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记忆:木匠器物

新闻发布2024-06-10 09:05:16读书村

乡土记忆:木匠器物

​乡土记忆:木匠器物

作者|杨亚贵

小序旧时匠作地位低微,遭人卑视,清人黄图珌则不然,其《看山阁闲笔》一书辟《匠工》论述云:“匠有大小,大则以栋梁之寄,小则以器皿之需,成万世相绳不易之规,噫,匠之为功于天下,岂浅鲜者比哉!”匠作,类别多矣,木匠只是其中的一类。当然,所谓匠作地位低微,也是相对而言。木匠行道的鲁班,是开宗立派的人物,至今仍被奉为祖师。而明代倒数的第二位皇帝,明熹宗朱由校,人称木匠皇帝,更是将当皇帝当作业余的事,把木作和建筑,作了正统,并且还卓有建树,就其身份来说,和宋徽宗错当皇帝一样,都是倒置了本末。凡匠作皆有师从,三年学成,可使出师以自立门户,木匠亦不例外。木匠,诚如黄图珌所言,分为大木匠与小木匠。若鄙人先父,最初习木器制作于咸阳名家魏新胜之“德新成”木器行,艺成而归。后来师从皇甫川名匠刘庆海,习房屋营造技术,虽认字有限,和他学小木匠手艺一样,一点即通,算得上个中高手,直至老迈而辍。匠有趁手之器,使用方可应手得心,如武士手里的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所异者,武者于器,多擅于一类,匠作应手之器则多矣!如斧、锯、锛、刨、凿……木匠的器物很多,我所写的几种,掇其要而已。

一、斧子鲁班是木作的祖师爷,旧时木作行的人过年,少不得敬奉鲁班的牌位,摆放供品,点烛上香叩拜。就如商贾敬奉范蠡,武者敬奉关公一样。成语有班门弄斧,运斤成风。你想想,在鲁班门口玩斧头是啥概念?自高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嘛。这种人即使手上有几下子本事,终究难成大器。至于运斤成风,如果用之于木匠,我父亲和他的师傅及师兄弟们可以当之。于我而言,木作上只学到点三脚猫的功夫,有自知之明,断不敢在人前卖弄。更不敢贪于虚名,辱没木作行道,辱没这一成语。其实,成语运斤成风,旧时候常常用给武士。斤,就是斧子。冷兵器时代的斧与木匠的斧子不同,是十八般兵器的一种,斧子势大力沉,杀伤力强,非身有神力者无法运使。善于使斧者,胆略过人,再添上手中兵器的加持,上阵运斤成风,常常能让敌方胆颤心寒,见者辟易。但运斤成风最先出现于《庄子》。其中《徐无鬼》篇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一位名叫石的工匠挥动斧头,削去郢人涂在鼻尖上的白粉,而鼻子安然无恙。这手段,可谓超迈绝伦。我父亲当然没有斫砍鼻端白粉的经历,但他的小木匠手艺,是和我一位族叔一块儿在咸阳学的,练的是童子功。他用过的几把斧子黑铁锻打,斧背平而方正,重量和形状基本一致,起初安的斧柄偏长,用的时间长了,槐木的把柄会由卯口的地方折断,就重新刮削榫头,再安装进去。年深月久,手柄越挫越短,斧子也越磨越小,斧刃的部分锻打时加的精钢也消磨殆尽,看上去一副丑陋之相,这才另置新斧。在我的记忆里,他使坏了三把偏刃的斧子。偏刃斧子,开口于右,留刃于左,限于用右手使用。我天生利左,一些活路右手虽则可以勉为其难,终究笨拙。比如需要将木板的一个边削直,我使斧子削砍的木板,内侧尚能勉强保持在墨线左右,竖起木板,从一端俯视,外侧的边角曲若蚯蚓,不堪入目。