道医生叫啥。“你来干啥?”里面有大人问我。“我找猪医生。”大人邹着眉,“这儿没有朱医生啊”“我家猪有病了,请医生看看。”大人噢的一声,算是听懂了我的意思。问了问我家哪个村,大人是谁。转身骑着带药箱的车子就先走了。我不知道我这个尊敬人的称呼对不对。给人看病的人叫医生,给猪看病的我就叫猪医生。也多亏他听得出小孩子家对他的尊敬,我还没走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他从村口出来了。村里小猪叫的凄惨,我估摸着可能顺手给几头小猪们做了手术。这都是趁我叫来医生的东风,半村子的人都夸我跑得快。我那时分不清这些东西,只觉得这些人才是猪医生,或者牛医生。村里那些敲着锣给猪做个小手术的只能叫骟匠。这些人一般不在本村做。都是胡编个张村李村住址,跑的远远的去外村。手艺不好的误了人家一年的时间,猪老长不肥,一天到晚胡叫唤。也怕人家找上门骂。那个跑的飞快的小孩子只有七八岁。路边的人都比他大,知道他是谁的孙子,又是哪个的儿子。也知道他到哪去。各自打量着圈里的小猪小鸡,借一借我跑着喊过来的东风。

我的村庄名叫“柿子树”

如同过去的许多事物一样,它们伴随着时光一起老去。村名里的小桥,现在也早已找不到了。穿村而过的水沟,在村子中间最宽,水又太小,就分成了几缕。里面有了几个长满绿草的小沙洲。水流悄无声息,趁我们不在的时候,里面最多的是白毛红脚的鸭子和摇摇晃晃的大鹅,我们泡澡的地方卧着一只好像成天自言自语的大水牛。我每次路过都要蹲在沟边好好看一会儿,分得出都是哪家的鸭子,谁家的鹅。有时候我踢一个坷垃打一下张林家的白鸭子,偶尔在沟边捡一个鸭蛋,假装若无其事溜到学校去。那些寂静的村子中间,大人忙着干活,没有一个人会注意那个小孩子在干什么。鸭蛋熬不过早上四节课,这个看一看,那个对着太阳照一照,最后被一个人不小心捏碎。那个人大多会是张林,他总觉得这是他家的鸭蛋。中心小学就在我们村里,有时候肚子饿的时候,在两节课的中途甚至可以回家扒几口剩饭。等我嘴边挂着米粒偷跑回教室,张林他们正按着眼皮做第四节眼保健操。学校很小,就是乡村里很常见的那种。有几个花坛,还有树。墙角有青苔,色泽碧绿,这些墙角躲过一个个太阳和大人的目光,藏起许多秘密。有两个小女孩过来一起分吃一根雪糕。我和张林也在这里打过几架。一天到晚,校园里到处是小孩子的声音。在下午放学后,走在校园的树阴下,真是特别的安静。太阳晒的那些花草叶子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气味。在很多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我总是迟迟回家,有时为了花坛里细小的杏树上的青杏,也可能是丁香树上会推磨的“金瓜牛”(比指甲盖略大的一种甲虫)。在很多个下午,我在安静里独自一人回家。天边有淡淡的浮云,偶尔吹来稻荷青绿的香气。堂屋的光线不好,靠东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只有十几张相片。祖母的照片在最上边。我经常指着照片上的名字给祖母念。村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我记事起她就是一个老人了。周围邻居跟着别人叫都是尊称,我那时悄悄把祖母的名字藏起来,只有我自己知道。有时候我会想起这个名字。只要有一丝力气,只够记起一个名字。翻看祖母的照片,只看见她抱着两岁的我。是把我那段记忆抱到哪去了,我记不得一点点那时候的事,还有祖母的声音。多年后幼时走过的路边,有很多熟悉的人,土房子,都已经不在那里。它们没有等等我,我在村里片言只语指引里还没有走到父亲的童年,祖父的童年。将来女儿可能也找不到我的童年。我们几代人的童年都是孤孤单单,相互看不见。有一天等我们的童年相遇,我们一起拉着手走到最远的从前,走到最远的将来。我们都是这一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人。我的小学毕业证发放时,我的“学历”已经超过了父亲,算是我们家最高的了。我曾经问过父亲是啥,他只说也是小学毕业。感觉不太像,他没有我认的字多。这个小学毕业证也实在没啥用处,该挨打还得挨打。边打边数落:都小学毕业了还这么捣蛋。自小学起,父亲星期天的乐趣又多了一样。给我们弟兄两个理发,不管你出去跑多久,回来时总能看见父亲拿着推子笑眯眯的早已等候多时,一个也逃不掉。推子是手动的,两边握把之间是亮闪闪的弹簧。感觉像螃蟹的两把大钳子,咔嚓,咔嚓。一会儿功夫就是两颗带着梯子凳凳样式的小平头。他把推子清洗完后上满足足的机油,再用油纸仔细包好。我感觉那时年轻的父亲仿佛意犹未尽,怕是谁拉来一头牛来理个全身的发才能尽兴。恐怕好好的牛理发完会变成一只带道道的斑牛。上中学后,我学着留了一个认为时髦的长发。不过当时不知道咋回事,我记忆中那几年中从来没有暖壶,也没有梳子。每过上几周礼拜天回家时,我抢先在村口的理发店理一个小分头,让父亲的推子无从下手。现在有时候在理发店理发,偶尔闻到淡淡的机油气味,猛然记起那把推子。多想让已经不在的父亲再给我理个发,那怕一天理一次,满头的梯子凳凳。2中学是离养家河下游不远,是一所当时很有名气的初中。我沿着河往下游又走了几步。我们三五十户的小村子已经装不下我们这些人了。记得才去上中学,沿路的人笑容满面,可能早盼着我们这批人滚蛋了。就像我们放过的纸船,松手的一瞬间,就慢慢走出了村庄,在岸边打几个转,一跟头跌跌撞撞向前。学校坐落在鸡鸣犬吠的村庄中间,比我们以前的小学大了一点,吃住都在学校里。就是上课时间不一样。每次第二节课都要打瞌睡。我内疚我每天吃六两饭,跑这么远到这里打瞌睡。有时候考虑家里的几只红眼睛白兔喂了吧,房背后的喜鹊又该孵出了一窝。那个时节雨总是很多,地上总是亮晶晶的,到处都是水,教室旁边树叶闪亮,起床铃前刷刷的大雨,透过窗户吹在没盖严的肩膀上。三十年之后依旧感觉到清凉。那么多的雨把地面泡的绵软,把我们三年的脚印收藏起来,把映在墙上的灯光保存起来,把教室的影子也一起深深放在这段时光这个地方。校园里昏黄的路灯,三三两两高年级的学生,影子拉的老长,头在初三甲班的教室,脚还在我们初一甲班的窗户边。就像是我的朦胧理想。想要着地,不知道往哪落脚。老师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停留在那个年龄。有着乡村教书先生的朴实和认真,我也觉得这个称号和学历无关。有时间我会专门回到过去,想一想他们。晚自习后点点窗前的灯火,窗台外厚厚的等待批改的作业。冬天中午,我们会搬了课桌在外面太阳下写作业。班长身上的虱子也溜出来,它们不打扰班长干正事,一个写作业,一个晒太阳。我看见它们好像商量着在他背上找个更暖和的地方。大部分时间其实我也在晒太阳,用四两饭票换个草鞋底的饼子吃,作业本和课本上斑点的油渍忠实记录饼子的种类和日期。冬月:芝麻、花生、核桃饼。腊月:葱花、白糖饼。张林的爷爷去世,他刚好请假就免除了期末考试。我们正在考试的时候,他骑着高头大马拉着爷爷的灵柩经过学校门口往老家而去,我一直侧着耳朵听着马脖子上的铃铛声音。不考试而且骑着高头大马,想想就威武的不得了。有新疆的同学转学过来,好像知道的很多,说着和我们方言不一样的普通话,带眼镜,我向他吹牛我也坐过火车。他会自己做风筝,还会打八卦掌。我很惊奇,有段时间和那个新疆娃形影不离。我跟着他用旧报纸和竹片糊了难看的风筝,可天亮的时候没有风,我才知道,再好的风筝,没风时就得自己跑。我们的风筝惊险地从树上空掠过,最终挂在树梢向我们告别。我以后也再没有糊过风筝,把这个手艺扔在那一年。

