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的女儿七百

新闻发布2024-05-14 06:05:14读书村

木匠的女儿七百

(短篇小说)

木匠的女儿七百

作者|王永林

会把屋里废纸板板变成钱的人绝对是会过日子的人。

这话出自于镇上挺有名气的“收财路”废旧物资回收公司老板娘七百口中。七百大名钱七百,个不高却有个高个的老公,名儿叫七百,兜里的钱可不止七百。你夸她精明能干她会说谢谢,九块二的纸板子她一定给你十块。七百头上有个姐姐。七百的爸爸早年做着走街串巷的木匠营生,街上人喊钱木匠,木匠的手艺是老丈人传给的。小到做板凳、椅子,大到钉床打柜子。尤其打的五斗柜,结实耐用不说,柜门还设计有明暗抽屉,柜顶子上做了可以放置家私的凹槽格子,顶沿雕有类似龙形的花边。钱木匠的手艺,整个一条街上的人没有不夸的。四川人手巧,全世界都知道。

钱木匠老实巴交,八十年代初打四川讨生活过来。木匠模样干瘦却透着精明。一家沿着嘉陵江一路走走停停,到我们这小镇时,木匠和他那同样干瘦的女人决定不走了。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娃,才几岁,鼻涕掉起。在小镇上街租一破旧的老屋,靠打大衣柜、五斗柜、木箱子等物件营生。刚来的时候,了解到镇上谁家需要打家具了,木匠就上门和主家谝谝,看看木料的成色材质,适合做什么家私,都会给一些不错的建议。中街蔡老爷(旧社会地主身份)看木匠挺精明实诚,便请木匠给做个衣柜。征询了衣柜样式大小作用之后,钱木匠早去晚走,精工细作。作为招牌生意,木匠自然很是上心。每天回的时候,把院坝打扫的干干净净。蔡老爷家里几次让到屋里吃饭,木匠都是客客气气惋谢了。

一周左右的时间,衣柜做好了。蔡老爷因是每天都在制作现场捧着茶壶观摩,喜爱程度自不必说。除了谈好的工钱,还多给了木匠几块。主家坚持要给,木匠坚持不收。一番推辞之后,木匠小声道,大叔家里如果有小女娃娃家不穿的旧衣服给找一半件,那就感激不尽了。蔡老爷家里赶紧翻找,却都是男娃的衣服,顺带将自己的一件半新旧的确良上衣送给了木匠。

木匠躬身谢过,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将堆在墙角的剩余废木料整理出来,锯推刨凿一番,硬生生又刨制出两对精巧的小木椅子来。蔡老爷又喜得合不拢嘴。

回到家中,木匠取出衣服,把女儿扯过来,穿上试试倒也合身,瞧着都有些男娃的样样,木匠难得笑了一下。那件的确良,木匠让堂客收捡好,赶酒席和回四川老家了穿。堂客习惯地翻了翻衣裳口袋,在里面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来。给木匠说了,晓得是蔡老爷搁的,木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嘴里喃喃道:“我遇到好人家了!”

因了蔡老爷家的第一单生意,加上蔡老爷一家的声望影响力,木匠的手艺算是在镇子上打响了。虽然活儿不是很多,木匠一家的生活多少有了些指望。镇上的人只要看到钱木匠去了谁家,大概能想到这家要做点家具什么的了。

日子就这样一年撵着一年慢慢度过。街上的人也渐渐适应了木匠一家的存在,就像街西头那口水井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了,钱木匠的堂客很少出现在街坊四邻面前。有时候,木匠瘦骨嶙峋的堂客时不时的还坐在街上李大姐家的门墩上和大伙儿一起纳凉。下午吃完饭,大家远远看到一双裤腿子在飘动着过来,就晓得是木匠堂客来了。尽管话语极少,多一个人总是要闹热些。多日不见,大家都以为木匠的堂客回了四川老家。

殊不知,临到年底,这个瘦小的女人在街上出现了。走路没有以前那么迅速,身子似乎胖了许多。李大姐开玩笑说,木匠婆娘回四川咥胖了。问木匠呢,人家只是憨憨一笑,一句话也没有就回家了。

