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最忧郁的男人

作者|刘昱村

在金陵占了大半条街的贾府里，老老少少都坐在祖宗的功劳簿上生活着，他们锦衣玉食，寻欢作乐，坐吃山空，全然不顾身后事。只有一个男人始终忧郁地看着这一切，他清楚家族现状，不但入不敷出，而且子孙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目睹一天天衰败下去的家族却无能为力，所以就更加痛苦。他就是贾政，《红楼梦》里唯一正统、规矩、方正的男人。仕途不得志贾政是贾家作为士族的体面。他自幼喜欢读书，深得祖父和父亲的喜欢。长辈们用心培养他，让他长大后参加科举考试。他祖父虽然是以军功显赫扬名，但是，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人人都认为，只有通过正经读圣贤书考取功名，从而入朝为官，才是最光宗耀祖的正途。所以爱读书的贾政，在贾家人的心里，既是骄傲，又是希望。皇帝赐给宁荣两府世袭的官职，当然只有一个儿子可以在父亲过世后继承，大多以长子优先。贾代善死后，遗本一上，当时的皇帝还十分感念贾家祖上功绩，除过让长子贾赦袭了官外，又额外赐了次子贾政一个主事的官衔，还让贾政进到皇家学府学习，后来升了员外郎。很多读者看到这里，以为贾政是幸运儿，不用参加考试就直接被录用，又进了培养官员的学府学习，将来还不知道要坐多大的官呢！读过整本书后我们就知道了，朝廷始终不信任贾家，也就是根本不会把重要位置给贾家的人。宫内元春不得宠，她只是皇帝平衡政治关系，安抚前朝老臣的一枚棋子。宫外贾赦贾珍袭着官，却是两个贪图享受的无为之徒，皇上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贾政勤奋，正统，忠君，本来可以有一番大作为的，但是他都被任了些什么官职呢？开始是主事，是当时最低一阶的官职；后来通过学习历练，十几二十年后，被升任为员外郎，相当于主职的助理之类；几年之后被任命了学政，就是教育方面的督学，远赴外地工作三年，结束工作眼看可以回京了，途中又被派去沿海地区赈灾。最后一身疲惫回到家，和家人度过了最后一个看似团圆，却处处透着凄凉伤感的中秋节。这之后，贾家内部的腐坏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告密的奏折一本接一本送入皇宫。朝廷新君日益强大，对贾家这些旧势力早已忍无可忍，以雷霆之势对贾家下手，结束了四大家族长期制衡朝廷的历史。贾政当然会被削职查办，最后被废为庶人回家为贾母养老送终。如果贾政当初没有沾到祖上的光，而是通过自己参加科举考试而走上仕途，我想他会自信快乐很多。在这方面，他可能特别羡慕妹夫林如海，一样钟鼎之家，林如海通过科举为官就硬气一些，被朝廷任命为巡盐御史这样重要官职。要不是林如海早亡，上升的势头不可估量。治家无章法读了满肚子圣贤书的贾政虽然一直对家族未来忧心忡忡，却从来没有在治家和教育子女上下过功夫。荣国府里，兄长贾赦袭了官，但是贾赦没什么学问，子女也没有读书入仕的，所以他们一家被父母分至偏房居住，而把正房分给弟弟贾政一家。贾母老了，把治家权交给王夫人，王夫人早年受贾母压制，中年被丈夫冷落，虽然骨子里强势专治，但她审时度势，转手把治家权交给刚二十出头的亲侄女王熙凤。让王熙凤主内，其丈夫贾琏主外。虽然凤姐聪明伶俐，泼辣有主见，但她涉世浅，私心重，到最后居然胆大到了谋财害命的地步。贾琏年轻贪玩，很喜欢出去做采买，请客送信等事，最正经的事是贾母两次派他接送黛玉回家。贾琏一旦出门，就可能出现各种状况，偷娶尤二姐就发生在他外出办事期间。很少见他出去打理过农庄等生意。这么大的家业，交给这对看似聪明，却心术不正的一对年轻夫妻打理，本来就是一步险棋。作为家族真正支柱的贾政，既没有与家族成员讨论过家族产业发展，也没有遏制越来越膨胀的人员扩张和支出扩张。

