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家

作者|苏书

共事几年的小妹在朋友圈里说：儿子喜欢玩过家家。过家家的用具，全是沙土、树叶，自说自语，玩得不亦乐乎……我想起了女儿，她小的时候也最喜欢玩过家家。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拉着我一起玩游戏时说过的话，至今回想起来，都会落泪。女儿满一岁后，我就把她留给母亲，南下和丈夫团聚，开始打工的生活。决定让母亲带她的时候，我是有点小窃喜的，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呢。女儿从一落地，时时刻刻喜欢粘着我，睡眠特别少。白天，她终于困呢，我刚轻手轻脚地放下，她就哼哼唧唧；夜里，估摸着她睡得很香，正想安心躺平，她一只小手下意识地拉着我，若不赶紧侧身抱紧她，哇哇地哭声可掀翻楼顶。家人给她好玩的东西，她眼巴巴地瞧着，流露出想要的眼神，等东西一到手，她马上又缩回我的怀里。好像她知道：在她出生时，我和死神擦肩而过，潜意识里守护着我一样。7月18日，我动身的那一天，母亲早早带女儿去邻居家看她最喜欢看的小狗。我悄悄地一个人带着行李，踏上了南下的征途。坐在公交车里，看着家乡熟悉的风光一点点消失在眼前，对孩子的不舍，慢慢被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担忧填满了。那时候南下去广州，需要在武汉转一次火车。在去往武汉的车厢里，邻座的一个女子，四十出头，特别健谈。胆怯，不敢和陌生人言谈的我，实在招架不住她热情的寒喧，只得从实道来。她得知我把一岁的孩子留在家里时，惊讶地问我：哇，那你不是很想她！？闻言我一怔，女儿那可爱的圆脸，大大的眼睛，头顶又黑又滑的短发，薄薄地红唇里，只长了一颗半的门牙，不太会走路，摇摇晃晃地，向我扑来……瞬间，我泪流满面。吓得那个女人慌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日子就在一天天的牵挂里过去了，那时候，每天的时间，都觉得好漫长好漫长。一想到，那么粘我的孩子，看不到我时，不知哭得多么撕心裂肺，我就吃不下，睡不着，夜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惊醒。频繁的电话打得母亲都有些烦呢。当我听到，孩子还没有长下面的大牙时，忍不住责备母亲：有没有按时给她喝补钙的？听到孩子可以不用人搀扶，走好几步路远时，我在电话这边也咧开了嘴傻笑着。第一次听到电话里孩子不太清晰的“妈妈”时，我激动地跳了起来，赶紧拽着丈夫来听。心里又骄傲又难过：没有亲临现场，这将是我一生的永远的遗撼。当孩子可以说越多的字、词时，我欢喜的同时又突然意识到：孩子说话的嗓音，有些粗哑。忍不住胡思乱想：是我怀孕的时候，吃了什么不妥的食物？第二天清晨刚一睁开眼睛，就给家里打电话，催促母亲带上孩子去医院做个检查。工厂放假休息的时候，外出逛街，我总是第一个先冲进童装店，抓起那些漂亮可爱地衣裙，鞋靴，爱不释手。冲丈夫嚷着：这件不错，赶紧给女儿买一件寄回去。丈夫总是又气又笑道：你不才寄了没多久吗？盼啊，盼啊，盼了太阳，我又盼星星。盼了一月又一月，终于年关至近。归心似箭的我们迫不及待，历尽艰辛，买到了回家的车票。一回到家里，行李来不及放下，我就去抱躲在母亲背后的女儿，分别仅半年，她却不认识我了。她好奇地看着我，害羞地躲在母亲身后，母亲笑着拉她到我怀里，说，你不是天天看着照片喊：妈妈吗。你妈妈回来了，快让她抱啊。她还是挣扎着跑开了。穿得圆滚滚的身形，跑得有些笨拙，却像个皮球一样，溜得很快。我强颜欢笑，像是她的跟屁虫一样，她走到哪里，我就锲而不舍地跟着哪里。随时拿出一大堆的礼物和糖果，使出浑身的力数，百般讨好她，哄着她。终于她怯怯地走到我的身旁，我一把抱起她，百感交集，眼泪泫然欲滴。几天的朝夕相处后，终于，我们可以独自带上她回到县城的家里。陪她开心地玩了一整天，晚上临睡前，我们拿出了结婚相册和她小时候的所有照片，逗她。她胖乎乎的小手指笨拙地指着自己，咯咯地，憨笑着。翻到母亲和我们的一张合影时，女儿激动地喊：外婆，外婆。