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冬窝子

新闻发布2024-05-01 14:04:30读书村

走进冬窝子

作者|田建忠

一路上除了雪还是雪。阴沉的天使天地融为一体,白茫茫一片混沌,分不清远近,看不清高低。深切的一条路是铲车推开的,两侧形成了垂直的雪墙,大约和我肩膀同高。每隔几米便有一根顶端有小红旗的细竹竿,插在雪墙里标示路基。弯弯曲曲的小路,我们只能沿着它缓慢地往前走。路面被车压得很硬实,不知道下面是土路还是沥青。我估摸着,前几天的那次降雪应该接近两米了。我们在警务站拉上“护边员”萨尔西哈,让他带路。一路下坡,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远远地看见两个高高的草垛,周围还有深色的牛羊在活动。我们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弧,才来到了草垛旁。到了跟前才发现,这里原来有一栋半地下的房屋,附近还有牲口圈、柴房等生活配套设施,有好大一片。厚厚的积雪几乎与房屋同高,若不是窗户,真不容易发现这是一栋房子。门口整整齐齐堆着晒干的牛粪。屋顶厚厚的雪里露出约一尺长的黑色铁皮烟管,正冒着白烟。房屋不远处有一栋长长的、围得严严实实,没有窗户的土房子,这应该是“暖圈”。周围是用松树原木围成的露天牲口圈,白白的雪地上,牛屎马尿看上去脏乱不堪。里面有马儿、牛儿和一大群羊。好像是在吃草,又好像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里海拔不高,三面环山,一条小河从树林里静静地穿过,是典型的“冬窝子”。

走进冬窝子

加依劳拜大叔怀里正抱着两只小山羊,就好像抱着两个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他见我们车来了,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加克斯姆!”我们刚下车,萨尔西哈就上前打招呼。加依劳拜大叔示意我们进屋,我却跟着他。两只小羊“咩咩咩”地叫着,好像是在找妈妈,也好像肚子饿了。沿着挖开的一条雪道,我走进了暖圈。原来暖圈里牛羊是分开的。再仔细看,小牛犊和牛妈妈也是分开的,山羊和绵羊在一起,两个羊妈妈单独在一个角落。皮毛像火烧过了一样的两头牛,单独关在一个地方。这些牛羊看到有陌生人进来,瞪大眼睛盯着我们。听到小羊的叫声,羊圈里也叫成了一片,好像在说:“宝贝,宝贝,我在这里,快过来呀!”加依劳拜大叔弯腰松手,两个小家伙就跳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匍匐着身子从护栏下钻了进去,各自蹦蹦跳跳地找到了妈妈。羊妈妈一边叫着,一边转着圈,眼睛一直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孩子。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小羊很快钻到妈妈的肚皮下,吸吮着香甜的乳汁,很陶醉、很幸福。它跪着前腿,像是特别感谢妈妈的养育。萨尔西哈告诉我,羊羔是牧民的希望。因为暖圈气温有点低,他们担心会把羊羔冻死。因此,小羊羔一出生就和人住在一起。晚上,炉子旁边会有个毯子,小羊羔会卧在旁边睡觉。半夜的时候,主人还会拿着奶瓶给小羊羔喂奶。那小羊羔在没有妈妈的情况下,就把喂奶的人当成了妈妈,走哪跟哪,还会嗲声嗲气地叫着。羊羔在吃奶,加依劳拜大叔拿着铁锨把牛圈里的粪便简单清理后,提着水桶就出来了。在房屋的不远处就是克兰河的支流,通向河边的小路窄窄的,是一条挖出来的雪道,大约有二尺宽。河床的冰面露出一个缺口,潺潺清澈的流水就在下面。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水竟然没有上冻。他们一家包括马牛羊日常用水,应该都取自这里。河边有个四面敞开的棚,是用木头搭的。下面有一个石头砌成的池子,里面有煤块、木柴,还有晒干的牛粪。加依劳拜大叔是地道的牧民,汉语会得很少。我跟着他边走边问,交谈得很费劲。“家里嘛,羊娃子多少?”他的汉语带着哈语,语调怪怪的,我大概听懂了:“浪(两)百只羊,马沃特子(二十只),哈勒泼斯(六十)牛。”“生活嘛!好得很!”“冬天嘛,吃的喝的,有吗?”“莫合亚提嘛,送的。”“浪袋子满,还有瞎眼、拉曼子、西航四、航嘎、皮牙子。还有旁半满、百上党……”我想了一会,连蒙带猜,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两袋子面,还有咸盐、辣面子、西红柿、黄瓜、洋葱,还有方便面、白砂糖……”。加依劳拜大叔打了一桶水返回暖圈,倒进一个大条盆,我看到里面还有一些没有喝完的水。这时,他看到那头毛皮像火烧了一样的牛,隔着护栏和另外一头牛,头对头正在抵仗。“嗯——依——”,他咬着牙齿,声音长长地拐了一个弯。举起右手一闪,两头牛就分开了。两个小羊羔吃饱了肚子,在妈妈的身边,东瞅瞅西看看。加依劳拜大叔解开围栏上的绳子,走进了羊圈。俯身弯腰先抱起一只,再走到另一只面前,笑眯眯地好像抱了两个孩子。我们这才跟着他来到了那个被雪围着,屋顶冒烟的房子。

