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旗花面

新闻发布2024-05-12 17:04:28读书村

武功旗花面

作者|田建忠

一个不吃“旗花面”的武功人,常常被人鄙视,甚至有人说是“忘本”。我就是那个忘本的人。旗花面是武功县的特色地方小吃,也称“七花面”“奇花面”。因汤多面少,一口一碗,外地人起了一个形象又好记的名字“一口香”“汤汤面”。当地人也叫“浇汤面”“出汤面”,母亲习惯叫它“长面”。每一道地方特色美食的流传,都有一段传奇的历史故事,而且多有皇家血统。比如,岐山臊子面起源于周武王,biang biang面据说是秦始皇发明的,羊肉泡馍和赵匡胤有关,乾县锅盔是唐王朝修建乾陵时出现的,葫芦头泡馍如果没有药王孙思邈的点拨,也很难流传。旗花面当然也不例外,相传是状元康海从北京紫禁城带回的。他按照宫廷的做法,用当年张皇后吃的汤面招待乡亲,大家赞不绝口。于是,这种汤面便在武功一带流传开来。康海为明代孝宗皇帝钦点状元,武功镇浒西庄人,官居翰林院修撰。后因宦官刘瑾案受牵连,被削职还乡。光绪年间,八国联军进犯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帝仓皇逃往西安。沿途官员仕族为献殷勤,搜罗当地美食。于是,春发生的“葫芦头泡馍”、武功“酸汤面”、老潼关的“肉夹馍”等一批美食被端上西太后的餐桌。慈禧看着这碗“酸汤面”,上面漂着菱形的鸡蛋皮如小旗子,绿莹莹的葱花、黄澄澄的菜油,色彩分明、酸香四溢;面条在汤里形似花朵,挑起如旗帜上的飘带,便脱口说出了三个字“旗花面”,并吃了好几碗。老佛爷金口玉言,“酸汤面”也被正式易名为“旗花面”。因满族人不食辣椒,旗花面之“旗”与旗人之“旗”同音同字,所以备受清宫推崇。旗花面经历明清两代,重回“御膳”,民间流行也就不言而喻了。至今,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盖房架梁、满月过寿,在武功、礼泉、兴平、乾县、扶风及周边地区,还保留着吃旗花面的习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积雪把大地盖得严严实实。西北风刮了好几天,杨树上残枝败叶冻得瑟瑟发抖,房檐下面吊着长长的冰溜子。人们穿着自家做的粗布棉袄、棉裤和窝窝,臃肿得像个充气人。他们蜷缩着身子,两手在胸前筒袖,有的人腰里还扎着一条腰绳,清一色的灰黑。这样的天气,人们更愿意窝在炕上,村子里有点沉寂。段七去世了。消息一经传出,全村一下兴奋了。街道的人猛然间多了起来,不约而同都从段家进出。

