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

新闻发布2024-04-29 13:04:17读书村

那个夜晚

作者|赵华安

那一年我十二岁,读五年级。三年级以前在村小上学,到四年级就得去十几里外的中心校读书。虽然路途远,中间还要翻一座大山,住在学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又去学校,但新的环境,认识许多新的同学,又有本村的同学相伴,就並不觉得太苦。我乐此不彼地上学、回家;回家、上学。在田梗与学校的夹道中往返着。

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冬天,下第一场雪——星期天中午就开始飘雪。吃过午饭,地上的雪已经有筷子那么厚了。母亲要我等等同村的伙伴一块走,因为各自离得较远,眼看雪堆得越来越厚,又是一年里白天最短的时候,我就先前独自走了。

出了村口,眼前的路渐渐变得陡立起来。快上山了,厚厚的雪路上却找不到一点行人的踪迹——一只脚印,哪怕被雪填平仍能看得出的囫囵脚印;一条划痕,在雪路上行走,再怎么小心翼翼都会有打滑索溜的痕迹。但都没有,看不见一点人们走过去的迹象。

往常这个时候,一出村口,就会听到远远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同学吆喝,跑快哟,等你呢。也有后面追上来的同学在隐隐约约地呼喊,等下嘛,一路走哇。大伙儿离离散散,前面的人走走停停,后面的人紧赶慢赶。一种紧张,一种催促,一种幸福的感觉在每个人心里传递。身心一下放得很松,脚下的路变得短了,纷飞的雪花也天使般温柔优雅起来。

前前后后聚拢了、汇合了,零星的小分队变成了人多势众的大队伍。气氛为之轻松、活跃起来。调皮好动的伙伴们更不消停,猫打爪似地,你掐我一下,我推你一把。不定,谁对着粗粗的树干蹬一脚,就有簌簌的雪花落下来,扬糠似地,大坨大坨地落得满头满身的雪花。大家一下逃离似地四散奔跑掉了,来不及抖落脖子、背心里的雪沫,又一下子凑到一块,笑得前仰后合。

返校的路途被咯咯的笑声弥漫着,追逐着,奔跑着。在雪地上,在树林间,手捧雪团,扬洒着,抛掷着。凝结成团的雪花便是紧缩了的文字,在天空划着弧线,落在雪地上,便连接成了一首首短章,被奔跑的脚步朗诵着。

去往学校的路程并不短,没怎么走,就到了学校。

此刻,怎么看不见一个同学的身影,听不到一声催促着的远远的呼喊?肯定,一见到我的脚印,他们立马会打起十二分精神,鼓劲追上来的。

望着完全被雪染白的荒野,我继续往前走去。雪,仍在纷纷扬扬地飘着。不远的山峰已与铅色的天际连在一起。喘息的时候,在一棵松树旁,我蹲在地上,掏出笔和一张大纸,垫着膝盖,在纸上写下“加油!山顶见”几个字,挂到伸向头顶的树枝上。希望他们能够见到这张纸,看到这句鼓励的话,知道有个同学在前面开路,加快脚步早点与我汇合。

上了山顶,暮色愈来愈重。坡下大片的树木已经模糊,身后远远的来路也完全沉入浓浓的暮色之中。脚下的路只呈现出山坡与路沿的粗线条走势。周围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到任何与同学汇合的可能。我完全失望了,脚步一下变得沉重艰辛起来。小心翼翼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挪着,唯有踩着积雪的声音咕嚓、咕嚓的格外刺耳。

天,完全黑了。只有耀眼的雪光把脚下的路返射得模模糊糊。远远的,亮着几点灯火,早已被埋在厚厚雪窝里的学校,呈现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柔和。

进了学校院子,看得见几个老师窗户里的灯光,那么一点,又被寒冷和黑暗吸收了。它们就像历经沧桑的眼晴一样,吝啬又冷淡地望着我。

宿舍在上面的木楼里,那是一排南北走向的木楼。南北两面,除了门就是窗子。窗子很大,又一律是木格的。细碎的木格上是糊过纸的,风的原因,木格上早就刮得只剩飘忽的纸屑了。

木梯很滑,有些逼仄,有些歪斜,好在长期攀爬的缘故,没怎么费劲,就到了自己宿舍。我知道宿舍的布局,中间有一条过道,两边是两列通铺。几十个人,每人都有一块自己的地方。黑喑中,我还是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铺位。但我的心却一下抽紧了,仿佛不是从楼下爬到楼上,从风雪肆虐的外面走到屋里,而是从寒冷走向寒冷,从孤独走向孤独,从一片黑走到了另一片黑——偌大的校园,那么多同学,还有住一个村子,本该同路的伙伴,竟一个也没来学校,全都被寒冷逼到了家里的火塘边。

空空荡荡的宿舍里,我成了唯一的守夜人。以往宿舍再黑再冷,心里是敞亮的,温暖的,知道同学们都在身边,众人拾柴火焰高。而现在呢,肆虐的寒风把心中的那盏灯吹灭了,一下子黑到了心里。

我对寒冷和孤独的认识就是从那晚开始的。

那是一个终身难忘、刻骨铭心的夜晚。风,呜呜的挟着雪花从破烂的窗格里刮进来,空旷黢黑的寝室里,板壁上的课表、箴言一类纸片因风而起,扑踏作响。报纸糊过的顶棚忽闪起伏,欲塌欲裂。尘灰挟着雪沬扬沙般地洒下来,眼都不敢睁。点不了灯,无边的黑暗中,这里是木楼榫卯在咯吱、咔嚓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脱落、撕裂;那里又是门窗撞击木框的声音,炸雷一般,使人心惊肉跳。不定,等不到下一次撞击,整栋木楼就会轰然倒塌。