中学时学地理,书上说新疆地形“三山夹两盆”。东西横亘的天山山脉,把160多万平方公里分为南疆和北疆。西伯利亚南下的暖湿气流,被天山死死挡住,降水全部落在了北疆。于是,就形成了南北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候和地理。随着山地和海拔的变化,从盆地周边的戈壁荒漠,到海拔较高的高山草甸,以盆地为中心向四周呈辐射状,便形成了垂直分布的不同牧场。高山地区气候凉爽、降水充足、植被茂盛,就形成了“夏牧场”;相对低矮山区,气温相对较高、降水相对较少、牧草相对稀少,就形成了上山下山的过渡地带,即“春秋牧场”。在来这的路上,我一直问萨尔西哈关于牧场的划分。他告诉我,冬窝子其实就是牲畜过冬的地方,一般选择在相对避风防寒的低洼盆地,降雪较少的环形山谷,周边必须有水源供人畜饮用。漫长的冬季,山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马牛羊大多需要人工辅助产仔和养育。它们的活动范围只能在房屋周围的圈里,一般也不走远。白天出去晒晒太阳,吃夏天储备的牧草,晚上则在暖圈里御寒。每年三四月份,伴随着气温回升和春天的到来,牧草也渐渐长了出来。哈萨克牧民带着牛羊便走出冬窝子,在附近的山地阳坡放牧过渡。等到五六月份,冰雪由低处向高山融化,他们带着牛羊由低到高,一直走到高山夏牧场,形成“羊追雪”。到了九份,天气很快变冷,高山开始下雪。他们带着牛羊由高山草甸向山下平原转移,在有草的低矮山区短暂停留过渡。等到十月份天气更加寒冷,平原开始下雪后,他们便转入“冬窝子”,开始了漫长的冬季,形成“雪赶羊”。萨尔西哈说,一年之中,牧民和马牛羊在“冬窝子”生活停留的时间最长,可达半年以上。“冬牧场”其实就是“冬窝子”,这是汉族人的叫法。“世上走路最多的是哈萨克人,世上搬家最勤的是哈萨克人;哈萨克人的历史在转场中谱写,哈萨克人的繁荣在迁徙中诞生……”划分四季牧场、按照季节变化转场迁徙,已经保持了3000多年。转场是游牧民族合理利用环境资源,维护了生态稳定和平衡的生存法则,是他们千年游牧、经久不衰的基因密码。萨尔西哈告诉我,加依劳拜大叔有两个儿子,莫合亚提是老大,育有一儿一女。他也是护边员,每月有2000元的收入。小儿子在阿勒泰市上高中,现在还没放寒假。揭开门帘,推开用塑料布包裹的木门。先是闻到一股非常特殊的气味,待我要睁大眼睛看个究竟时,雾气却朦胧了我的眼镜。等我擦亮眼镜时,两只小羊羔已经站在地上了,好奇地看着我们。这时,我才仔细打量了屋内的一切。一栋三开间的房屋,中间是客厅,左右是卧室。客厅中央是炉子,烟道由长方形向上变成了圆桶状,成“T”字向左右分开,延伸到两个卧室。左右两面墙其实是“火墙”。三个房间的温度,都依赖于火炉和两面火墙。正对门是一个土炕,土炕和靠背的墙上,分别铺着、挂着一个深红地毯,上面有黑色的图案和装饰物。土炕没有生火,就是普通的床而已。生铁炉体积挺大,两个炉圈上架着两口锅,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肉的浓香刺激着味蕾,我连续咽了两次口水。有照明用电,但灯不是很亮。门的右手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有案板,墙上挂着锅铲、笼被子,地上堆着桶装“金龙鱼”和土豆、洋葱,还有其他杂物。门左边的小桌上,液晶电视里正放着动画片。“熊大,等等我……”。一个光头小男孩和一个大一点的小女孩正坐在炕上,兴致很高地咧着嘴笑。挨着电视的火墙边,木质的条椅上面铺着红坐毯。室内家具很少,相对简陋。室温大约十几度,没有想象得那么冷。萨尔西哈说,米面油等必备的生活物资入冬前就备足了,没肉了可以随时宰杀圈里的牛羊。新鲜的肉也不需要用冰箱存储,室外就是天然的大冰箱。哈萨克人热情好客。他们会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满满地摆在茶几上。奶豆腐不好看,但吃起来味道特别。奶疙瘩有甜的酸的,自制的酸奶是絮状的,不加糖的确有点酸。自己做的沙琪玛很酥软香甜,用包尔萨克蘸着果酱,味道好极了。还有烤馕、饼干、核桃、红枣、松子、巴旦木、葡萄干等。萨尔西哈说,松子是加依劳拜大叔从山里采回来的。奶茶肯定少不了。刚坐下,加依劳拜大叔的儿子莫合亚提就给每个人倒了一大碗。你会发现,奶茶不是超市里“悠悠奶茶”的味道。奶是奶、茶是茶,个人根据口味和比例兑着喝。为了口感更好,莫合亚提给每个人的碗里放了一小块酥油。萨尔西哈说,酥油是从牛奶中提取的脂肪,是鲜奶里的精华,对肠胃、气血、咳喘都很好。我看就是黄色冰淇淋一样的奶酪。漫长的冬季,冬窝子远离城市,他们也很少出门,绿色蔬菜和水果对他们来说非常奢侈,身体的营养和热量主要靠奶制品和脂肪、马肠子等补充。奶茶还没喝完,手抓肉就上了桌,刚才桌上的各种点心、奶疙瘩和糖果统统被挪到了茶几的下面一层。

