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之缘
作者|苏书
写下标题时，我忍不住眉眼弯弯。仿佛还不曾沾酒，却已开始说酒话呢。
父亲爱喝酒。喝到五六成时，棱角分明、瘦削的脸庞多了一些红润，少了平时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眉眼里多了些柔和，厚厚的唇角浮现着淡淡的笑意。我斗胆开口索要平时想要的东西，父亲都会爽快地应允。等他吃完母亲做的酸味扑鼻，口舌生津的醋汤面后，就瘫倒在椅子上，歪斜着睡去。我和母亲七手八脚地扶着他去床上躺着。闻着他身上的酒味，有股子甜香，夹杂着父亲身上的烟草味，让人感觉踏实。
这样的温馨时光并不多，大都是醉醺醺的父亲被人搀扶着，趔趔趄趄地跨进家门。冲天的酒气臭不可闻。母亲慌乱去扶父亲时，总会被父亲一把拂开，大声嚷道：我没醉！昏暗的灯光下，父亲满脸胡子拉碴，白中泛青的脸庞，被酒意浸润过的深眸像幽井，我不由地紧张起来，一声不吭地缩在屋角，严阵以待。父亲嘴里开始言语不清地指责他人，母亲实在听不过耳，出言劝阻，父亲便冲着母亲破口大骂。端茶过去，不是嫌弃太凉，就是嫌弃太烫，不等我们重新更换，杯子早已飞出多远，在角落里粉身碎骨。刚走开，便听到父亲哗啦啦地狂吐……
这都还算好吧，最怕听到别人寻到家里来，酒醉的父亲和邻人打得头破血流。我的心都揪得紧紧地，担心母亲又会受累受怕，过后到处央人说好话赔理。
也许从小到大，醉酒的父亲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以至于我对酒素来敬而远之。
后来遇到了现在的丈夫，那时的他，除了喜欢喝酒，好像再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张爱玲说过：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年少时，不曾理解，等自己全心全意，卑微地爱一个人时，如我，原本对酒深恶痛绝，可因为男友喜欢喝酒，常常买酒给他和朋友们喝，工资微薄，没钱买得起好酒，有时就从家里悄悄拿父亲珍藏的好酒给他……
我不知道，杜康先人酿酒后，太多人贪恋此杯中物，所图所求何感何情？曾经斗胆尝试，入口，甜、辛辣，一股热流窜进喉咙，烧遍肺腑，来不及品尝后味的甘香，脸发烫，脖子肿胀，僵硬；片刻，眩晕；再细细啜饮，甜得发苦，口腔里热辣辣的，木木的，毫无美味可言。也许我原本不是饮酒之人，自然难识酒之乐趣吧。
当我在他乡漂泊时，当我不得不喝下第一杯辛辣的白酒后，慢慢地竟然喜欢起酒桌上的氛围：喧闹、热烈、真实，有时又像是一场欢喜剧舞台。偶尔遇到尊敬的人，或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的柔情，都会令我如男儿般豪爽干杯。但我还是很少喝酒，能避开就避开，内心深处本能地远离它。酒喝得虽然不多，偶尔能品尝出同样牌子的酒的度数和年份长久，惊得一众男人们瞠目结舌，差点掉了下巴。我尴尬地默默思忖：也许是遗传基因吧。
更多的时候，做为一名酒场局外人，饶有兴趣地观看我等凡夫俗子们酒桌上浮生百相，内心五味杂陈！只见斟酒时，个个都和风细雨；劝酒时，甜言蜜语；喝酒时，豪言壮语；喝多了，胡言乱语；到最后，倾盆大雨。刚入席时，个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经不起劝酒者殷殷相劝，摩拳擦掌、披挂上阵，斗智斗勇。席中，宽衣解怀，勾肩搭背，面红耳赤；或者面不改色；或者苍白堪怜。喝到最后，有的人舌头打卷，吐字不清，东倒西歪，形态放浪；更有甚者，踩凳上桌，大言不惭！惟恐在座之人不识本君。行酒令，猜拳，到也是公平尽兴，最怕借喝酒，心怀不轨，故意整治不能喝酒之人。往往最先倒下的，是不太会喝酒，不善词令，性情耿直的人；中间倒下的，就是假装喝醉的人。最怕的就是明明已醉态毕露，还大叫大嚷：我没醉！直呼人再上酒。最令人敬畏的是天生海量，久战不醉的人，仿佛英雄战场凯旋归来，傲视桌前群雄之败象，睥睨天下之浩然气概。堪称酒神！这种人材最适合去应对有目的的酒场应酬。不过，若是日日酒水穿肠过，也终是会厌倦而伤身吧。要知道最奇妙的喝酒是恰逢知己，同样的酒，喝至酣处，竟能半晌不醉。想来，酒也真是神奇之妙物。