无边的寒冷,让人觉得如果雪片也能御寒,真恨不得跑去外面,搂一抱雪花回来当被子。我在路上的那点温暖和勇气被删除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寒冷和恐惧。

就在这栋木楼上,就在这个火车皮一般偌大的寝室里,我也曾遭遇过暴风雪,但并不感到恐惧和寒冷。那是因为和同学们挨在一起,同村的,不同村的;同班的,别班的,大家共同抵挡着这一切。而这一次,彻夜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寒冷和恐惧仿佛两只怪兽,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一齐向我袭来。我倦缩一隅,不敢翻动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免得招惹更多的寒冷、恐惧找上我。

这是人的想象力急遽飞翔的时刻。我开始怀想起同学,怀想着和同学们在一起的种种美好,怀想着大家共同抵御寒冷的那一个个难忘的夜晩。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大家挤挤靠靠,亲密无间。一个人翻动身子,会连带起许多人抽胳膊动腿;一件小小的玩具,可以在传递中给毎个人带来快乐;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又会牵动整个宿舍,叽叽咯咯,笑语不断。外面风雪大作,室内其乐融融。值班老师在楼下喝斥:搞什么搞?一晚上吵吵闹闹,房子都快抬到河坝里去了,还睡不睡觉了?!大家缩在被窝里恨得牙齿打颤: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在火炉边睡觉,你倒不冷!

裹着布衾,我瑟缩着身子,不断地想着和同学们挤在一起的情景,想着那一个个笑语喧哗的风雪之夜。心中的灯慢慢亮了,寒冷渐渐离去,温暖重又回到身边。

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珍藏温暖,懂得了雪中送炭对一个寒士的重要。一个关顾的眼神,一声问候,一句良言,一个互相拍打着后背的拥抱。尤其冬曰清晨,缩着脖子,筒着衣袖,排成长溜的同学贴着教室墙根,“挤油”取暖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加入他们的行列。一个人的力量算不得啥,却可以在众人拾柴的时候,添一点火焰,增一份温暖。

继而,面对球台旁边,一个同学,两副球拍,二缺一的时候,我会自告奋勇地接过拍子,成全他人;陪老人聊天的时候,也不用频频看表,更不因顾及家人的晚饭和晾出去还未收回的衣衫而扫了老人的兴致;面对车子陷在坑里,少点儿劲,就是离不了窝的拉车人,我会抢先一步,推车一把,助人走出泥沼。甚至陪同学做作业,跟同事散步聊天,陪家人吃一顿饭……举手之劳的付出并不大,换得的却是任何物质金钱都达不到的效果。

此后很多年,这点珍藏的温暖提点着我,催促着我,予人玫瑰,手有余香。

天亮后,雪停了。那屋檐上的冰凌,那窗格上弥漫的蒙昧天光,那院子里冻缰了的枙子树,那老师泼在雪地上,地图一样,冒着热汽的洗脸水,似乎都透着一样的气息,让人惆然而伤感,又让人有了一种辛酸后的喜悦。

校园里渐渐开始了喧哗——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学校。在校园外面就开始跺脚抖雪,墙根下面,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雪块。人人都自觉把寒冷留在了外面。一进院子,又直呼好冷。筒着袖,猫着腰,一个劲地往教室里钻、钻,恨不钻到最深的去处,找到最温暖的所在。

大家挤在一块,高声喧哗,真有点“快把房子都抬到河坝里去了”的节奏。就有外面的同学走进来,一张嘴说话,就有一团一团的雾气呼出来。每进来一人,室内就多了一团雾气,温度就提高 一分。就有人突然醒悟似地追问起谁谁怎么没来,谁谁这时说啥也该到了。大家有了需要他人,在乎他人存在的迫切愿望。

气氛随之热烈,话题也多了起来 。

——月月的家在山上,下雪,路又不好走,能不能下得了山?会不会在路上绊了;

——梁子的母亲病了,没人给准备粮食蔬莱,是不是带不了粮莱就不来学校了;

——星星放学回家,半路上直喊肚子疼,一路走走停停,现在会不会正带病走在路上……

大家的情绪越来越高,大家的担心越来越多,大家的讨论越来越热烈。纷纷就有了主意,这就去告诉老师,我们分头去接他们。

梁子的口粮,我可以匀给他。

我也有。

我带了两周的口粮呢……

大家先前那副冻得缩手缩脚的样子,现在呢,全是一副包打天下,救世主一般的模样。寒冷早被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喊道,大家知道吗,昨天晚上是谁一个人在宿舍守夜的?这是昨夜至今我听到的最为关切的一句话。我感到了脸热羞赧,一种委屈,一种酸楚涌上心头。为了掩饰窘态,我赶紧低下头去。但眼角的余光分明觑见,一颗颗眸子正齐刷刷朝我射来。大伙儿很快围了过来,衣服摩擦的嗦嗦声越来越响,空气中温热的雾气越来越多。我被一种巨大的温暖包裹着、簇拥着……

当一个人的呼吸,与众多的呼吸融合在一起时,在风雪的背后,在薄凉的世间,纯真与善良,温暖与真情,恻隐之心,崇敬之情,就会悄然而至,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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