每年入冬前,家家户户都要宰杀自养的马牛羊,备足肉奶度过漫长的冬季,即“冬宰”。对于马,转场时它是牧民长途游牧的工具;漫长的冬季,它用自己的身躯温暖一个民族。人多的家庭一般要宰一匹马,人少的两家分一匹。把牛粪点燃,宰好的肉被做成最具人间烟火气的熏肉和马肠。牛羊肉抹上盐巴,挂在室外便成了风干肉。整个冬季的夜晚,牧民都是靠相互串门、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度过的,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在水草肥美、风景美丽的夏牧场,新疆的马牛羊“走的黄金道、吃的中草药、喝的山泉水、拉的都是六味地黄丸”。一口锅里融雪化水,把马牛羊都放在一起炖煮。牛肚子里面塞满了羊肉,用牛粪和柴火不慌不忙地煮一个下午。没有吃过饲料的马肉,煮熟后它的油是金黄的。优质的食材只放了盐、土豆和黄萝卜,没有腥膻,没有乱七八糟的调料。出锅后,再撒上一大把洋葱,肉里最原始的鲜香被充分催化、激活和释放,散发的味道绝对是勾魂的。即便口水已经把我的牙齿淹没,这个时候也要故作矜持、不动声色。因为开吃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巴塔”。巴塔是吃肉前的仪式,主人用来表达对客人的热烈欢迎,客人对主人的衷心感谢,相当于祝酒词。通常由现场地位最高的客人或德高望重的长者,带着大家一起做。做巴塔时,要说一些朗朗上口的美好祝愿。对于这样的场合,并不陌生。我两手摊开,掌心向上,稍向里合,放在胸前,笑着说道:“愿尊敬的加依劳拜大叔家业兴旺、健康长寿、财源滚滚!愿你的家族儿孙满堂、香火不断、牛羊成群!愿你的名声不染谣言、气势威震四方!”对于最尊贵的客人,他们一定会上羊头的。因此,便有了第二个有趣的仪式。我右手接过莫合亚提递过来的小刀,在羊头的眉心划了一个“十”字。两个“一”组成“十”,表示一帆风顺、十全十美。我拿着刀子,在羊的脸颊削了一个肉条。然后在手上切成小块,从加依劳拜大叔开始,给每个人分了一块。我也吃了一块。接着,分别割下了羊的两只耳朵,递给了劳拜大叔的两个孙子:“小朋友,听爸爸妈妈的话,长大了嘛,好好地学习!”然后把羊头和刀交给了莫合亚提。这时我听到,萨尔西哈对坐在一旁的司机刘玮小声说道:“客人嘛,先动刀子。脸上的肉吃哈,给面子。羊头嘛再好吃,也不能吃完,要给主人。客人的嘛,行礼。”这些仪式搞完,吃肉才算正式开始。