武功旗花面

农村是一个熟人社会,往上推三代,可能都是同一个“先人”。老人过世绝对是一个家族、一个村子的大事,家家出工,全村帮忙。在这个时候,挖坟箍墓、分头报丧、设置灵堂、外派采购、搭棚支桌、借锅借盆、盘锅造饭、雇靠乐人等事项,在总管执事的安排下有序展开。段七家的院子里用“胡基”刚刚盘好的灶台,上面架了四口锅,由大到小,由高到低排列,最大的铁锅直径约两米。高高的烟筒冒着白烟,鼓风机嗡嗡声,炉火的噼啪声、案板的切菜声、铁锅的炒菜声、厨子的呐喊声……组成了一曲美妙的交响乐,“过事”的架势一下就拉开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过事意味着大家不但可以感受集体劳动的快乐,还意味着未来一周时间,直到段七安葬前,每天肚子都有油水,天天能吃“旗花面”。与其闲着猫冬,不如出来帮忙,不但可以积攒人情,重要的是有人管饭,餐餐还有肉。尤其是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年代,吃成了每天最重要的内容。过事吃饭的人很多,全村上下帮忙的和远道而来的亲戚自然不说,方圆朋友也不能拒绝,几乎“行情”(行念xing)的人都会被邀请吃席。那个年代,五块、十块的“情”都是正常,关系好的也就一二十元。在老家人看来,红白喜事是“差人不差钱”的事。过事只图个热闹、喜庆,赚个祥和、人气。至于说给人情,给多给少没人计较。过事,厨子和锅灶始终是焦点。不管每天多忙多乱,大家都很关心每一顿吃啥,都喜欢往锅灶跟前凑。那四口锅有下面锅、浇汤锅、蒸馍锅、炖肉锅,也是大家瞅得最多的地方。那几天全村上下、男女老少一片忙碌,整个村子的空气都弥漫着诱人的肉香。人有贫富之分,事可过大过小,但过事一定要吃旗花面。旗花面制作工序极为讲究,熬鸡汤、擀面条、炒臊子、调底汤,样样都是手艺活,每个环节都不容差错。比如擀面,一般人就干不了。关中人的案板很大,有双人床那么大,大小和炕差不多。之所以这么大,是为了方便擀面。蒸馍擀面是关中婆娘的拿手活,也是说媒定亲一定要慎重考虑的问题。谁家媳妇面擀得好,那一定是全村引以为豪的榜样。擀面杖如同孙悟空的金箍棒,拿在手里有两米多长。擀面时双手均匀用力,沿着擀杖,从中间向两侧挤压推移。经过反复地推压、转圈、摊卷,一块面疙瘩神奇地变成了薄厚均匀、筋光透亮、形状规整,直径一两米的正圆薄片。接下来就是切面了。那时候没有压面机,韭叶宽的细面全靠手感。母亲做面是一把好手,我至今还保留着吃面的癖好。小时候过年,家家都吃旗花面,整个村子都弥漫着酸汤的香味。我拉着风箱烧火,母亲踮着脚尖猫腰擀面,锅里的汤在翻滚,灶下柴火烧得更旺,厨房里热气腾腾、香气喷喷。几碗长面下肚后,我就拿着爆竹出门玩耍了。擀面、下面、捞面、浇汤、吃面的场景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段七家过事,村里的老巴式李东来掌勺。东来六十一岁,过去是生产队的厨子。因做事认真执拗,排行老六,大家都喊他“犟六”。他做饭计口下粮、用料精准、少有浪费,一次能给主家省不少钱。正是因为他手艺好,方圆百里过事都争着抢他。尤其是他的旗花面,那可真叫绝!对犟六来说,一碗旗花面的好坏,从和面、揉面、醒面、下面、捞面,到烧火、浇汤、端面、撤汤,每道工序必须环环相扣,不容出错。和面的软硬、醒面时间的长短、揉面力度的大小、擀面的薄厚、切面的宽窄、煮面的火候、捞面的时机、臊子的味道、底汤的温度、盐醋的多少,就像一个长长的链条,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前后脱节,影响旗花面的口感。