在子女培养上，贾政最自豪的大儿子贾珠病死后，对他的打击非常大。此后，元春、迎春、探春等都在贾母跟前养着，王夫人不敢多言，贾政也无可奈何。宝玉衔玉而生，世人都认为此为祥瑞，贾家长辈把重振家族兴盛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是此儿从小被贾母呵护备至，自己也不喜欢读书。后来家里办了私塾，请了贾代儒为师。这位代儒老先生的人生及其不幸，早年丧父，中年丧子，晚年丧孙。他当老师既管不住这帮纨绔子弟，讲的八股文也没有学生听。宝玉、秦钟、薛蟠等贾家子弟纯粹是为了可以聚在一起好玩才去上学，几乎天天闹事。而宝玉一听名字就紧张的父亲贾政，却从来没有去私塾检查管理过这一帮顽劣少年。在金钏投井、贾环告状后，忠顺王府家仆来告宝玉与戏子蒋玉涵私交深，有抢夺之嫌时，贾政才下狠手打了宝玉一顿。这顿打，可以说是惊天动地，贾政把心中的积怨和委屈都发泄在儿子身上，差一点打死宝玉。贾母、王夫人及全家女眷都哭着奔过来，连疼痛中的宝玉都暗自得意。清醒过来的贾政也知道自己下手重了，十分懊悔，此后越发不再管宝玉的学业了。对宝玉尚且如此，对贾环、贾兰及其他子侄的培养更是不放心上。遇事不做主贾政与王夫人的婚姻是四大家族势力联盟的产物，两个人曾经也有过短时期的幸福时光，毕竟他们有过三个子女。但是贾政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诗酒放诞之人”，也曾恣意释放过个性。王夫人是大家闺秀，始终保持着规矩和正统。年轻的贾政在老婆这里得不到精神的共鸣。进入官场后在朝廷受排挤，回到家里也被老婆端庄气势的压迫，两个人最终变得客客气气，一本正经。宝玉出生后，贾政大概很少在他们的正房里住，就是黛玉初进贾府看到的那间“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的看似热气腾腾的屋子，是布置给外人看的。反而那个满是毛病，小肚鸡肠，整天咋咋呼呼的赵姨娘却深得贾政喜欢，两个人在一起整夜都有说不完的话。王夫人为了避免尴尬，或者在家里人面前好看一点，开始念佛。但是她还是孤独，就多次写信让妹妹薛姨妈一家住进来。贾母管家时家道兴旺顺畅，家里的事情不去打扰儿子。王夫人管家的时候，贾政已经很少和夫人安静而温情的坐在一起说话了。他在家时间少，即使在家，要么在书房会客，要么在贾母屋里请安，王夫人那里只是打个招呼，就整夜呆在赵姨娘房里叽叽咕咕说话。所以王夫人既没有时间和他谈家里的事情，也不想和他谈，大小事情几个女眷一商议就定了。慢慢的，在子女的婚姻上，大家也不再征求他的意见了。贾珠死后，几个子女的婚姻再没有一个如意的。元春由贾母一手培养入宫，虽然对忠君正统的贾政来说，是家族之幸，特别是元春省亲给贾家带来了无上荣耀。但是，把女儿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让她孤军奋战，夙夜难眠，作为一个父亲，心里真的高兴吗？宝玉的婚姻中，贾政当然更中意黛玉，不仅因为黛玉是亲外甥女，而是因为林如海祖上既是钟鼎之家，又是书香之族，所以黛玉身上那种清新脱俗之气就是林家家族自带的书香气质。贾政做梦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多一点这样的书卷气，少一些薛家那种骨子里的暴虐豪横。但是，此事他最终做不了主，害了三个年轻人不得善终；迎春从小在贾母身边长大，黛玉来了又放在王夫人屋里养。元春省亲后把大观园中的藕香榭让迎春住着。也就是说，迎春基本就是在贾政身边长大，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当贾赦以五千两银子的价格把迎春嫁给孙绍祖时，贾政劝谏过两次，贾赦不听也就算了。也就是说，大家不把他的意见当回事。其实，他但凡在家里做过主，态度坚定，是可以救迎春于水火的。探春被远嫁，也是他在朝中被排挤，在家不做主的后果，皇家要找一个大臣女儿代替公主远嫁，会选谁家呢，肯定选皇家拿捏的住的人家。谁都知道，那时候的女儿远嫁，生死都听天由命，嫁出去就是永别。所以，元妃省亲后一家人继续过元宵节那天，贾政特意过来陪贾母。那天母慈子孝，气氛温情脉脉。贾政就想多陪一会母亲，逗她开心，自己也享受一下难得的天伦之乐。但是，当他看到四个女儿和薛宝钗作的灯谜后，心情立即就不好了。原来，元春灯谜的谜底是爆竹，爆竹瞬间光芒四射，即刻就灰飞烟灭了。迎春灯谜的谜底是算盘，算盘被人拨弄算计，自己却无法掌控命运。探春灯谜的谜底是风筝，风筝命悬一线，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断线而失去依存。惜春灯谜谜底是海灯，青灯古佛前的孤独灯影。而薛宝钗作的灯谜的谜底是更香，就是独守空房的冷香。元宵佳节，一家人团圆欢乐之际，几个女儿却作这样的灯谜，贾政就预感到几个孩子未来的命运不济，不仅黯然神伤。

