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圈

新闻发布2024-06-08 17:05:06读书村

画圈

​画圈

作者|程宏安

壮年的时候,被生活的车轮驱赶着在城市之间来回奔波,乘火车旅行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其间的辛苦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再来一次,我是绝对没有勇气去尝试的。那时候没高铁,铁轨上跑的多是绿皮火车,顶多是普客。刚刚改革开放,到处涌动着寻找新出路的人潮,人堆人、行李挤行李,车厢过道更多时候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即使你千难万难终于翻过去了,厕所的门你也很难打开,打开了,里面也永远坐着人。卧铺票是拿条子才有资格买的,像我这样的草根不可能弄来条子,所以卧铺车厢的情况我不清楚。60年代出过远门的,普通车厢里的旅客们是怎样解决生理问题的,这是个秘密。我曾从南宁的黎塘站憋了一泡尿,十几个小时一直站着到贵阳车站时,膀胱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身边几个四川的农民工兄弟看出了我的痛苦,我也如实对他们坦白了。四个兄弟强行打开了禁止打开的车窗,我从窗口爬出去,在武警战士严厉的呵斥声中,无所顾忌地把熬十几个小时的痛苦全部释放在了铁轨和枕木上,执勤的战士罚我站了几分钟,在列车开动前把我又从窗口塞了回去,还是那四个兄弟接住了我。我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弃过廉耻,我不想被尿憋死,我还达不到人们口头上的那么高尚,我只是人世一个普通的过客。这件事发生在三十年前,现在想起来我早就原谅自己了。有了高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坐普客火车了,可这样一来,行程中的那些生鲜的记忆和见闻也随之消失,旅行变成了一次单纯的位移,缺少了途中的所见所感所悟,自觉是不完美的。高铁以舒适便捷、快速到达取胜,疾速驶过田野,所有的美景、绿野被拉成一股风,眼睛里只划过一条线,没有交谈、没有吵闹、没有泡方便面的味道、没有经典的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叫卖声、没有穿梭售卖特产、零食、小件的小贩,一张张行色莫辨和被化妆品巧妙遮盖美丑难分的脸统统埋在手机里,置身于这样的车厢,不像是置身于活生生的生活,更像是进入了一个工业品车间,看见的全是模子倒出来没灵气的物件,我的心焦躁不安,一心想着尽快到达目的地。很多时候不管我以什么样的速度到达,要去的地方一直都在,要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要见的人还是该有的样子,并不会因为我的晚到或早来有什么改变,我清楚这是因为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那么,我匆匆忙忙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意义在哪里呢?我这样无足轻重地想着的时候,高铁正飞一样从这一站到达下一站。这几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会有些细微到不易觉察的东西从我脑海里轻轻地划过,如果跟着那些细细的东西向无限深处飘去时,往往就会涌出和火车与站台连着的一些旧事,断点续传般地重新上演。人和事纠缠、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重叠,时空混杂,分不清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越想捋清楚越混乱,越混乱越想捋清楚,最后就失眠了。