又到了吃饭的时间,但见那锅里鸡汤翻滚、菜油黄亮,菱形的鸡蛋皮、葱花在汤里上下跳舞。犟六戴着鸭舌帽,穿着皮围裙,带着皮护袖,一副大厨的威严不容挑战。犟六脾气不好,但大家都喜欢吃他做的饭。尤其是过事这种场合,都愿听他指挥、帮他下手、为他递烟、听他说笑而乐此不疲。只见他浇汤时左手端碗,右手长把勺在锅里快速舀一勺汤,从空中高高倒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碗里,一碗旗花面就这样出锅了。一碗、两碗……一盘、两盘……反复多次。端盘的小伙身手敏捷、脚下利索,欢快的步伐往返于席口和灶头之间。那百人吃面的“吸溜”声啊!如同把人带到了一个饥荒时代,至今让人难忘。即便如此,免不了犟六的数落:“哈种!面都浓咧,不要燃,端盘麻利些。”“好我的六大呀!你看我就没停点”,小伙子亚社笑着求饶。这时,就听那边的席口有人喊叫了:“犟六哎,今这面撩扎咧!一桌人筷子都放下咧,克里马嚓!”“康娃,甭卖蹑!端汤。”“满仓叔,二十碗吃哈咧么?”“我吃二十碗,看你端饭来得起?”“面来咧!让开、让开。”……在席口招呼人的叫看席,多为本村本族能说会道活泛人和挤肠人。头碗下肚后,看席的一定要大声问客:“他舅,汤咸淡?”“你叔,味好着么?”。“合适!味好!”。若味淡了会说:“盐轻了!蚀些盐。”味酸了会说:“有些咧。”一个“蚀”一个“咧”,传承了古老土地上,人们说话方式的直接、准确、优雅与简洁。关中人说话本来就字正腔圆,去声居多。问话说笑的场合就像是唱秦腔,更像是吵架。这么热气腾腾、吵吵闹闹、香气喷喷,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吃面场景,常常浮现在眼前。放在过去,我也能吃个二三十碗。在那个肠胃缺少油水的年代,在那个寒冷的冬季,那一碗面也成了凝聚人心加深感情的黏合剂。那一口大锅是让整个村子心动的美食呀!一碗面成了乡村的信仰,寒冷的冬季它治愈了一村人的胃。可从小吃旗花面长大的我,遇到红白喜事看着满桌溢香的旗花面,却不愿下筷。过事的流水席少则五六十桌,多则百八十桌。这么大的规模,在农村怎么吃?对于一碗只有一口面的吃法,各方面的保障的确是个大问题。过事人家的院子小,于是,就在门外、街道上,甚至路边搭棚、支席口。所谓“搭棚”就是用椽搭架,用塑料布、彩条布、帆布弄成再简单不过,能遮风挡雨的凉棚罢了。棚下摆上桌凳,每桌六人,席口就算支好了。比如置办20席,一次坐120人,两次就是240人。一波吃完接一波,人流不断,席口不停。“流水席”就是这么来的。20席桌凳哪里来?那时候也有办法。反正谁家也不会有那么多桌凳,要么全村挨家挨户借,要么从附近学校借课桌。村里借来的全是低矮的炕桌,和凳子一样,形状、高低、大小、材质都是不同的。遇到过事,我经常就是那个搬凳还桌的人。借来的桌凳,用毛笔蘸上墨汁或油漆要做上标记。在凳子背面写上谁谁家娃的名字或绰号,什么“满仓”“二牛”“黑娃”“大怪”等。学校的借来的桌椅,常常被“过事”搞得油乎乎地。那时,在学校我们经常会遇到油腻腻的课桌。“白事”吃饭,第一波上桌的,多为已故老人的“舅家”“娘家”和“乐人”(乐读yue)。“乐人”就是邀请吹拉弹唱的班子。“红事”第一波上桌的贵客一定是新媳妇的“娘家”。吃流水席,肯定越早越好,当然第一波最好。在老家生活,遇到嫁女作为娘家人,被安排第一波吃饭也有不少。遇到本族老人过世、迎娶新娘,排在末尾吃“巴巴饭”也不在少数。吃席最怕“巴巴饭”,尤其是旗花面。吃旗花面,最惬意的是客人吃个不停,端饭忙个不停,十碗八碗不算多,二三十碗才过瘾,五六十碗不为奇。据说,有一次过红事,组织旗花面吃饭比赛,冠军吃了二百碗。二〇〇四年,姑姑带着儿子来乌鲁木齐旅游,我们来到一家“一口香”。那店面吧台赫然写着“一人能吃五十碗者免费”。表弟看到一下就乐了,饭刚上桌,就带着疑惑、一本正经地问服务员:“我吃够五十碗免费?”服务员笑着说:“当然了!谁敢公开说瞎话?”“说话一定要算数啊”,表弟说完就拉开架势吃面了。我以为他能吃个一二十碗,没想到吃到第八碗,就说饱了。面对满桌的面,我在一旁故意猾狡他:“加油啊!兄弟,我只带了两个人的饭钱。”他诡秘地笑了,又吃了一碗,也是最后一碗。过事人流量大,若按一桌六人,每人平均吃15碗,一桌就是90碗。端面、撤汤可咋办?所以,过事“端盘”一定是个力气活,每桌至少需要两小伙,一个撤汤、一个端面。他们一般双手端着一个能放9个碗的木制方盘。一顿饭下来,来回几十趟,最苦的当然是胳膊了。这又带来一个问题,如果碗和汤都用一次,那得需要多少鸡汤和饭碗啊?渐渐长大的我,有一次终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桌上客人吃完面的汤,竟然倒回了锅里。用没有洗的碗,捞面加臊子,浇上吃过的汤,再次端上餐桌,如此循环。混用碗、回锅汤,里面一定有口水,不然怎么会叫“哈水面”?虽然汤烧开后重新调味,这对三五口的小家来说,还可以容忍。对于百人以上的流水席,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关于“回锅汤”的来历,据说也是古时候传下来的。周天子统治时期,诸侯们一起吃饭,担心有人投毒。于是,就让大家从同一个汤锅里吃肉喝汤。肉吃完了,再把汤倒进锅里再盛。这个说法无从考证,如果有也不足为奇。从安全角度讲没问题,从卫生角度讲,这种吃法不敢苟同。常年在外工作,偶尔回老家一次,亲戚都用最高礼遇旗花面招待。过年和红白喜事,吃面首先要敬自家“先人”——把刚出锅的头碗面,放在先人的遗像或牌位前供奉,碗沿放两根香视为筷子。我要么等先人吃过的那一碗面,要么吃干拌。大家觉得我矫情,有人说我“嫌弃他们脏”。旗花面汤鲜味美口感好,但制作工序多、耗费食材多、使用餐具多、保障人员多、准备工作长、吃饭时间长。所以,我总觉得小碗口面,与关中人的“愣”、老碗的“大”、扯面的“宽”、辣椒的“红”、吃饭的“咥”、秦腔的“吼”,这些粗犷豪放的东西有些格格不入。总觉得农村人的穷过活,还喜欢讲排场,流水席非要吃费人费时费钱的旗花面。早都应该被禁绝淘汰了。相比较而言,岐山人要比武功人开明得多。岐山臊子面的制作与旗花面无异,所不同的是汤少面多加辣子。这样一来,减少了餐具数量、节省了食材消耗、压缩了吃饭时长,更节约了人力和成本。这是“岐山臊子面”在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主要原因。我们在外地也经常吃臊子面,每次一人一个大碗,不够的话再来个肉夹馍,既省事还快捷。其实,吃过旗花面的都知道,经过回锅的汤,越煮越有味,更加酸香醇厚、中正平和。那味道是相当让人留恋的,那味道也是正宗的家乡味,存放着儿时记忆和密码。就像吃火锅,最后的汤才更麻更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存在即合理。回锅汤的秘密,当地人都知道,却可以视而不见。过事吃旗花面的习俗,不知延续多少年,却从未被改变和禁止。思来想去,这可能与当时农村社会生活贫穷、物资匮乏有关。不是旗花面不好吃,是我最恨那锅汤。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过事待客吃旗花面的习俗却始终没有变。随之改变的是“服务队”的诞生。这帮靠做饭端盘,搞餐饮挣钱的农村人就是服务队——男男女女,人手一般十五个左右,自带锅灶炊具、桌椅板凳等工具。过事人家只需按照每桌标准和食谱提供食材,服务队按桌收取费用。可别小看这几个人,厨子、碗工、配菜、捞面、浇汤、端饭、撤汤,分工严密、相互配合、忙而不乱。几百人持续几个小时的流水席,硬是让他们搞得顺顺当当、秩序井然。因为专业服务队的出现,旗花面的吃法也随之改良——吃面倒汤,碗不混用,汤不回锅,碗碗都是头道面,人人都是干净汤。我还发现,和前过去相比,旗花面的碗也变小了、盐也变淡了、油也不汪了,面的口味和制作更加健康精细和考究。真是向前一小步,跨越千百年!