父亲指点说,使用斧子,力求稳和准,力度合适,初学时,可以将食指搭上斧子,以保证斧子抡起砍下,入木切砍时的稳定性。纵是如此,仍是收效甚微。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追究原因,不只是鄙人笨拙不堪教导,也是入门日浅,功夫欠缺。反观父亲切砍好的边角,内外各为一条直线,两线之间,则形成一个平面,有若长刨子刨过似的规整。父亲又教导说,每一段的木纹有顺有逆,砍削必须顺纹而砍,角度的把握,力度的控制,应用心体会,稍有差错,边角必然不能端直。我心下暗叹,继承这般手段,我是指靠不上了。后来市场上有了中刃斧子,我才稍感应手,只是其重量偏轻,使用起来略嫌飘浮。父亲过世之后,我好几次贱卖过家里的废铁,也曾数次把他使用过的几把废旧斧子一一端详和抚擵,脑际呈现的,就是他目光专注,运斤如风的画面。这几柄废斧子,我一直留着,虽则沦为废铁,终究不忍贱卖。二、锯子有个成语叫绳锯木断。想来绳必得坚韧,人必得耐心,绳大概也须得是皮绳方才有效。这个成语,为宋时县令张乖崖对银库管理员监守自盗的判词中的一句,虽则有个锯字,出现较晚,不提也罢。据说锯的发明者为鲁班大师。某日,鲁班上山劳作,不慎滑倒,随手一抓,手便被一种边缘生有锐齿的草叶拉破。鲁班灵机一动,锯子诞生。到了当代,锯子从形制到动力再到用途,早已多样化,但锯割的原理则无一例外的源自鲁班的传统锯。传统形制的锯子,由锯条、锯梁、锯拐、锯扭、索具和搅棒等组成。锯梁除具备支撑作用外,还有杠杆的功能,锯拐外端的绞绳用搅棒从中间旋转,杠杆作用下使锯片拉直抽紧。我初接触锯子的时候,父亲叮嘱,每日上工时拉紧锯条,收工务必使其松弛,否则遇到阴雨,木头湿胀干缩作用下,可能会锯梁撑断锯拐,或者锯拐折断锯梁。传统的锯子分大刀锯,解锯,头链锯,二链锯和榫头锯,刓锯和束弓锯。形制大小相异,用途不同。大刀锯和头链锯用以伐木,解锯用以解板,但头链锯亦用于建筑制作和板材锯边,此三种锯,规格大,非两人协作不能使用。二链锯尺码上小一个号,断截椽檩,锯木板等,可以由单人使用。椽子檩条,置于柯杈木制成的三角架上,屈膝跷左脚踩压,右脚蹬实,有如二胡拉长弓般一锯一锯拉动,锯子的下口,锯末一锯一锯带出来,锯末坠落时一锯一个小扇面,并且,随着锯口加深,锯末拉出,原始的木香直钻鼻孔,十分受用,抵销掉身体的疲累,臂膀的酸痛。木味最佳,鼻息肺腑最受用的,属香樟木,遗憾的是,踞木多年,香樟难得一遇。倒是松椿榆槐,以至核桃杨柳之属,时常接触,气味各呈个性,绝不类同,这些木材,我凭锯木时锯末的气味,就能分辨出木材的种属,绝对。树木的质地有软硬之别,软木易锯而省力,锯末绵柔,状类雪花,硬木密实,锯末状类雪粒。经验丰富的木匠可以由锯末的气味,锯子拉动以及锯末搓捻的手感,识别出木头的类别数十近百种。像我这样的菜鸟木匠,也可以辨识出二十种木头类别。二人协作锯木,分上锯和下锯。操持上锯的多为经验丰富者,取站立姿势,掌控锯子抽拉时上抬下压和锯口左右的角度,相对省力,但责任重大。处下位者,常常是小徒弟或者年纪轻的人,多取蹲跪或者坐姿,上送下拉,仰着头,眼睛不离锯口和锯刃,出大力的同时,也得保持锯口不得偏离弹好的墨线。锯末总是随着一声嗞的下拉声,漱漱落满衣裤。如果遭遇刮风,下锯则歪脖偏头,尽量躲避,有时风无定向,锯末眯了眼晴,同样落有锯末细粉的脸,就皱成一张经了霜的苦瓜。口里不言,心上叫苦不迭。制作家具锯割榫头的锯子,叫榫头锯,长约60公分,比较小巧。