莫合亚提站在我的面前开始削肉。他右手抓起一块牛肋骨,左手拿着刀子,顺着骨头削了一个肉条,在手里切成小块。接肉、递肉用右手,也是哈萨克的规矩。他用右手递过来,我们都用右手接住。我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块,肥厚而不油腻、软嫩而有嚼劲,顿时口舌生津,幸福的感觉弥漫全身。接着他又找了一块黄灿灿的肥肉和马肠子,切块递给我们。他每削一次,便用小刀也给自己嘴里喂一小块。他刀子没停,我们嘴巴也没闲着。每一块剔过的骨头,上面还有很多肉,我知道这也是哈萨克习俗——是留给女主人的。她没有上桌、一直在煮肉。莫合亚提削了几块骨头,便递过去,让她趁热吃。我已经吃不动了,在挑盘子里找“皮牙子”。一盘肉全部被莫合亚提切成了小块。他把肥瘦相间的一把肉,捧在了我面前。“哦吼!这个样子嘛,不行!”我知道这样不太礼貌,笑着给他摆手。他却不依不饶,一点都没有收回的意思:“哎,来撒!来撒!麻哒地没有。肉嘛,吃嘛!力气嘛,大得很!身体嘛,热得很!”我接过肉,就着皮牙子,硬是把它吃完了。哈萨克有一句古老的谚语:“歌和马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马背上的民族都能歌善舞,一支乐器就能指挥一场演出、组织一场舞会。“冬不拉”家家户户都有,男女老少个个能舞。“嘚-噔噔、嘚-噔噔、嘚-噔噔……”,随着加依劳拜大叔弹起有节奏的冬不拉,莫合亚提带着儿子、女儿在地上耸肩扭腰。他们潇洒自如、毫不做作,示意我们一起来。我拉着萨尔西哈,给刘玮了一个眼神,便从炕上跳了下来。马是哈萨克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工具和伙伴,“黑走马”既是一种“走马”的称呼,也是哈萨克特有的舞蹈。“黑走马”形象彪悍、通体黑亮,行走时步态优美矫健,马蹄声节奏明显、舒心悦耳,是马中尤物。关于黑走马的来历,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很久以前,一位哈萨克小伙,发现了一群野马。他套住了其中非常彪悍的一匹。小伙历尽千辛万苦、克服重重困难将它驯服。当他骑着高大英俊的黑马回到村里时,乡亲们闻讯赶来观赏他的骏马,有的还带着冬不拉。小伙子高兴极了,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他用诙谐幽默的舞姿讲述了套马和驯马的故事。乡亲们一边听他精彩讲述,一边模仿黑马的动作。从此,以骑马为题材,表现骏马的舞蹈“黑走马”便在哈萨克民族传开了。

吃不是目的,高兴快乐才是目的。萨尔西哈竟然一把从加依劳拜大叔手里抢走了冬不拉。他弹得更起劲、更有激情,并高声唱了起来。莫合亚提拉着老婆也跳了起来。丈夫在耸肩、弯腰中表现了男人的粗犷、彪悍和豪放。老婆的动作舒展、诙谐含蓄,活泼地展现了窥探恋人的害羞。我心潮澎湃,好像骑了一匹漂亮的黑骏马,驰骋在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之间。在室外积雪,天寒地冻的冬季,满屋飘着奶茶的香味,吃着手抓肉、弹着冬不拉、跳着黑走马,是多么快乐的事啊!但似乎又少了什么。我知道,哈萨克人在长辈和老人面前是不允许抽烟喝酒的。萨尔西哈似乎心领神会,他走过去俯在加依劳拜大叔耳边叽里咕噜了几句。加依劳拜大叔就笑了,叫住莫合亚提。然后,酒就上来了。酒就是这么奇怪,两杯下肚,大家都有些脸红和兴奋。室内的气氛又被推向了高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唱歌、大胆跳舞、大声划拳。这种热情、热烈、热闹的气氛让我情不自禁地随着冬不拉的节奏,耸着肩、舞着臂、扭着腰、跺着脚,俨然成了一个地道的哈萨克牧民。只有来到草原,来到这样的冬窝子,或许才能感受到游牧民族的热情豪放、真诚洒脱。冬窝子有奶有肉,牲畜也不需要太多的人力和精力去管理,生活相对闲适安逸。几个月在大山里“猫冬”,他们好像也不需要穿漂亮华贵的衣服、吃红通通油辣辣的火锅、看花花绿绿丰富多彩的世界。这种生活既古老原始,又悠闲自在。今晚,这种惬意我似乎体会和感受到了。(摄影:田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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