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笛声

新闻发布2024-05-27 13:05:08读书村

十七岁的笛声

(短篇小说)

作者|汉青

1我最近老想跟人打一回架,不是那种你骂我一阵我怼几句的嘴仗,也不要花拳绣腿装模做样,要动真格的,拳打脚踢,打得结结实实,打得龇牙咧嘴,比如一个勾拳砸在鼻梁上,鲜血滴滴答答——那种感觉一定酸爽。输赢无所谓,要打了别人而且被打才够,有了这些,打架的形式和实质就都有了。当然不能动用武器,万一伤筋动骨,导致残废,甚至伤及人命呢,那是我不愿看到的,我还没有做好承担恶性后果的思想准备。

十七岁的笛声

我从小是个乖孩子、乖学生,打架这种事儿离我十万八千里远。我唯一一次跟打架沾边,是九岁时跟比我大三岁的邻居男孩的一场争执,等我忍无可忍把爹妈的谆谆教诲抛之脑后,抱定回家被皮带抽也要拼死到底的决心,挽起细瘦如柴棍的胳膊腿儿,扎好马步摆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时,猝不及防地就被对方推倒了。他那两条滚圆健美的长臂杵向我的一瞬间,我就预见了结局,不管从个头、力量还是气势上,他都胜过我好几个等量级。我看见正午透明的阳光在头顶旋转,穿过高大的水杉树冠,飞速上升,漫天血红。我像一片被疾风打落的树叶向后飘去,屁股墩地压死了一只过路的蚂蚁。在老师和双方家长严厉的斥责中,这是一次性质恶劣的斗殴事件。我一直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经历,严格来说称不上打架,我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根本不构成打架的实质。那双滚圆、健美的长臂时常在我脑中闪现,肱二头肌像螃蟹的两只巨鳌,高高隆起的肌肉块垒反射着傲慢凶狠的光芒,让我忍不住想去触摸,又怕被夹得生疼。

老妈总说在她印象中那是我唯一一次当坏孩子,其实她不知道我后来背地里干了多少她认为的坏事儿,比如上课坐得歪七扭八,痴迷于武侠、玄幻小说,一写作业就把耳机里beyond的歌调成循环播放。高中住校后特想半夜翻墙去网吧通宵打游戏,梦想去西西里寻找美艳无比的玛莲娜。我知道我的思想在抛锚,变得不再纯洁,甚至犯罪,但能让思想如野马抛缰,我体验到了做坏孩子的快乐。

马超说我是骨头痒了犯贱,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不是学习压力大太压抑了无处发泄,我摇头。我单纯就想知道打架是啥感觉,我觉得没打过架算是我人生的一大遗憾。我说。

有病!这周末去我家,给你看好东西。他给我使了个很骚、很淫荡的眼神。他开始夸口,说他家储藏很丰富,有国产的、欧美的、日韩的,有白人的、黑人的,还有人和动物的。我听得脸红心跳,大骂其变态,投来既羡慕又鄙夷的眼神。我看见这家伙板砖一样厚实的嘴唇上一片茂盛的荒草,蟾蜍背一样的脸上冒着白的、红的粉刺、毒疔。

天天泡在水里也没能去掉你身上的邪火。我说。

他自比张顺,哪怕天上下刀子,一有时间就到学校旁边的河里游泳,把自己练得像只大黑鱼,膀子又宽又厚,能沉在水底三、五分钟不冒泡。嗓门像死公鸭一样难听,脑子里整天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好动我好静,他高高大大我瘦瘦弱弱,他咋咋呼呼我唯唯诺诺,他敢想敢干我畏首畏尾,搞不明白为啥我俩这号完全不搭边的货色咋喜欢整天厮混在一起。

2听课无聊的时候我就在纸上乱画,笔尖在纸上胡划拉,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是要描画一个人形。我画画的手法很拙劣,一个椭圆表示头脸,两条曲线做眉毛,再画两只涂得墨黑的丹凤眼,鼻子一勾,添两颗龇牙咧嘴的板牙——不管画谁我都这么画,我心里想着她,就觉得画的是她。我对着她笑,她对着我呲牙,样子很可爱。