另有一种锯子,形制和前几种一样,区别是锯条狭窄,叫作刓锯。使用时,锯路可以比较自由地走曲线。只是须得用力均匀,仿若人说话时心平气和,徐徐道来,忌使蛮力,以免折断锯条。我觉得好玩的是束弓锯。这种锯制作时取竹片一段,两端以铁丝扭绑,内侧留出小小的铁钩。再截取钢丝长约60公分,也以钳子弯曲末端为钩,接着压弯竹片为弓,挂纲钩为弦。继而置弦于窄案,垂亏案下,取钢质极好,新磨得锋锐的斧头,均匀使力一斧一斧去砍钢丝,一斧一移,每斧间距一厘米左右。这道活儿,对力道的要求极高,力使小了,砍痕全无或者砍痕太浅,均不足以成器而致用,力道大了,一斧斩断钢丝,弃了前功,也浪费了钢丝。所以只有善于用斧的老木匠方可为之。束弓的使用,不受角度的限制,可以随时360度转绕。一般用于精细的家具装饰物锯割云纹万字之类图案,选用的薄木板多以质地松软又不易弯形的桐楸之类。束弓的使用,对力道要求更高于刓锯。我幼年时觉得好玩,多次偷偷摸摸捞束弓锯在手,都被父亲厉声喝止。锯的大小不同,锯出的锯末也大小有别。大锯锯牙粗,锯末也粗,榫头锯小,锯末则细。至于束弓锯,使用的频率比较低,锯末细如马尾面箩筛箩出的面粉,少到可以不计。几十年前的小学生冬冷天上学校,弄到锯末生火盆,就很难得,锯末以松木为佳,不易中途熄灭,而以小锯末最耐火。我因了父亲农闲时总是在家制作家具售卖,燃火盆总有用不完的锯末,与村上另外几位木匠的子女一样,引得别的同学羡慕。锯的齿刃用久了,必须用钢挫挫刷才能锋利。父亲刷锯,习惯截削一根镢把粗的木橛,砸橛进土,地面以上高约及膝,木橛顶端锯拉一道锯缝,放置需要刷的锯片进去,人坐小凳,持钢挫一齿一齿挨个儿刷过去,力道大小均匀,挫刷的挫数相同,并且只朝前挫,不得向后拉。整个锯刷完,还应分拔锯口,一个废弃的刨片,侧面用钢锯割切有一个锯口,持刨片在手,以切口套住锯齿进行掰折。齿分三路,左右交替分拨,中路不动。挫好拨好的锯片,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从一端望过去,齿尖成三条直线,才算挫拨成功。这样,锯木时锯口宽,锯条窄,木头不会夹住锯条。木匠最头疼的是潮湿的柳木。湿柳木耐浸泡,不易腐朽,刀斧相加,也能自行闭合伤口。因而旧时常以榫卯连接粗壮的柳木作为木龙,用于河道和水井的底部,防止土石塌垮。对了,我们最常见的剁肉木墩,即为截出的柳木段。潮湿的柳木解板,锯刃不受人为制约,时常是你扭动锯拐想让它朝东,它偏朝西,你想让它朝西,它偏朝东,惹得小徒弟直想哭鼻子。唯一有效的方法,是勤刷锯,保持锯齿的锋利,解板时宜轻用巧力,忌讳急切之下蛮压蛮拉。倘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经验丰富的老木匠除松弛锯绳外,会以清油涂拭锯片,如此,可保锯片三五十年锃亮如新。

三、锛子换个说法,锛子其实等于是横向使用的斧子,但手柄长至约莫90到100厘米。相比于斧,锛子纠纠孔武。如果斧头是一条轻功超群,身材短小的精悍男子,锛子就是广漠烈风中长枪大马,豪气干云,身长八尺的魁梧军汉。锛子,多用于圆木的曲中取直,常常是由弹妥的两条纤细的墨线,决定出一个需要的平面,锛子的作用,便是沿着这两条线,一路锛削。锛过的木头,半条线锛掉,半条线留存,达到这样的效果,才算得高手。原木的曲直有别,不同部位需要锛掉的厚度有异,往往是架原木于三角木架上,先弹线,再以锯子每间隔半尺,锯出深浅不一,触及墨线的锯口,如此,以方便锛削。坎坎为斧子的声音。