交友埋祸根贾家大厦的崩塌和贾雨村脱不了干系。林如海和贾政是两个在富足家庭成长起来的读书人，没有受过挫折，他们以为有点学问能写几句诗词的人都品行高洁，值得信任。殊不知，他们把伪君子贾雨村当作上宾的时候，就已经给家族覆灭埋下了导火索。贾雨村曾经是一名穷书生，寄居在姑苏十里街仁清巷的葫芦庙里，靠卖字画勉强度日，穷的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没有。但是他很幸运，遇见了庙旁的乡宦甄士隐，士隐一家是当地望族，两夫妻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个三岁女儿英莲。士隐不喜功名，只喜欢在家侍弄花草，吟诗酌酒为乐。只因偶尔听贾雨村吟诵几句诗，就误以为此人非凡夫俗子，慷慨赠送他进京赶考的盘缠。贾雨村也不推辞，拿上盘缠连夜进京，后来果然高中。但是士隐一家接连出现祸事，先是女儿丢失，再是房屋被烧，带上变卖田产的钱投奔岳父，钱被岳父骗走。士隐看破红尘，和一僧一道出家去了。贾雨村先为知府，仗着自己有点才华，对下属苛刻，对上司不尊重，又爱贪财，不给老百姓办好事，不到一年就被参免职。他虽然心中愤恨，却不露声色。安顿好家人，自己外出游历去了。当他游至扬州，听闻林如海家在为女儿找老师，就托朋友推荐，去给年幼的黛玉当了老师。过了一年，贾敏病逝，黛玉为母亲守孝。贾雨村得闲去附近游玩，来到一个隐秘在山林中的“智通寺”门口。这座寺庙十分破败，里面只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老僧。但是门口的一幅对联却让人醍醐灌顶：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但是贾雨村并未在意。后来他在冷子兴的建议下，请林如海给贾政写信推荐自己。在贾政的举荐下，贾雨村做了应天府知府。到任后不久，他就听信了门子的话，乱判了薛蟠杀人一案，不但没有救自己大恩人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还轻描淡写抹去了薛蟠杀人罪行。可怜的英莲，失去了脱离苦海的唯一机会，从此被薛蟠霸占，短短几年就被折磨致死。从贾雨村办理此案就可看出，他是一个口是心非，忘恩负义的伪君子，他随时可以为了眼前利益不择手段，出卖一切。但是，他从此却成了贾家的座上宾，经常出入贾政书房，贾家的大小事情他都清楚，掌握了贾家大量贪赃枉法的证据。而他自己，随着官职上升，谋财害命的手段更高了。在四十八回，平儿说了一件事情，说贾赦喜欢收藏旧扇子，就让贾琏去外面收。有一个特别穷的叫石呆子的人家里有二十几把旧扇子，贾琏过去看了，都是上乘好东西。但是石呆子说啥都不卖。贾雨村知道了，就说石呆子欠官银，抓他进府衙，把他家的财产包括扇子全抄去，以官价抵了官银。扇子当然转赠给贾赦，而石呆子却从此生死不明。连平儿都骂贾雨村是“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贾政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一味信任，一味保全，一味纵容。元妃突然暴病身亡，四大家族再无实力。贾雨村为了急于立功，更进一步高升，转而向朝廷举报了贾家的罪状。贾家被查抄，男子入狱，奴婢被卖，夫人们被削去封号，惨淡度日。但是，贾雨村自己的罪行被查出来，也被打入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