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要找外婆。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大哭。我和丈夫俩个人，扮她幼时喜欢的种种声音和藏猫猫游戏，她也只是看一眼，笑一笑，又继续放声大哭。那天是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墙上挂钟已快指向凌晨。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冲上九宵云外的烟花声，尽情渲染着过年的热闹气氛，然而，我和丈夫心里眼里却只有孩子的哭声和我们无处倾诉的哀伤……不得已，向已经睡觉的母亲打电话求助。听到母亲的声音，孩子才止住了哭声，抽抽答答地说：要外婆，要回家。委屈伤心地样子，让我肝肠寸断。母亲在电话里耐心地哄慰道：城里就是你的家啊，你要乖乖地听爸爸妈妈的话……等和女儿的关系恢复到以前的亲昵时，转眼又到了离别的时候。离别后，又是漫长的等待。再一次欢天喜地回到家里，一样的，疏离期，一样的心灵煎熬。总是要熬过又喜又痛的三四天时间，孩子才会和我们慢慢地熟悉亲近了起来。一天晚上，母亲让我去给小弟店里送饭。女儿也要跟上，我喜出望外，特别珍惜这难得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给她穿好外套，裹紧帽子和围巾。临出门时，女儿还特意带上她的小手电筒，说，是给我们照路用。冬天的夜里，长长的老巷子又黑又静，没有月亮，只有一两颗星星隐隐闪现着，路边两旁院落里偶尔漏出一丁点昏黄的光线，更增添了小巷的幽深。我一手牵着女儿热乎乎的小手，一手拎着饭菜，高一脚低一脚地慢慢走着。女儿那个玩具小电筒，发出微弱的光圈，象征性地照射着。冷冽的寒风刮过我的脸庞，我的心里却暖暖的。软糯的声音响起：妈妈，我们玩过家家吧。我当妈妈，你当女儿。我忍俊不禁，笑道：好啊。心里却在想，看你怎么表演。女儿温柔地说道：天黑了。宝宝，不要哭。我笑道：我没哭啊。女儿气恼地说：假装的吗？我立马噤声。女儿又说道：宝宝，你要乖乖地，听妈妈的话。莫要哭，莫要闹。妈妈会给你买糖果吃，还给你买好多，好多新衣裳穿……听着孩子模仿着大人的口吻，奶声奶气的话语，落在静谧的街道里，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我从小到大走过无数遍的巷道，我半天进入不了角色，暗暗发笑。憋的老脸都麻呢。忽然，女儿的小手电筒光灭了，可怜的一束微光看不见了。女儿拉紧了我的手说道：别怕，别怕，宝宝。有妈妈在。

从她有点颤抖的语气里，我分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恐惧，听到她强装镇定的这句话，我破防了，泪如雨下。我弯下腰，紧紧地抱住女儿，失声痛哭。女儿轻轻拍着我的脑袋说道：妈妈，你不要真哭呢。你一哭，我也要哭呢。我在女儿的棉袄上蹭干净了眼泪，看着黑夜里她亮晶晶的眼眸，笑着说：没有啊，我假装的。我的女儿这么懂事，贴心。妈妈高兴还来不及呢。女儿开心地跳了起来，嚷道：那我们晚上回去，继续玩，过家家，好不？说完，就要和我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母女俩稚嫩的、沧桑的，欢欣的承诺，穿透了长而黑的巷道飘荡得很远很远，至今仿佛还回响在我的耳边。后来，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在一起呢。随着女儿一天天的长大成人，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渐渐地，她都不记得呢。现在，她离我们这个小家，距离也越来越远。只要我们母女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女儿处处照顾着我这个还不算老的妈妈。我常常想，也许那个冬天的夜里，过家家这个游戏的承诺，早已渗透进我们的生活里，我们彼此深深地相爱着，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