我管她叫阿Z,她在隔壁班,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注意到她的,具体时间、地点说不清楚,她有什么爱好特点也我也不明了,好像她是凭空走进我的视野,又凭空占据了我的心。我不想对任何人透露,只想让她存在于我的心里,不被任何外物打扰。我经常课间上厕所或者假装上厕所,希望能从窗户缝里瞄见第三排的她,她总是埋头看书或者写字,安静的像只小猫咪。她扎着个独马尾,背影瘦瘦的,样子很干净、很漂亮,在我的意识里,大多时候她的模样模糊不清,难以描述准确,但我万分确信,即使她走入茫茫人海,只需一眼,我就可以通过背影认出她。有一回在楼道里撞见她,我瞬间心脏蹦跳,明明想低头躲避她的目光,却得了魔怔一样横冲直撞,她吓得闪了一下,我的胳膊肘和她擦边而过。进了厕所,我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耳刮子,我想她一定觉得我刚才的样子很傻×。我懊恼的要死。

有那么几天,她的座位上一直空着。

我在教室里备受煎熬。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熄灯,空闲时间几乎被榨干,课桌上的书像知识的坟墓越垒越高。几十颗头颅像一窝嗷嗷待哺的幼鸟,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抬头攫取,低头咀嚼,然后在作业本、试卷上完成排泄。这一切看上去很正常,似乎很伟大,那么富有生气,爹妈看了一定感动。我的头颅埋在课本里,做着一些不协调的胡思乱想。水泥地板上总洒着很多水,我能听到水汽从下往上蒸腾的声音,它们无限膨胀,化作水分子附着在我的皮肤上,让时间和空间变得无比粘稠,直到静止。上了年纪的吊扇在头顶吱扭吱扭地扭动,像机械表的三根超大指针,将时间往前拨动,时间又在转动中飞速跳跃,天地在白色亚光中猛烈旋转。

我感到压抑、窒息,头痛的要裂开了。

我有些生她的气,给她干净的脸蛋上画了一颗绿豆大的痣,下巴上描了一撮洋葱根胡子,最后,把两颗大板牙涂黑了。我差点笑喷出了鼻涕。

马超送给我一张从画报上撕下来的莫妮卡·贝鲁奇的照片。我在他的启发下看过几部她主演的电影,她成了我们共同的梦中情人。

我把照片推到一边说,你现在可以独享她了。

他愣了一下。

我不喜欢她了,我说。

他立马三个我靠脱口而出,一只脚蹬在凳子上居高临下地瞪着我,脸上似笑非笑变换着神秘的表情。你喜欢上谁了?他问。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莫妮卡·贝鲁奇的照片,这应该是她早期的一张剧照,二十多岁,我认为这是她颜值的巅峰时期,跟在我们熟悉的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让人不可抗拒的成熟热辣性感不同,这张照片里她一脸素白,没做任何修饰,头发蓬乱地披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透着一股清冷,一滴眼泪在下眼睑和唇角之间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印痕。我感到刺骨的心疼,好像我在意的人受了重伤。马超这货的审美没得说,我想。

你是不是喜欢上哪个同学了?马超继续追问。

要你管!这家伙咄咄逼人的样子虽然让人很烦,但我惊奇他怎会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你背叛了贝鲁奇,你这家伙将来肯定是个花心大萝卜。他说。

兄弟,你能让她从照片里走出来当你老婆吗?我说。说实话,我心里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女神贝鲁奇,但我现在心里只有阿Z,我可以保证永远喜欢她。

3我撇开马超单玩了。最近几回照面,我们都假装没看见对方,他经常头发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水里上来,晒得黑不溜秋,身上的腱子肉块绷得更高了。

校门外的希望书店里摞满了从机关、企业图书室里淘汰出来的带有印章的旧书,我怀疑有的也是从垃圾收购站淘回来的,那儿的书没有一本是新的。从书架的某一层、某一格准确抽出昨天没看完的小说,靠着书架接着昨天那一页继续往下读,两条腿交换着站上一个小时,如果读剩下的不多就借走,一般的书两毛钱一天,多数时候看完一本书花不了一块钱,每月从生活费里扣出三五块钱看书是我基本的预算。