直到有一天,镇上男男女女来了好几个人直扑钱木匠住的老房子那里。街坊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吆而号子齐刷刷跑过去。见那很少露面的木匠堂客挺个大肚子,站在堂屋里,镇上一个女干部紧紧抓住堂客的袖子。镇上计生干部双手叉腰指着木匠大骂,话非常难听,祖宗八代都扯上了,就差恨不得把木匠两口子掐了吃了。木匠靠在堂屋里边的一个木头梯子边上,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不时瞟一眼门口来的街坊邻居。

这时候,街坊们才晓得,这木匠堂客偷怀娃了。跑回四川娘屋躲了几个月,被发现才又偷偷跑回这边镇上。怀的娃娃已经足月待产了,咋可能成天在屋里藏着,况且还有个女娃子要经管,木匠成天在外面找活路做。木匠堂客实在莫法了也得笨笨地出去。就这样被发现举报,堵在屋里,要罚款。钱木匠吓的不知所措,女人也是一脸的惊恐,低着头,头发散乱,飘杂着木屑刨花。任凭木匠一家再三求情认罪下话,镇上的公家人始终横着脸,恨不得将木匠暴揍一顿,更恨不得将木匠堂客肚子里的娃掏出来扔了!

街坊们没人敢替这对夫妇说话,只是围在边上看着,有的女人悄悄背过身,偷偷的抹眼泪。

也许是看着木匠一家确实拿不出钱来缴罚款,乜呲呲地没个态度。横脸的镇上干部气急败坏开出了罚单:七百元。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要知道,那个时候,镇上的公家人一个月才三十几块钱的工资,钱木匠打一个月的家具至多挣二十几块钱!

木匠木然失神地瞅着婆娘鼓鼓的肚子,突然一下子发疯了似得扑上前去,拽住堂客羸弱的肩膀,嘴里咕噜着什么,看那势头,似乎要把堂客肚子里的祸害一脚踹出来!街坊们赶紧上前拉扯开,好言好语的劝住。

最终钱木匠还是按时缴了罚款,罚款从哪里得来就不晓得了!几个月后,堂客在家里生了,哭的一声昂,还是个女娃。请得在卫生院工作的产科大夫,都是一条街上人,看着可怜,一分钱也没收,礼也没拿。木匠看又是个女娃,叹了口气,脸上愁云密布。

待满月后上户口,木匠两口子抱着月娃去镇派出所,警察问叫啥名字。木匠懵了,忙里忙外的,给娃起名字的事都给忘了。你瞅我,我瞅你。木匠请警察帮到给月娃子起个名字,警察眼一瞪:“你还想叫我帮你干啥?!”

警察不耐烦了,让把手续拿来,木匠不晓得要啥手续,从兜里掏出缴罚款的收据。

警察展开看道:“咦?超生的呀!罚了七百呢!”。木匠苦笑着,不言语。

“户口上啥名字,快说!”警察催促道。木匠迟钝好一会儿,说:“就叫七百吧!我姓钱,女儿就叫钱七百,好记好叫!”警察噗嗤笑了:“我看你这个怂洋相地很!二回再偷生一个,罚一万,难道还想改个钱一万?!你胆子不小,敢跟政府作对?”木匠两口子吓的左一个不敢了,右一个不敢了,办完户口仓皇离开派出所。

七百一岁多的时候,瘦得跟秧鸡子似的,木匠还担心养不活。白天晚上蛮切哭,搅得木匠俩口子心烦意乱,瞌睡都睡不好。李大姐出主意让木匠俩口子给娃寻个干老子。木匠想自己穷成这样,本地无亲无友,哪个愿意应承这干亲。中街里的席妈妈热心肠,给七百送了一个百家锁,这锁儿做工虽然粗糙点,正面题刻“百家宝锁”字样,背面题刻“长命百岁”。意思还是希望娃儿托众人福,健健康康成长。让木匠堂客给七百挂勃项里。瞅到吃饭时间,从上街到下街,抱着七百挨家去央求给七百喂点吃的,算是吃百家饭了。怕木匠堂客不好意思,席妈妈索性自己抱上七百,领着木匠堂客去各家各户给七百找吃的。木匠俩口子自然感激不尽。虽说是要吃百家饭,实际上一条街上就那么一些人家,意思意思就行了。席妈妈说,戴上百家锁,吃了百家饭,再不好引的碎娃也好引了,这个灵验的很。