也有人说,旗花面的汤倒掉多可惜啊!尤其是一场大酒,翌日清晨来一碗汤汤水水、酸酸滑滑的旗花面,那真是美得太。有人也讲过一个笑话,80年代,解放军帮助生产队收麦子,队长安排吃旗花面招待。战士们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端起碗连吃带喝。乡亲们说:“娃,甭喝汤,多吃面。”战士们却不听:“这汤太好喝了!光吃不喝就是浪费啊,这是纪律不允许的。”结果,事前准备的面条剩了一大堆,锅里的汤却被喝了个底朝天。不要以为改变一种习惯很简单,何况它是绵延百里、涉及几百万人口的传统习俗呢?有了三年疫情的经历,全社会都在反思,政府和民间认知高度统一,上下决心很大,服务队探索的办法亟待推行。在这种情况下,硬是把延续了500多年的习俗扭转过来了。岁月在匆匆中流逝,随着年龄的增长,离家时间的拉长,更加怀念那一碗充满温情、带着童年记忆的旗花面。去年冬季,参加本族老人丧事,同样的流水席,旗花面我吃了十六碗。说实话,主食吃得有点多,但我还是没忍住。也就是那一次,见到了小时候的玩伴,发现很多人都老了,有的坐轮椅了,还有的不在了。吃面时我百感交集。这汤里、这面里,有妈妈的味道,有童年的记忆,是我回不去的乡愁啊!如今的“武功旗花面”与岐山臊子面、杨凌蘸水面、咸阳汇通面,已成为陕西著名地方特色小吃。在西安市的大街小巷,常常能看到旗花面馆。因为女儿的偏爱,我特别留意哪里新开了店,哪家店里的面更好吃。饭店里的旗花面,更加干净实惠,也省去家庭制作很多程序和麻烦。六碗一套,一次全上,每碗两三元,汤和碗都用一次。改良后的吃法提升了旗花面的质量层次和食客的用餐体验,更加符合大众需求和时代发展。这是旗花面走出去、能走远的前提。吃,是一种态度,也是对生活水准的一种要求。全国各地的美食,所谓“吃不惯”或者“不好吃”,是因为你没有吃到“好吃的”而已。就像汉中热面皮,一定要吃汉中市夜市的张明富,花椒味的羊肉水盆一定是蒲城秦家店,羊肉泡馍一定要去西安老孙家,陕北铁锅羊肉一定首选福茂元……最好的地方特色美食,要亲临其地。旗花面,一定要去武功镇吃一回。(图片素材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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