说是书店,其实是用木板搭起来的一个窝棚,孤零零地蹲在通往学校和居民楼的路口角落,字迹斑驳的木招牌宣示着它的存在,褪色的红漆起皮脱落,破损的木板下沿用不协调的蓝色铁皮潦草地打着补丁。马超大高个儿,立在当中能把顶棚冲破,他总不爱来这地方。细长的尘絮吊挂在椽瓦间,除了书页,每个边角都沉寂着旧年的灰尘,陈腐的气息时不时潜入阅读的感觉中。

看店的是个老头儿,戴着一副古怪的镜子,大多时候对进来的人不闻不问,安静地坐在进门左手的角落,独自个儿翻着发黄的书页,他翻书时习惯舔一下食指,我确信屋子里的所有书被他染指过,这使我担心自己看书入神食指会不会舔到他舔过的位置。天近黄昏,书屋里渐渐暗下来,书上一团墨黑。看书的人不好意思地提醒大爷能不能把灯打开,大爷连忙应了几声,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缓缓起身拉了一下灯绳。“啪”的一声,昏黄的白炽灯光充满了狭小的空间,好像走进了跟白天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时空。

有时下了晚自习,看见这边灯还亮着,也会有人过来再看会儿书,即使再晚,大爷都不会赶人。等到大爷站起来要出门时,我们就出来帮大爷一起插上门板。灯绳一拉,把最后一点微光关进小屋,整个世界陷进无穷的黑暗里。回宿舍的路上,听着自己孤独的脚步声,总觉得书中的武侠世界既真实又遥远。

我一直觉得去小书屋是一种私人的享受,与他人无关,直到那天傍晚改变了我的看法。那天我照常在书屋里看书,被雨声吸引,收起书,站到屋檐下。我喜欢下雨天,在嘈杂的雨声里,心底格外宁静。雨有些急,屋顶上方的大梧桐树剧烈摇晃,雨点落地激起很大的水花,一股水流裹挟着泡沫、树叶从屋前的斜坡上匆匆而去。屋檐上挂起了密织的雨帘,泥浆溅在门板上,勾勒出一副山水图。几只蚂蚁正在朝门板上方行军,一只蟾蜍蹲坐在草丛里,纵目凝视着空濛的雨雾渐渐笼罩了天地。

这时,我隐约听到一阵笛声透过雨雾传来,丝丝缕缕的,被风雨打乱、打乱、打散,飘落在水花里、树梢里、板墙里,在风驻的瞬间又连缀起来,朝书屋这边有一点没一点地飘洒。我听不出笛声里的曲调,或有或无、或明或暗的旋律在和风、和雨协奏,很遗憾我不懂音乐,但我确实没听这么好听的笛声。

在雨雾朦胧中,天地陷入了昏暗,周围的一切都暗淡失色,仿佛是一副静止的画面,只有间或传来的笛声短暂打破平静,提示我风、雨、流水,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这时候,我看到一抹亮光若隐若现,那是天地之间唯一的一点彩色,有时几乎要被大雨吞噬,但转瞬之间,又冲破濛濛雨雾,从校门口向书屋这边缓缓移动。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反射出光芒的,那不太符合物理常识,但映射进我眼中的光确确实实夺目耀眼,如果天地做背景,天地间只有那一点亮光。

我看呆了。

亮光在靠近,放大,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看着亮光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轮廓,变成她,变成阿Z。有点忧伤的,有点欢快的;有点着急的,有点安静的,迈着急促的、轻盈的脚步,有时脚尖还俏皮地踢踏一下,做出一个舞蹈动作。踏着笛声的旋律,她走出这密不透风的雨帘,来到屋檐下,收起雨伞,跺跺脚,和我并排站在一起,共同望着这奇妙的风和雨。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二十公分,我心跳好快,要从胸口弹射出来了。

你也是来看书的吗?