钱木匠现在有两个女儿,按说应该消停了。可是每次回家看到两个女儿,木匠既不抱也不领着去街上转。吃过饭,木匠就去拾掇自己的吃饭家伙。把锯子固定在马角上,用锉一格格拨齿,刺啦刺啦搅得堂客心烦。多年的夫妻了,堂客晓得自己的老汉儿心里咋想的。无奈自己的肚皮不争气,连着两个都是女子,第二个还是个罚钱货。堂客每每想到这,就觉着对不起木匠。

木匠想要个娃哩。木匠在老家本来是两兄弟,木匠是老大,脚下还有一个弟娃儿。木匠七、八岁的时候带弟娃儿出去看电影,天黑了回家过马路时驶来一辆拖拉机,木匠抢先跑过去了,弟娃儿以为拖拉机过去了,也跟着跑。不曾想拖拉机后面带了一个拖斗,速度很快,一下子把弟娃儿卷入车轮底下,又开出去好远才被撕心裂肺的吆喝声喊停下。可怜木匠弟娃儿血肉模糊早已闭气,小小身子碾压拖扯的不像样子了。木匠小小年龄亲眼目睹了弟娃儿惨死的景象,吓傻了。多年后,一回忆起这,木匠目光发呆,神情滞固。

女儿大了要嫁人。近一些还好,给远了剩下木匠老两口孤孤独独委实恼火。招个上门女婿吧,穷的烧屁吃呢,谁愿意入赘穷坑坑,况且还是外乡人家。要是有个儿子,自己和堂客老了还有依靠,木工手艺虽不咋样,传给他养活一家人还是能行的。可是儿子在哪儿呢?已经两个女娃了,万一再偷生一个还是女娃,木匠不敢再想下去了,脑壳瞬间又浮现镇上干部凶神恶煞的眼神。自己有些胆寒了。瞅瞅屋里一棒子打过去莫拦挡的穷寒景象,木匠觉得自己的心思太荒唐。

木匠干抹了一把脸,取过一把短刨,用钉锤锤对准刨子尾端,看似有力实则轻重有分寸的敲打几下,取下刨铁木碶,大指拇儿在刨铁刃口上刮刮,呸呸吐啪口水在刃上,随即在油石上延磨开了,轻推向前,空拉向后,声响柔和而又均匀。每天在这时刻,是木匠最惬意的时光,比那饿极了回家吃碗面还舒服。

木匠堂客在堂屋外小院坝洗衣服,洗衣盆是木匠用剩料做的,大小深浅照顾堂客短小的身材。木盆边上糜条筐里装满了衣服,都是李大姐给帮忙揽的活路。镇上的一些公家人没时间且也懒得洗衣服,找人洗了叠好送过去。上衣五毛钱,裤子两毛钱,像木匠堂客这样在家除了给男人碎娃做饭,基本上就没有多少事可干的人,做这样的活路自然是欢喜得很。

这天是周末,堂客洗完衣服,到屋里取出一个报纸包包,喊出大女儿桂桂,让给镇上市管会的赵胡子送过去。赵胡子让洗的上衣里面有8块钱、10斤全国粮票.估计忘了掏出来就交给了木匠堂客。堂客不敢贪了,便找一页废报纸包好,让女儿送过去。大女桂桂正领着妹妹七百耍骨籽儿呢,不情愿去。堂客厉声崴了几句,桂桂才极不情愿的去。回来的时候却笑得跟朵花似的,手把把里捏着两颗水果糖,她胡子叔叔给的。

桂桂剥开一颗,张嘴将糖果垫在牙中间,努力使它能够均匀的咬成两半。可事与愿违,糖块一大一小,还余些碎渣留在嘴里,桂桂取出嘴里的大块给了七百。两姊妹都笑成了花儿!