人五十习惯回头看。母亲在世时常说,前半夜想自己后半夜想别人。精神内存是需要及时清理校正的,不清算任它堆在那里,时间长了就会拧巴、打结、发酵,还堵得慌,等到想起来要弄清楚,甚至弥补的时候才发觉没有了机会。作为普通人的我,一生何其平凡,无所亏欠乃是平生最高的心愿。我决定重乘一次普客火车,趁着身体还吃得消,过去的痕迹还没有完全被消灭,我想到事件发生的现场去,试着刷新那些模糊了的老影子、旧情节,盘点我作为小人物的人生。七月,收麦子的季节,也许是因为沿途几个人口大省的打工人早早回家照顾庄稼去了,这一次我很容易就订到了卧铺。可能我最近一段时间思虑过重了,火车一开我就迷迷瞪瞪睡着了,完全忘记了乘这趟车的初衷,直到襄阳站,醒来的我有点饿了。我记得下几个站应该分别是谷城、十堰、白河、旬阳,应该有兜售特产的小贩和赶集卖菜卖水果的乡亲上车。这个季节是樱桃下树的时候,我满心地期待着,一想到酸甜可口的樱桃就由不得舌根生津。可一直到安康,一个也没见着。我去临近的硬座车厢里看了看,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十几个人,同我一个包间里的乘客也不知道哪一站早下车了,我这个车厢安康站下了一个人之后就剩下我自己了,站台上除了两三个工作人员,没有售货亭,也没有流动商贩。绿皮火车时代,火车上很少有开水,但可以在车厢内打开窗户,可以通过车窗买到食物和开水。我曾在这里遇见过一个卖开水的小姑娘,她在我的铝饭盒里倒满了开水泡热了我出发去南方时从家里带出来的冷饭,又给我的大茶缸里倒满一缸,我应该付她两毛钱的,可是火车已经慢慢在滑行了,她个子太矮,只抓住了我递过去的两毛钱中的一毛,还有一毛随火车行进掀起的风飘了起来,列车车尾离开站台的时候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还看见她在追着那一毛钱跑,我不知道她最终追没追上那一毛钱,她和我妹子一样的年纪,因为跑动而零乱飞扬的刘海、涨红的脸颊、起伏的胸脯无不衬托出我的粗鄙和无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同样经历生活困顿的我能体会到那时候的一毛钱意味着什么。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依然记得,在安康,我欠一个卖开水的小姑娘一毛钱。如果现在再遇到卖开水的,我宁愿100元买一杯水,只为减轻心中的罪恶感。可这个过我终将无法弥补,我像撒一个伪善的谎。我问乘务员为什么现在火车上和站台上没有卖东西的了?她反问我,你有多久没坐过普客火车了?她说,绿皮车大部分改成了普客快速,不能开窗户,早就不卖站台票了,不坐车的人也进不了站了!她说这话的口气有些老气横秋,我只看了她一眼,她好像就懂了,接着说,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回不去了。这普速车也快被淘汰了,跑了一辈子车,再有几个月也该退休了~她关上车门的一瞬间,我发觉她不仅是位老乘务员,还是位智者,就如她说的,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回不去了。火车驶向下一站,我咂摸着乘务员的话,眼睛瞟向窗外的原野,成熟的麦子似乎也在垂头想着一些旧心事,我突然又觉得老乘务员的话并不完全对,时间是过去了,但事情还在,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就像麦子黄了该收获了也不能否认曾经绿过的事实。快到西乡站的时候,我试图联系初中时的一位老同学,打算请他和他爱人喝一顿酒,真诚地和他拥抱一次,当着他们的面把憋在心里几十年的一句:“谢谢老伙计!”郑重地再说一次。当年的那一句含混不清混在雨声里的“谢谢”,我不确认是否传达到位,是否足以换取他们的同情和帮衬。当年我为了筹措南下的路费,赊了一批方便面,沿铁路线各站售卖赚取差价,到西乡站的时候还剩下三箱,时间上早已超过了承诺的账期,而且外包装破损严重,想退货是不可能了。如果当损失扣除,这一趟算下来就赚不到什么钱了。我一路不敢买东西吃只能喝点水充饥,火车到西乡站的时候,不争气的肠子叫了起来,过了一会胃又开始痛了,痛得直冒虚汗,整个人觉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我下了车出了站,找了个公用电话,厚着脸皮拨通了一个电话,同学来了,和他爱人一起来的,问了我的情况,很大气地说,他爱人做服装生意的,认识人多路子广,方便面她给想办法处理了,说完抱起箱子就在前面走了,我跟在后面。那一天微雨,我的天空和老天爷一样,微雨。那一夜,同学两口请我下了馆子,说他们日子过得还可以,问我,我说我想南下,他们说相信我能闯出一条路来。临走,同学把钱塞给我,说她爱人已经把方便面给卖了,我心里想人和人的本事真的是不一样,便向他爱人投去崇敬的一眼,他爱人只笑,不语。后来,我听我弟说是我同学夫妇把方便面留下自己吃了,我深深明白了那不语中的深意。电话打过去,同学说他们早不住西乡了,工作生活易地多年。看来,这一页是不能轻易揭过了,须择日,另行翻阅。

广播里说,我们这一趟车马家村站不停!这座老火车站原本这个时间是有几列绿皮火车经过的,站台上为什么没有候车的,也没有卖东西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种等级的小站做点小买卖讨个生活也不被允许了吗?那我三十几年前欠在站台卖面皮菜豆腐的那对中年夫妇五毛面皮钱二毛菜豆腐钱该如何偿还呢?火车快到终点站了,提速了,几座铁路站房和轨道围栏外种满田野的二层小楼一闪而过,像是纯心要忽略这座老旧的火车站和我老套又不合时宜的念想,铁轨肆意发出恼人的声响,一根根铁杆无情地刺穿土地的胸膛,举着的牌子上写满与土地无关的大词,这还是我心心念念的烟火故乡吗?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孤独和沮丧。专乘了一次普客,一个心愿都没有实现,不免有些失落,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晒蔫了的茄子,再也鼓不起来,我哪里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姐姐前几天就去了百里之外的省城看外孙女,弟弟把我送到老屋,自己也回城了。我没有开灯,一个人独坐在老宅的院子里抽烟、看天。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的老宅空空荡荡,似乎连存在着的意义都不充分。天阴着,看不到星星,一只萤火虫在草丛里试探性举起微弱的灯,只照映了丁点儿空间。想想这些年经过的事,我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很多,我从这里出走又不惜千里万里回到这里,心情如此落寞,我悲天悯地地发呆,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样是不是很可笑?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奔赴,就像姐姐,忙了大半辈,头发白了,腰也弯了,手变粗糙了,伺儿弄孙苦且累,唯,她所愿也。我无法改变世事的进程,也无法左右别人的看法,但可以遵照心的指引做一些无须人知但自认为该做的事,如此也好。我掐灭烟头,在脚边的地上画了一个圈,突然想起诗人的一句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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