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顺遂康健

作者| 廖晓梅

小姨夏天来我家那次特别艰难，她手里拄着根粗糙的木棒，上两步台阶都得靠墙上歇一歇，我家在五楼，可累坏了她。小姨并不老，五十出头，她的腰椎不好，严重的时候走路很是吃力，更别说上楼了。

她和姨父给我们提了牛奶和榴莲，说来惭愧，在小城住了快二十年，被超市和水果店的榴莲熏得早已麻木了，我都没有买过榴莲吃，一来贵、二来不敢尝试，没想到在乡村的小姨给我拎来一大个，豪气的很。

我刚和老王认识的时候，小姨在南方打工，姨父身体不好，在家里照看表弟超超。我第一次见超超时，他憨憨的，歪着脑袋偷瞄我，很是害羞，站在院子边上再叫都不近前，我走到跟前掏出几颗糖给他，他才扭扭捏捏接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叫我姐姐，他说叫表嫂听起来不亲热。

当时我听老王说，原本小姨和小姨父一起在南方一个鞋厂打工，小姨父在工作台上突发疾病，在那边医院昏迷了整整一个月，谁都不知道命运会作何安排，生和死向来不由人的意愿决定，一家人便商量着由老家去两个亲人把人接回来，万一的万一，也算是叶落归根。老王那个时候二十出头，正是有力气的时候，他和另一个长辈一起去了。

老王说，昏迷的人尤其沉，他们租车把打着点滴的小姨父送到火车站，然后一人背着小姨父一人举着吊瓶进站，实在太累他们就换一换，两人就这样踉踉跄跄把小姨父弄上了火车，坐了近30个小时的卧铺回到了家乡。

也许是故土的空气让小姨父喜欢和熟悉，回来一周后他苏醒了。因为超超年幼，此前也一直在亲戚家寄养，小姨父的身体也不再适合出去打工，就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干些轻省一点的农活。我第一次去他们家的时候，小姨父正在院子旁喂鸡，看到我们来了，赶紧来迎我们，他行动稍显迟缓，笑容却真挚朴实，一会张罗吃一会张罗喝，临走的时候还非给我们抓了一只鸡。

几年后的一个冬日，小姨父脑出血再次晕倒，在医院急救的时候我也在场，医生告诉小姨，如果不做开颅手术肯定就没有希望了，如果做了兴许有一线生机，但是手术费高，对农村家庭来说经济压力不小，让小姨好好考虑下再做出选择。小姨没有犹豫选择了手术，可是老天爷并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柔弱和果敢开绿灯，小姨父还是去了。

三十多岁的女人得有多坚强才能面对生活的起起落落，可是还有儿子要养、还有债务要还，小姨擦干眼泪后就一直面带笑容，这笑容有对困难的无畏，有对美好生活的期望。过了两年，小姨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小姨父，他用他的勤劳和善良，用他的爱和包容撑起了这个再也经不起一点风雨的家，给小姨撑起了一片新的天空。

小姨父踏实肯干，脏的苦的累的活都能干，他和小姨又生了个女儿，女儿乖巧可爱，超超成人后和小姨一起去南方打工，没过几年他们把原来一层的砖房翻修成了两层的楼房，内里设计成了套间样式，只等着超超到了成家时候，稍微装修一下就气气派派当新房了。

小姨每年过年都比其他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的早，腊月里但凡村里鱼塘起鱼，小姨就去买上好多，千方百计找人给我们带过来，为了保持新鲜她把鱼装在桶里，我们拿到手的时候，一大拃长的鲫鱼还在桶里活蹦乱跳的。她说我家女儿还小，多喝鱼汤好，于是整个腊月我们一家人天天都有鱼汤喝。

表弟超超比我们小好多岁，成年后长得很是帅气，为人也大方热情。南方城市远比我们这里时尚，他每次回来头上特意理出来的“Z”字让我总是忍不住侧目，有时候他还戴耳骨夹，特别炫酷拽。他只要回来就会约着大家吃饭，兴致好的时候再喝点小酒。有一次吃饭，超超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劝我喝点酒，我头脑一热就和弟弟妹妹们开始拼黄酒，那天醉得一塌糊涂，三天都吃不下饭，喝黄酒酒醉此生就这一次，是和超超他们喝的。

超超建了个亲人群叫“相亲相爱”，作为群主他喜欢发红包，特别是逢年过节，大家一阵哄抢，没抢到的瞎起哄，他就豪气地再甩几个进来，让大家人人有份、抢到尽兴。过年的时候，超超最先把团圆饭照片发出来，邀请大家一起去他家团年；迎新的时候又吆喝大家一起放鞭炮……有这样热心的人隔空招呼联络，亲戚之间距离再远也不觉得陌生。

元宵节的时候超超发了一条朋友圈，图片上写着“吃了这一碗汤圆，剩下的日子就都是甜的”，可不是吗？他到了该说媳妇的时候了，未来可期。小姨小姨父也铆足劲儿在存钱为他成家做准备，表妹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小姨除了闹心超超谈对象太过挑剔外，也没什么烦恼，过年看到她的时候她又年轻了。

劳动节的时候，南方天气已经很热了，鞋厂也放了几天假，小姨下午约着朋友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结束后急匆匆赶回去给超超做饭，他匆匆扒拉了几口，就出门了，几个伙计喊他喝啤酒、吃烤肉。难得放假，年轻人聚在一起放松放松很正常，小姨叮嘱超超少喝点酒，早点回家。

那天超超真没喝多少酒，就被命运这种难以捉摸的东西打败了，他因脑干出血晕倒，被紧急送往了医院。小姨再次面对和十多年前一样的选择，做不做手术？手术成功率如何？费用能不能负担？小姨毅然做出了选择——花再多的钱也要尽最大的努力救回自己的儿子。那几天，她突然就站不起来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她坐着轮椅被人推着在医院里来回奔走，贴着重症监护室的门等待奇迹。

救护车送着超超从两千公里以外回到了家，他最后长眠在了家对面的那个山坡上。送他的那一天，金色的麦浪涌动，田野里白色蝴蝶翩跹，风吹到麦浪的尽头，超超就在那里……小姨站在院子边上一抬头就看到了。

现在我们回去看她，大多数时候我在小姨跟前是缄默的，我不知道怎样用言语去安慰她，一切的言语都显得无力和苍白。我会和她聊一聊门口的柿子甜不甜，说一说今年的新米香不香，问一问表妹在学校里好不好……只说当下，也许能让她暂时忘却那些苦痛。

今年入冬以来，我常常收到小姨托人给我们带的东西，辣子酱、萝卜干、浆水菜、各种蔬菜……哪怕一把红薯杆，也细心地撕掉了外皮。我常常在想，这样一个好的人，这样一个坚强的女人，在今后的日子里老天总要给予厚待吧……

人生起起伏伏，我相信一切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此后惟愿小姨顺遂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