有一段时间放在教室外面窗台的碗老是丢失,反正今天他的没了,就是明天你的不见了。张林胆子大,我的碗不见了就找他。下晚自习他朝我眼睛一挤,我看见他掀开衣服摸出两个大碗。我不太敢用,就用我的大勺子在搪瓷碗上使劲敲,掉两块瓷才觉得安心,假如别人拉着我说:“这是我的碗。”我一翻,露出背面两只眼睛一样的疤:“好好看看,我的碗后面有两块疤嘞。”对方目瞪口呆。后来目瞪口呆的是我,我看见好多个绿色大瓷碗上都有两个疤。一闪一闪,好像是多年前张林的眼睛。一次周天我肚子疼,发烧。第二天一早才准备去学校。雨大的不行,稍远点啥都看不见,白茫茫一片,就像几千个珠子在地上乱跳,啥也听不清。我坐在自行车前杠上钻在父亲自行车雨衣里。黄泥和雨水混合着盖住了路面,父亲踏着自行车送我上学。雨打在塑料雨衣像在打鼓,父亲喘气的呼吸从雨帽传到我耳朵里呼呼作响。他只是带着他的儿子往前再走一程。在我当孩子的这些年,我这次先在心里偷偷原谅他曾经狠狠打过我。学校北边的养家河,有个叫曹家营的村子,河上有一条小小的渡船,有人过河时,就撑过去,再有人过来时,就又撑回来,哪晓得我能一口气撑几个来回。河风送来的,有一点点上游我们村里的味道。河边住着我们的同学小黄。后来我在我们村里碰见过兜售小商品的他,当年的小黄已经满脸络腮胡子。已经找不到一点那时满脸绒毛在阳光下透亮的脸庞。嗓门比老师还大,叫卖声从西头出发再从东头回来还多绕半圈,荡气回肠,满腔沧桑。他也意外当年矮小的我,现在是班上最胖。前些年同学聚会,很多的人都来了。有的已经认不出来,看着新拍的相片,还有当年模糊的黑白毕业照。我就知道,很多的人和往事注定只留在记忆里了,留在我们永远的柿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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