疲惫的生活，居无定所的惆怅，对亲人的诸多思恋，太多悲伤无助的情绪，肆无忌惮地包围着脆弱、孤独的我，病痛也趁虚而入。无数次我夜半醒来，湿流满面，跌入情绪低谷，频临崩溃。偶然的一次，在好友娟的引领下，爱上了红酒。红酒不同白酒，酒后，不会头痛难耐，胃腹难受，不影响第二日的工作。且能美容养颜，软化血管等功效，对恍若溺水的我而言，不失为一根救命稻草。
偶尔小桌子上的一杯红酒，就成了我最好的陪伴，也是我最奢华的一种享受。有人嘲讽道，小资情调。我笑笑不语。疲惫不堪时，早早忙完家务，辅导完孩子作业，等孩子睡着以后，一个人便开始和红酒的约会。
洗净一天的风尘和烟火味，静静地坐在小桌一隅，温和的台灯照亮这片暂时属于我的小小角落。慢慢地拧开瓶塞，有些费力，当然好的东西，怎么能轻易打开呢？没有条件醒酒，只是缓缓地将它们注入透明的高脚杯里，看着暗红的、媚惑人的液体在酒杯里轻柔地旋转着，荡漾着，慢慢地恢复平静。轻轻地捏住杯脚最纤细的腰部，送到唇边，呡上一小口，任它在嘴里停留，再细细咽下。它们刚入口的感觉，总是让人失望的，千篇一律是淡淡地涩，喝多了，从涩感里便可以先分辨出好坏来。当口腔、喉咙里都留下绵软的醇香后，仿佛自己也终于咽尽了生活的苦涩，迎来了柔和和芳香。一杯下去，还是会头晕，微醺状态最佳。起身，有点眩晕，脑海里会莫名浮现出辛弃疾的那句诗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沙角连营……迷迷糊糊地在豪情万丈中欣然入眠，第二天，又满血复活。
不知不觉已至不惑之年，生活的压力慢慢铸就了我的坚强和独立。彼时，我已无需红酒来抚慰。因为中年的我越来越清醒，我需要更加自律和努力。我没有空暇自怨自艾，也没有时间来舔伤自慰。每日里，只觉得时间不够用，工作、学习、上进、照顾家人，每天都是累瘫在床上。偶尔心血来潮，还是会洗净高脚杯，为自己斟上一杯，自得其乐，权当生活的一种调剂而不是依赖。
匆匆岁月就这样在忙碌的生活中悄然流逝。明镜里，双鬓已悄然染霜，一晃已近知天命年岁，失眠又成了家常便饭，一夜好眠成了我最奢望的一件事情。为了调养身体，丈夫也特意给我觅方泡药酒，无奈就是喝不惯药酒，感觉夹杂了其他的药材香味，压住了酒的芬芳，影响了酒的纯正。于是又重拾旧爱-红酒。这一次的久别重逢，红酒量渐长至丈夫咂舌地步。如今的他，自觉戒酒，滴酒不沾呢。我低头浅笑，这一生和酒也算是有了不解之缘吧。
如今的我，在电话中听到母亲说，父亲在别人家里又贪杯时，我在电话这头微笑着，不语。人这一生，总是要有些喜好吧。如今年迈的父亲沾酒必醉，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酒话，再闹酒疯呢，他只会是陷入沉睡中，忘记年轻时打拼的风采；也忘记晚年的诸多不顺，甚至病痛的折磨。
可我颇觉得对不起酒。我懒怠去研究它们，包括我最爱的红酒。我无暇去研究红酒的历史，也不曾记得喝过的任何一种红酒品牌。更无心去学习喝红酒时的最佳搭配。在我看来，它们都是酒，只要尽兴，随意就好。我就只是单纯地喜欢它。我会在朋友的聚会上，分享红酒，殷殷相劝我的女性朋友们：喝一杯吧，解乏！又可美容，活血！最不济，可以让我们那如秋日黄花般日渐枯萎的容颜，今夜悄然嫣红，灿若桃花返老还童一次吧。
现在，外面的诸多聚餐，为了彰显对女性的尊重，都喜欢白酒，红酒一起上。偶尔端起一杯，可再好的红酒，我是喝不出来太多的滋味呢。总觉得有些酒，得找合适的人品；有些酒还是得一个人慢慢地尝。人生一世，万千努力，到头来，终将是孤单和寂寞相伴。我们得学会《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