嗯。

我脑壳是懵的,一股或者无数股气流从脚底往上蹿升,汇聚在头顶,它们在我头脑中无序冲撞,急于寻找突破口,让我头脑发热发烫发昏。我就这样冲进了茫茫雨中,冰凉的雨水浇得我舒服极了,我高兴地手舞足蹈,跟着笛声吹起了口哨,似乎在追逐它而去。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傻极了。

4从书屋回来,我心里嘴上老哼唱那段笛声,停止哼唱后,笛声仍在耳边萦绕,有时似乎感觉不是幻觉,笛声就在不远处,上课写作业看书睡觉,专心做什么事儿时它消失了,一旦静下来又重新在耳边响起。

我到文体市场买了一支笛子,恨不得吃饭上厕所都别在腰上或者提在手里,我感觉这样子有些潇洒,仿佛自己是个手提长剑的侠客。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知道他们是抱着欣赏的态度,不像那些熟悉我的同学,他们骂我装逼二货。现实中我不可能去行侠仗义,我对江湖恩怨、打打杀杀也不感兴趣,只是因为那次和阿Z在笛声中不期而遇,让我觉得笛子与我有缘,也许正是笛声将她召唤到我面前来的,如果这不算巧合,就一定是缘分。

我不确定那是第几次遇见她,但可以确定那是第一次和她说话,虽然只有简短几个字,她的形象第一次清晰地镌刻在了我心中。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大胆表露心声——也是为了不影响彼此,不破坏偷偷喜欢的美好,我确信我这一生都会喜欢她,不管将来有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不管将来能不能得到她的芳心,不管将来会遇到什么的女孩,我预感到我这一生喜欢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她的烙印。

不懂音乐的人生是很遗憾的,我拿着竹笛手足无措的时候,心里这样想,在此之前我从未对音乐产生过兴趣。我去希望书店看看有没有一本笛子教程,老头儿说记得有的,可翻遍整个书屋也没找出来,最后他说可能是他记错了根本就没有,或者别人借走了没还回来。我只好去城里的书店买一本,比借书要贵的多,这个月的生活费可能得压缩了,但我觉得这笔钱应当花,花得很值,花得很开心。

我从未对一件事如此痴迷过,一有闲暇就掏出教程研究揣摩。我怀着对笛子、对竹林、对青草的敬意和忐忑不安的心,僵硬的手指握住了这个来自大自然的产物,冰凉丝滑的感觉让我平静舒畅,仿佛置身竹林中,被绿叶青草包围,微风在林中穿过,吹奏出自然之音。手指在不同的孔间跳跃,优雅,跳脱,迅疾,舒缓,像极了人在竹林中翩跹起舞。我想吹笛子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这样,让笛子、笛声都回归到自然中去。我运动腹部气息,稍稍发力,启动嘴唇,笛子发出的却是喔——哦的长音,呕哑嘲哳难为听,再用力竹管抗议似的颤抖不止,像只未成年的公鸡用发育不全的喉腔奋力发出第一声啼鸣。指尖略微翘起,长音被硬生生切断,有时只能听到无声的气息,有时突然爆出一声怪响。我被舍友嫌弃、耻笑,被他们撵出了宿舍。

经过几天摸索,我确信自己在吹奏笛子方面没什么天赋,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兴致和热情。我走到学校后山上或者田野里去溜达,一直走到杳无人烟的地方,坐着发会儿呆,然后抽出笛子乱吹一气。虽然不能成什么曲调,但自我感觉良好,精神无比舒畅。我又到学校音乐老师那里请教,老师是学美声的,虽然对乐器不在行,还是对我进行了简单指导,我受益不少,渐渐能吹出一连串不太长的音符。

我开始天天带着笛子去书屋看书,但很难再像从前一样专注于书中的内容,老是留意着身后,感觉背后有人,一转身却什么也没有。好多天,总是这样。有时在屋外的石凳子上坐着,听着树叶在屋顶沙沙作响,看着阳光投在地上的影子,望着过往的行人,情绪突然开始失落。拿出笛子把玩一会儿,想吹奏,却不知道吹什么。吹给谁听呢?会有人听到吗?

把嘴唇凑到吹孔上,只能听到喘动的气流。

5临到放暑假,有天我正在教室里看曲谱,马超突然从背后拍了我一下,坐到我身旁,一条胳膊死乞白赖地搭在我脖子上。

干嘛,要死啊,吓老子一跳。他能主动来找我,我以前呕的气就烟消云散了,最近老一个人也觉得没意思。

还他妈在怄气啊,人长得瘦小,格局也小,下边是不是……。他说着手就胡来了。

有点正行行不行,十七八岁的人了,整天还一副傻不拉几刁毛样。我扭身躲开他。我承认自己满嘴污言秽语,这很不好,也不合我的性格,但我清楚他的德性,你越跟他嬉笑怒骂他越来劲儿,越觉得你跟他亲近。

