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池烟雨一池香

作者|羊羔毛

娉娉婷婷的一池，似九天玄宫三千佳丽出水，一阵骤雨疾风，雨打莲蓬，千叶和鸣，恰万壑松声吹坠。是第几次了，你们相约来民乐园看荷。伫立池畔，抬眼处，一池沉碧，红莲千朵，荷叶如万笠亦如盘，盘心雨珠清莹，忽见穿叶而出一柄青莲，梗端花苞婷婷竦峙，似在探问：是谁心雨如诗？“不怕淋雨？”不知何时，她已站在身后，你回眸浅笑算是回应。水面一霎涟漪裂，有鱼儿跃出水面。“好大的鱼，这里边有鱼吗？”“当然！要不，医院侧边那条道怎么叫渔场路。以前西大街青年路左右两边都是鱼塘。”“哦？依稀似有印象。”你的好奇打开了她的话匣。下面便是她的讲述。我小的时候，家就住在医院家属区拱形楼二楼，那时卫校就设在医院里边，父亲是第一任副校长，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他尚未入党，所以校长由上级领导兼任。县上的第一批村医都是在当时的卫校培养而成，条件的艰苦不可想象，平日里除了上课，师生们还要去汉山挖草药，去附近开辟荒地种菜种粮食，以弥补资金匮乏。所以，医院周围的地况我都熟悉。那些年培养的多名医学生，之后都散布在县里的山山峁岇。再后来，教学质量越来越好，上级愈加重视，学校迁至南大街，办校规模也扩大了，眼见就要申请到省城医学院校分校资格，可惜就在进一步协商跟进期间父亲就出事了。如果不是那场变故，父亲想为当地培养更多医学优秀人才的梦想应该早就实现了。

她一脸黯然，三十年了，谈起父亲，还是难掩悲伤与崇敬。那年出差途中遭遇车祸，一车数人，唯有她的父亲、时任当地卫校校长不幸当场殒命。噩耗传来，犹如晴天霹雳，区域卫生事业遭遇巨大损失，近千学子闻讯纷纷自发前往悼念，那场声势浩大的送行曾轰动了小小的县城。时光如屑，岁月薄情，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位可亲可敬的校长，她更是很少在人前提起自己的父亲，那是不愿触碰亦不能与外人道的痛。然而，父亲对事业的无限热爱、满腔激情，对弱小的体恤与同情，骨子里的善良与纯粹已深深植入她的血脉中。拒绝药品回扣，坚决抵制行业不正之风，不折不扣按规则办事……无论是任科主任还是分管单位部分业务，她的身上始终有一种一些人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不通情理”。“今生难与繁华近，从医者，没有高大上，初心便是同情，任何的懈怠与不负责任都是犯罪。”每每听到来自医疗行业损害病人利益的消息，她愤愤的语气与表情令人骇然，然而，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品格，如吸盘一样，将你深深吸引。汶川地震，她默默在网上申请了志愿服务。前年单位需上报一名援藏医生，时任分院院长助理的她，得知消息私下说想去，但害怕年龄偏大遭拒，虑于她当时严重的腰椎病你浇了她一头凉水，她仍不罢休，坚持说，如果没人报，她就去找，就去！后来她带教过的一名年轻医生报名了，这才放下执念。疫情期间，她曾辗转多家隔离酒店及方舱医院，全封闭参与疫情防控与医疗救治工作，每每临危受命，抛家弃子，却从来不曾抱怨。去年岁末，她让孩子给她下载了学英语的APP重拾英语，她说有个愿望是退休后能有机会去医疗援非。其实援非除了具备较全面的专业知识，还需要很好的身体素质，两者缺一不可，但这一次，看着她一脸憧憬，你不忍再浇灭那心头燃烧着的火焰。盈盈一池水，莲瓣如焚灼灼依稀到莲心。这样的女子，即使囿于嗤嘘声中亦努力挣脱世俗的藩篱，怎能让人不肃然起敬。犹记三十年前，你初到儿科工作不久，她大学毕业也分配到该科当医生，后来她告诉你是在一次翻阅病历时，惊诧于你的字写得真好（其实没那么好），见面时遂主动招呼。初次见面，她的出水之姿与隽逸字迹更是吸引了你，双向奔赴的友谊，交流越深，越觉相契，遂越走越密。一段时间，你苦于理想与现实间的巨大差异，曾经一心想当教师或是记者的梦想被现实撕得粉碎，你告诉她想辞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要了你写的文章说要好好欣赏，背后却偷偷拿给她的父亲，并极尽溢美之言。那个静谧而热烈的仲夏傍晚，你们相约到二南路边去看荷。“还想当老师吗？”“想又能怎样？”“到卫校去当老师吧，我给我爸说了，他想见你。”“走后门？”“不是的，你会是一个好老师，而学校也需要。”顺理成章，没几日，在她的引荐下，你见到了那个灼灼生辉的长者。一番酣畅淋漓的交谈，被赏识的兴奋令你彻夜难眠，你甚至臆想过自己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模样。然世事难料，伴随着那场噩梦般的灾祸，一起被浇灭的，除了她的父爱，还有你刚刚被点燃的希望之光。你陪她流了一宿的泪，不知是哭她父亲，还是哭自己渺茫的职业前景，更确切地说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叹世间知音少，谁为你漫卷芬芳？一脉心音一缕香。红枫潇洒时节，逢你出嫁日，她来相送，一见面，执意说理发店的手艺太差，三五下拆散发髻，重新亲手为你盘起，戴好发簪，打扮停当，临镜揽照，脸挨着脸，两两面若银盘，明眉皓齿，一派青春。

也不曾忘，那年，她在市卫校附属医院做胆结石手术，你去看她，当那个躺在平车上一脸苍白的人儿被推出手术间的刹那，从未目睹过亲友手术的你心疼得几欲掉下泪来。是夜，为了缓解她术后疼痛，你逗她说话转移注意力，还拿起那颗被胆汁浸润日久颇像宝石般的结石，戏谑道“人好看，连这石头都长得与众不同，可以做个项坠戴在胸前了。”她艰难笑笑，说你真能想象。洁净的病房，十丈红尘隔于阡陌，窗外，月凉如水。而后十多年，彼此在生活的泥淖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被琐事缠缚。然而，在心灵深处从来未曾走远。2018年岁末，母亲罹病，受尽苦痛折磨而后撒手人寰。在你最阴霾疼痛之时，是她在你身边，默默陪你挨过无数凄风冷雨夜。“我怀揣满腔热血，可也只是一介凡人，即使选择些许妥协的人生，可谁的心中又没有一点不平凡的畅想？感恩你带给我的那些温暖。些许感慨，些许惆怅，半日闲情，愿开心永伴！”月末的一日午后，突然收到她的微信留言。“喝醉了吧！”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她率真可爱的样子，你哑然失笑。“喝了两杯小酒，矫情上了头，想着你们这些好友，感慨万千！”果然不胜酒力，一饮即醉。天光乍开，亮得不知所措，不知何时雨已渐渐停歇，一阵南风，满池荷花在光影交错中随风起舞，沉醉其间，如阅今生中的前世。“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时间为往事打上封印，转眼人生渐至黄昏，如临秋风听老荷，此后只剩归途。“该是再也走不散了。”“终于人品。”“终于人品。”击掌之际，你们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