村子里,如果某个地方响起咃咃之音,那儿定当是木作现场锛子正在耀武扬威。使锛者,常常脚穿手工千层底的布鞋,人站于木料的一侧,搭一脚于木上,亮鞋底于锛刃锛来的方向,一来防止锛出的木片飞起伤了他人,二来预防锛子锛空,锛者失去平衡,即使锛子锛空,飘上鞋底,坚韧的布鞋底也不会有伤。锛者双手抡锛至头顶,呼的锛下,锛刃入木,咃的一声,发出粗笨的声响,如此连续的劳作,不久,整根圆木会被取出一个坦然的平面,上梁时,檩条架于梁上,这个平面是用来驮置椽子的。檩条的锛削,除这一平面而外,反面于墙上或梁上的搭载部分,也要求各取出一尺长一段平面。使用锛子,是技术活儿,也是力气活儿,一根檩条锛出来,人常常衣背浸湿,额头汗出。学徒视使用锛子为恐怖的活路。每个学徒,都会被师傅反复嘱咐,使用锛子,人的站位,姿势,锛子扬起及锛下的弧线,力度的大小,都极有讲究,一点都马虎不得,否则,锛出木头的效果大相径庭。口述要领的同时,还会亲手示范,甚至手把手教导。末了,不忘神色凝重地告诫说,一招不慎,锛子会吃肉,吃腿上的肉,脚上的肉。话说到这儿,师傅很可能会拉起宽松的裤腿,让徒弟瞧他腿上几十年前那道丑陋的大伤疤,徒弟看了,举起锛子时,往往心怯手颤,落锛时无不小心谨慎。我学习使用锛子,父亲教导除过上述要领之外,进一步传授,木分软硬,锛子落下时所需要使出的力度就不同,又因木种的不同,纹理旋疤也有差异,锛子锛至木料的任何部位,必得保证顺纹而锛,如此,才能保持锛出的木面平整。遇到旋疤呢?我问。从两边向旋疤的中心锛,甚至从四周向中心锛,力度宜小不宜大,否则,锛过疤心,会起逆纹,甚者挖出一带坑来。说罢又亲手示范,他锛疤痕的另一面时,却并不转身移位,而是上下手交换,亦即左右手互换。我知道,这个手法,只有更高段位的把式才可掌控。父亲一生,用废了两把锛子,第一把是初出师门时请铁匠锻造的,铁头,貌似不大,分量足夠,锛刃的另一端有方形的平面,可用以砸物,具备长柄大锤的功用。这把锛子鲁钝了磨洗,锋利了复再鲁钝,多年之后,锛刃窄得只剩七八厘米宽度,实在不堪再用才被废弃。第二把锛子就大不相同,只有锛刃这边15厘米为铁质,并且中空。觅一段合适的硬木,将一端刨削适当,镶嵌进去。木的中部凿卯安上长柄,卯的后端蠢蠢的杵在那儿,使用时具备平衡的作用。坚固榫卯的木楔,公认秦岭里木质最为密实坚硬的铁橿木为首选。楔的末端,以一道打制的铁环从手把一端套进去砸死,这铁环,叫作束子。这第二把锛子,是在我开始学建筑木作手艺时添置的,一副笨笨呆呆的模样,看上去体形硕大,却轻重适宜,容易掌控平衡,用起来非常趁手。八里原上月黑风高,北风呼啸的夜晚,几个工匠,脚步疲软拖塌的回归与家人团聚,抑或启明闪烁,镰月西挂的佛晓,肩上的锛子,挑着长短几副锯子和收纳着多种工具的木箱,大步流星的外出谋生,这支小小的队伍里,有我矮瘦的父亲。一些年之后,添上了我。四、凿子我父亲那只立式的工具箱,涂黑漆,有系带,便于背挎;有提梁,便于提携。但有时往返不用背挎,不用提携,而是用锛子或者丈杆子挑着。这箱子窄而深,无盖,箱口内侧订有一道锯出许多豁口的窄木板,一个豁口就是一个孔洞,外出干活时,一把把凿子一线儿插进去,刚刚露出把柄,整齐划一,若列队的士兵。木工工具多,此外的所有工具,只要尺寸不长于木箱,一概容纳进去。凡木构件,无论是房屋营造还是器具打制,均主要赖以榫卯连接,要求掐尺等寸,严丝合缝,不爽分毫。榫赖锯割,卯依凿穿。凿的形制截面为长方形,凿身长方体,下部开偏刃,总长度八寸左右。