哟哟哟,在我面前装什么纯啊。他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正忙着呢,没时间跟你瞎咧咧。我说。

他又朝我这边靠了靠。别看这没用的玩意儿了,没有师傅领进门,靠你那点悟性一辈子都别想把笛子吹好。他夺了我的曲谱。说正事啊,贝鲁奇出新电影了,我都拷贝好了,一块儿到我家看去。他又抛来又骚又淫荡的眼神。

我知道他脑子里又泛起了花花点子,这正合我意。好,老子不装了,老子跟你一块野去,老子要当坏学生、坏孩子。

我被电影里的画面震惊到了,走出他家门,无数碎片在脑子里闪蹦,一团乱麻,我一路不想说话,他却叽里哇啦吧吧个不停。

打今儿开始,我就是你的人生导师,以后咱俩要以师徒相称。他说。

你跟着我也算见了大世面了,世界很宽广,人有千千万,不要拘泥于眼前和当下,眼光要放长远。他说。

你烦不烦,到底想说啥?我说。

感觉咋样,女主角比起你那个XXX强多了吧。他说。

你说什么?我问。

我说你喜欢的那个XXX不咋地,跟片子里的女主角比起来差远了,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瘦不拉几的,胸看起来……他说的XXX是阿Z的名字。

你大爷……我挥起不太强壮的拳头瞅准他黝黑的脑袋砸了过去。

他虽然躲闪不及,但奈何身高差距太大,我的拳头杵在他铁板一样的胸膛上重重地弹了回来。我又扑上去撕他的嘴,他双臂一抻,钳螯大手抓住我的鳝鱼胳膊侧身一甩,我顺着惯性朝地上冲去,摔了个狗吃屎。

我抹了一把嘴巴上的土,尝到了一股子血腥味,我知道自己的样子有些可怕,朝他喷了一口。这又是一次不在一个等量级的较量,但喜欢阿Z的秘密被窥破,我已恼羞成怒失去理智,再次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这次我从身后抽出了竹笛,有武器在手,气势更加凶狠,发出了野狼般的咆哮。我挥舞着笛子,想象它是一把绝世好刀,朝着他的脸劈了过去。我要把这个满嘴喷粪污秽不堪的东西剁成肉泥喂狗。

够了,你疯了!他喊道。

他手腕一拨一收,握住了笛子,又一拉扯,我抓紧笛子差点没扑倒。两股力量在笛子上较量,僵持不下,我脸憋得像拉屎的屁股一样,我知道只要他稍微再一用力笛子就会脱手。

你他妈的竟然侮辱她,用那么难听的话。我朝他吼道。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也配得上人家。他说。

我抬脚朝他踢了过去,他身体往后一耸,胳膊猛地朝上一拧。我听见了清脆的破裂声,竹子在炙烤中爆裂惨叫殒命的声音。

啊……我既心疼又自责,笛子这么美好的东西,不应该把暴力强加给它,我更恨他了,失心疯一样松开笛子拼尽全力朝他冲上去,他伸长胳膊架住我的身体,我挥舞拳脚却无法靠近他,急中生智低头朝他的虎口咬了上去。

他也大叫一声,抽开一只手,抡圆胳膊,铁巴掌朝我脸上呼了过来。我没能躲得过去,重击使我的小脑袋晃荡了几下,朝后踉跄几步,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树木、天空、太阳,它们像进入了穿越时空的隧道,在无比炫目的光芒中急速飞旋,陷进了一片渺无边际的血红旋涡。我满嘴腥咸,鼻子酸津津、热辣辣的,热流正在喷薄。

原来打架是这种感觉,看来我在打架方面也没啥天赋。我躺在地上笑了起来。

6那支竹笛发不出任何声响,即使再用力吹,它都是一具僵死的尸体。我想过用胶水粘合裂缝,或者用胶带缠几圈再在吹孔位置掏个洞,又觉得那样即使勉强发声,吹奏出来的也是被工业化学污染了声音,那不是竹子的本意。竹子的心伤了,不能再用化学品去腐蚀它的肌肤。