木匠想要个男娃的念头,在这浑浑然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湮没在了脚下的刨花里,顺着堂客木盆里的洗衣水淌的无影无踪。大女儿桂桂长大成年,木匠寻了四川老家的一户人家的男娃,当过兵复员回来在一家大点的馆子里做厨师,模样一般也还实诚,文化和桂桂差不多,念个初中就没去读了。虽说男方家境一般,木匠却有自己的想法。有个女儿在老家,以后回四川也有个临时落脚的地方。老家亲戚倒是多,可“人穷莫走人户,肚子饿了莫吃萝卜”道理木匠还是懂得。中秋节前,男娃和说媒的带着四色礼来这边拜门户,桂桂也见了男娃,谈不上一见钟情擦火花什么的。懂事的桂桂清楚自己家的情况,爹妈啥意见自己听从就是了。

一顿简单饭菜,木匠大女儿桂桂的人生大事基本定妥了。

而七百和姐姐不一样。在家里姐姐总是帮妈妈干这忙那,七百呢是哪里有好玩的就和小伙伴们跑出去了,用木匠堂客的话,打个卖眼都不见影影了。“七百!七百!吃饭了!、、、、、”街上的人经常能听到木匠堂客扯起嗓子吆喝的声音。也经常看到七百一个趟子往家跑,木匠堂客瘦马狼干地在后面撵。

七百的童年是快乐的,七百这女子赶上了好时候。

大女儿出嫁后,木匠一家回了一趟四川老家。这一次川乡之行彻底改变了木匠的后半生,也让木匠一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在和女婿的亲戚坐一块喝酒时,木匠了解到老家有很多人干起了收废品的买卖,挺挣钱。土房换了砖房,手头多少还有些积蓄,听的木匠心痒痒的。想想现在镇子一条街上好像还没啥人收这玩意儿,原先供销社倒是有个废品收购站,前些年早跨干了。木匠心动了,酒桌上木匠一改往日木讷的性子,提上酒壶走起关来,和老家收废品的亲戚伙碰了几杯。趁着酒意,木匠把这营生各个环节虚心问了个详细。

喷着满嘴酒气,晚上临睡前,木匠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堂客。堂客迟疑半响,说那不是可惜了手艺活儿。木匠说,哪个来钱搞哪个,莫害怕。这个买卖走不通,又回头搞老本行就是了,反正都是下力掌笨的苦差事。堂客说,跟到秀才做娘子,跟到杀猪的翻肠子。你要杀猪,我能有啥不同意的?木匠笑了。

回到镇上,木匠立刻搞了起来。装废品的推推车出在木匠手里,很快做好了。又去去下街钉秤的骆秃子那里买了一把木杆秤,还有旧绳子、废袋子杂七杂八收拾停当,去商店央求给打过家具的营业员兑了点零毛毛分分钱。木匠的新行当似乎准备好了,新的生活随时启航。

七百虽然顽皮,在家却是勤快。放学回家后,看到爸爸拉着一车废书废啤酒瓶子回来,急忙喊妈妈出来帮忙往院子里抬。废品收拾整理好,木匠将木板车两个车轱辘卸了提到屋里放下,使劲将车把往起一掀,稳稳当当靠在山墙上,再按住摇晃两下,确实觉着倚靠扎实了,才进屋歇息。这时,七百端着洗脸水给爸爸放在脚面前。堂客也在昏暗的厨房里吆喝七百两父女吃响午饭了。

街上的人对木匠的转变不觉着奇怪。四川人嘛,脑瓜子灵透活泛。大女儿桂桂回来看父母,也支持,就是希望不要太辛苦,年龄大了,钱一辈子挣不完,差不多就行了。七百似乎无所谓,自己的父亲搞啥都那样,从小到大习惯了父亲下苦出力。反正也快毕业了,想考个好点的大学,学习成绩差得太多。上个民办吧,自己老汉儿妈怕是供不起学费。算了,算了,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门上摆个摊摊,卖点日杂百货。七百有手有脚呢,饿不着。

这天,木匠正在院坝里捡啤酒瓶,倒掉瓶里的废水,塞进麻袋装齐整。七百放学回来了,跑厨房看饭还没做好,就跑过来帮爸爸收拾瓶子。七百说,下月就毕业回家了,耍一段时间想和同学出去找工作呢。木匠说,莫着急挣钱,我现在辛苦挣钱养得起你。往后搞啥,我和你妈谝一哈再说。又夸道,我七百长大懂事了,想替爸妈分担,爸爸高兴啊。现在这个暂时不要想,走走,吃饭去!