上部为圆锥体,中空,截取十六七厘米的铁橿木,依据凿把锥体的尺寸刮削适度,嵌砸进去,外部余出近十厘米的长度,此为凿卯时执掌的手柄,工作时亦承接斧子的敲击。凿以刃口的宽度而称谓,一般有二到五分四种,小器具用小凿大构件用大凿。若大构件上卯的尺寸宽于凿子的宽度,则凿的时候凿子左右移动,总以所划定的尺寸而凿挖合宜。卯有半卯和透卯的不同,按需定制。还有种凿子叫土凿,刃宽体大,旧时建房用以凿挖土夯墙、胡基墙甚或砖墙。有个成语叫凿壁借光,源自西汉时一个叫匡衡的穷孩子发愤读书的故事,所用的当然就是这种凿子了。另有大板凿和小板凿,形制和土凿一样,只是尺寸依次而小。这两把凿子,如果遇到木卯的位置纹理绞纽,卯孔凿出来后,里边耦断丝连,就需得用板凿切削卯壁,使之干净规整。我每每凿卯,头疼的不是坚硬的杂木,也不是潮湿柔韧的柳木,而是杨、桐之类质地松软的木种。初时随便怎么去凿撬都无妨,最后到临界卯孔的小边时,凿子砸切下去,向孔口方向撬动,不一定会撬凿木屑出来。向外撬动,往往会撬伤卯的口沿,使质量大打折扣。榫卯加工完结,安装时我总不勉心里发虚,榫卯松了,家具怎得坚固,榫卯紧了,有可能会撑裂卯件。也有得瑟的时候,营造房子,立木的这一天,腰带上别着斧头,攀低上高,爬上墙头或者屋架,俩人一组,用粗绳索吊檩条上去,大幅度抡动斧子,丁丁咣咣砸榫入卯,脚底许多双眼睛一眼眼看着,有人叮嘱:手抓牢,注意安全。这时候,就尤其得意,斧头抡动的便尤其夸张和疯狂。及至构件全部组装完毕,庆贺的鞭炮炸响,还不忘如走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在几间房的脊檩上,如履平地般走上几个来回。对了,我有个一时不慎,险些致残的囧事。我干活难得专心,注意力时常开溜。结婚前打制几件家具,日期紧迫,有几位师友前来帮忙。那天我置木于凳,人坐压上去,凿子对齐划好的卯线,挥斧凿卯。干着干着,神遨魂游,不知咋搞的,竟然就大脑空白,鬼使神差敲砸的斧背朝上,砍削的斧刃朝下,朋友一声惊呼,声音入耳,再传至大脑辨识,再由大脑指挥手臂立时停止动作,嗬嗬,这套程序有点复杂,路线绕的确实不短。及至手臂收住动作,斧刃已吃透握着凿子的指肉,直抵指骨,一时鲜血长流。止血包扎的同时,内心庆幸,幸亏收势及时,保住手指,否则,即使不影响婚姻,新媳妇面对残缺不全的手指,一颗心,还不瘆得慌。此后多年,时常有人拿这囧事调笑:很专注地想媳妇儿,很跑魂地干活儿。五、刨子刨,刮削物品,剔掉多余使之平直的过程。木工的刨子,即使木构件平直的工具。以体型分作长中短三类,以功用,分作合缝,粗剔,定面,开槽,采口,浑边等等。刨子多以花栎,国槐等质地坚硬耐磨,不易变形的木种进行加工。于中部偏后的位置,开孔取槽嵌入刨片和木锲,上边再镶入横向的把手。但镶嵌刨片部位刻凿的角度则大有讲究。粗刨子角度小,细刨子角度大,用于木器制作最后一遍刨削的刨子,叫定面刨子,长约25公分,刃孔的倾斜度最是陡峭,几乎近于70度。定面时,仔细洗磨刨刃,轻轻敲打刨片的顶部和木锲,使之紧固,从刨子的底面曜过去,刨刃若隐若现,使用起来,薄如竹膜的刨花冲出刨子的刻槽,经过刨者的手面,哧哧声响,便卷作松松的卷轴。木质的香,亦于刨花的翻卷中弥散。我们村持有小木匠技艺者不低于十人,其间可称高手者,非父亲和他的师兄弟们莫属。前些天,步章爸被儿子背到向阳的走廊晒太阳,布满老年斑的面颊僵无生气,人生晚景里,只等阎罗招请。但问及他们少年时学艺的咸阳“德新成”作坊,老年斑就颗颗生动,从老板到师傅到工友,大节小事回忆起来清清如水。在德新成学艺的同门师兄弟本村三人,步章爸身子长,臂力大,推刨技艺首屈一指。我无数次亲眼见过父亲制作农具和家具,无数次见识他使用他的斧、锯、锛、凿、刨等等一系列工具,甚至在他去世数年后,偶然间,耳孔里隐约还会响起刨子刨削木头的哧哧声。