暑假我除了隔三差五去书屋看书借书,一有空闲就到周边的竹林里晃荡,终于让我找到了一根笔直、挺拔、坚秀,色泽翠黄、枝叶葳蕤、竹节颀长、粗细匀称的竹子,越瞧越顺眼。竹林在一片山脚下,云雾缭绕,近旁一条小溪,水势有些陡峭,水声哗哗作响。相隔的是一片盈盈的荷塘,荷叶密不透风,荷花正盛,粉白的花瓣掉落在荷叶上、水面上,随着浮萍漂动。趁着晨曦和露水,我把它锯了下来,竹节中渗出一些汁液,我知道它在痛苦呻吟,要想成为一支绝美的竹子,这是它无法逃避的苦修。

在此之前,我已经拿几根竹子做过实验,成功过两次,对竹笛的制作方法大致了然。但我知道,想要得到一支称心如意的竹笛,对待它的母体——竹子要报以欣赏和崇敬,相信它的美独一无二。我不想辜负它,更不忍毁掉它,我只有一次机会。我久久握着它,手心的温度透过它的表皮层层渗透,它似乎感知到我的心意,知道它将涅槃重生,逐渐变得柔软,我的心也平复下来。我按照合适的长短锯下来一截,打通内节,内壁用砂纸反复打磨干净。竹皮光滑无暇,要保留竹子本真的色泽和纹理,表面不再做任何处理。烤直也免了,它看起来就像一把尺子。定调有些难,我只能按照内经长度对照尺码数据来做,到这一步我已经手脚发麻,汗流浃背,紧张情绪又在作祟。我停下来,遥望远山秀色,听见了婉转悦耳的鸟叫,轻风让我神怡,我现在所见所闻都会融入到这支笛子的气质中去,成为它别具一格的灵魂。重新起手,在倒数第三线画圈作为基因孔,依次定下各孔的位置,之后就是精细的打孔、打磨的过程,成败关键在此一举,我仿佛听到凿子、钻头之下一股洪荒气流在竹节中呼啸。打磨完最后一个孔,上上笛塞,我觉得自己激动紧张得快要跳起来了。

开学后终于等来了一个下雨天,我迈着有些夸张的自信步伐,像个学成归来的剑客,提着亲手制作的竹笛来到书屋前,相信凭借这支独一无二的笛子,我一定能吹奏出一支不说卓越超群起码达到自我新高度的曲子,足以召唤心心念的人,她会再次踏着笛声的音律来到我面前,我会跟她说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话,我有太多太多说不完的话。

我平静地矗立在屋檐下,看着风雨渐渐起势,地上的浮水四处窜流。起手,摆好姿势,吹孔摆到最舒服、最恰当的位置,吸气,运气,沉气,吐气,气流蓬勃激荡,一根竹子在荒野中孕育多年所吸收的山水日月的精华化作幽咽的音符蓬勃而出。

地表的流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风雨顺着音符舞动,行人顺着音符舞动,速度越来越快,无数声音交织碰撞混乱噪杂,一种紧张的情绪在风雨中激荡。我发现他们正在朝着同一方向慌忙跑动,我放下了笛子,一路小跑跟他们来到河边。河面宽阔汹涌,洪水已经漫上河堤,正向两岸涌灌。烟雨蒙蒙。一群人在岸上朝着河里张望尖叫哭喊,我在呼喊中逮到了马超的名字。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河中间,一个黑咕隆咚酷似人头的东西,另一颗更小的人头拖在后头,随着波浪浮浮沉沉,像两个连在一起的四分音符在巨大的曲谱上跳动。有人在河堤上来回跑动,有人在喊加油,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雨声和水声一次次盖过了他们。

一波激猛的浪头打来,两个黑点被粗暴地摁了下去。曲谱变成了画不到边际的虚线。

一分钟……

三分钟……

六分钟……

已经超过了马超最长水下闭气时间记录。

一位母亲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嘶喊哭泣。我拢起双手凑在嘴边,朝河中间大骂:狗日的马超,你不是游泳健将吗,你不是浪里黑条吗,你他妈的怎么怂了,你上来跟老子干架啊!

我们最终在岸上只寻到了一双马超的运动鞋,还有一支歪歪扭扭地刻着马超名字的笛子,有些漆面磨损了,旧旧的。我拿起笛子端详了一会儿,接着刚才没吹完的曲子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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