我幼年时,每当父亲一页页刨削木板的侧面,我知道要合缝了。木板侧竖于案,他操持着那把专用的合缝长刨,一刨一刨专注、平稳、匀速运使。合缝这活路最见功力,一个六尺的板柜,以多页木板拼合成七扇大板,先行按照合成后的总宽度选板,并提前度量,预留出刨削的余裕尺寸,弹出两条放射线以标记顺序,每扇五七页不等。粘合后,必得大面平直,粘合处无缝对接。看见父亲侧竖起木板刨削,我就积极地提溜过那只单耳三足的熬胶专用锅,添水,取些斧劈的柴片,抓些刨花生火。水滚后,布袋里一把一把抓那赤黄的皮胶颗粒投进去,改作文火慢熬。新刨出的刨花一轴一卷缓缓添加,以不使火焰熄灭为宜。熬一阵,父亲会停住刨削,过来以漆刷醮胶水,提起来,从坠落的胶丝,观察胶的稀稠及火候。木板刨削完毕,如果胶水还没熬好,他会拿过烟锅在烟袋里一下一下掏挖,另一手的大拇指随之在布袋外边按压,装满烟,蹲下来取一片粗点的刨花点着,一口一口吸着,逗我说:娃呀,这么长时间还没弄好,你倒能熬胶。我就扑哧笑了。乡间俚语形容人没本事,往往说:你光能熬胶。我长大后学手艺,于板材拼缝就很菜鸟。拼接时涮胶后或者以麻绳绞扭,或以一段弓型的圆木于一边开一溜儿凹槽,黏合成的板材嵌放进去,再用木锲夹紧,整个儿靠墙侧立,使皮胶冷却凝固。我推刨合成的大板,不合形如括号,便是出现阴阳面,很少平直,这让人颇为懊恼。不久后父亲转事房屋修建,我也于砖瓦抹灰等工种用心,木板合缝的推刨手艺,终究没能娴熟。合缝刨子而外,另有采口刨和开槽刨。开槽刨子的型状很是独特,刃窄三分,使用时人立于工作案的右侧,右手单手推使,于木器撑料靠边三分的地方一刨一刨开出一线凹槽,用以镶嵌拼接而成或者厂家生产的胶合板。还有一种更奇特的刨子,叫鸟刨,我们习惯叫它夜猋忽,又叫刮刮儿,夜焱忽即人们常说的蝙蝠,古建筑和古家具上,常常作为吉祥物被雕刻上去。如果认为猋忽是方言俚称,可就错了。《淮南子.览冥训》和张衡《思玄赋》等都有记述,取疾风,迅疾之意。而鸟刨的模样,恰恰与夜焱忽相似。我幼年觉得鸟刨小巧玲珑,模样可爱,时常会拿来把玩,父亲也不喝止,刮刮儿,是以其效用而叫的名字,意思是刮削普通刨子刨不上的小部位。说到小部位,该提一提蛋蛋推刨了。蛋蛋,通常指小的物件,蛋蛋推刨长约十五至二十公分。唯其尺寸短小,盖房子时加工木料,用以刨削木材表面的脏污。这个活路没什么技术含量,总是被指派给小徒弟去干,往往一晌时间不到,大拇指会磨出血泡,再推刨下去,疼痛难忍。小徒弟却不吭一声,咋了?吭声有啥用,师傅心上明白,哪个学徒没这个经历?每天放工时,必得松弛刨子的木锲,以免天气变化,刨体潮湿而撑坏刨子的口檐。方法是左手托住底部,右手持斧,于刨子的尾部不轻不重“咣咣咣”敲击三下,楔子便立即松开。一个好木匠的刨子数目,不会少于七八把,甚或十把。数目多,种类齐,按需取用,工效高,效用好。家具安装完成,定面刨子派上用场,刨过,以手抚摸,平坦光滑,家具也便制作完成了。(图片资料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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