木匠怎么会没有想法呢?现在这个社会变化大地很。好比以前干的木工活儿,现今儿各式各样、高档低挡的家具一条街都有好几家,守店的老板娘清闲的嗑瓜子抓瞌睡。木匠庆幸转行当及时,不然恼火地很咧。再说了外头都晓得是花花绿绿的世界,七百一个女娃儿,白纸纸一张,跑出去又没得社会经验,上当受骗了咋得了?如果是男娃还好些。一想到男娃儿,木匠顿时没了心思再想这些了。吃了饭,木匠一声不吭,脚都没洗钻里屋睡了。

三个月后,院坝里榆树上的榆钱儿开始簌簌掉落时候,七百终是犟着和同学出门了。一路三个女娃儿,上火车前,跟丫雀子一般跳三舞四地有说有笑。木匠和堂客都去送了。七百搂着妈妈,一个劲的让放心,出去不得吃亏。你的女子啥脾气还不晓得吗?春节前一定回来,挣了钱给你们买好吃的好穿的。两娘母搂在一起的那个亲热劲儿,让木匠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木匠站在边上看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火车驶离站台,震耳的笛声以及铁轨的震抖声无端地增加了木匠莫名的担忧和恐惧。

七百就这么走了。近二十年来一直护在身边,从来没想到过七百会离开自己的家。“七百,回来吃饭咯!”“七百,喊你老汉儿过来一哈!”“七百,快睡觉!明天要上课!”这样熟悉的吆喝声一时半会儿怕是再也听不到了。七百走之后的那几天,木匠满脑子都是女儿的身影,走路没劲,吃饭没味儿,在大街上收废啤酒瓶的吆喝声都有气无力的。堂客见他这样,怕出啥事。强忍着自己的担心劝木匠放宽心,七百机灵着呢,年底就回来了。

七百离家头一年,第一场小雪裹着细风飘的时候,木匠拉着木板车走在火车站那里,眼睛盯着站台方向,看着走下台阶的人群,多么希望七百出现在里面,然后欢心雀跃的奔跑过来,将车子肩带换过来,父女俩开开心心回家去。可是每次看到的人群里没有七百,答应好的春节回家也没见七百的影子。失意开始笼罩在木匠的脑海里。以前木匠去车站方向隔天去一次。自从这种挂念女儿的意识深绕在他心里后,木匠每天都要去车站一趟,在车站停留的时间比在街道上长的多。木匠堂客并不晓得这些,她以为男人只知道收废品、整理打包、装车交废品。废品仿佛成了男人的命根子,七百在外面怎么样与他毫无关系似的。在关心女儿情感这块,男人就跟他收的东西一样。

七百大方向是在南方城市打工。木匠堂客用大女儿桂桂给买的老年机跟七百单线联系。通话的时候,木匠竖起耳朵听,心绪随堂客的表情起落。七百打工的地方好像总是在变,具体做什么也不固定,这个月在电子厂,过几个月又去了酒店。关键还问木匠要过几次钱,说是急用。堂客都有些不理解了,不是说了挣了钱给我们买好吃的好穿的吗?咋成了我们给她钱了。

木匠说,赶紧喊七百回来。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要我们给钱,打的是哪门子工哟。

人说,岁月是杀猪刀。瞎比和呢,木匠说,岁月是称废纸板的杆杆秤,称(撑)到后头连定盘星逗瞅不清了。老街上的人看着木匠来镇上时,一个精瘦灵便巧的小伙子,现在也是头发花白步履缓慢的小老头了。而今桂桂没在身边,七百跑远了,亏得堂客跟条母牛似的勤劳。既操持家务又帮衬木匠的营生,邻里邻外大番小事帮忙送礼都少不了。后来的几年,收废品的品种多了,接货的老板给的价钱随着市场行情越来越好。木匠尝到了这买卖带来的好处,愈发的辛苦起来。可不服老不行啊,每次装完车,累的木匠茶饭不思,只想仰躺在竹椅上喘气。

生意上的再一次转机是女婿带来的。暑假,大女儿桂桂和女婿过来看望爸妈。桂桂给婆家贡献了双胞胎儿子,地位大大提高了,说话也硬气。这次回来,见爸爸辛苦劳累,又黑又瘦,桂桂心里难受。女婿问了收卖情况,来到木匠租的堆废品的场坝坝,转了一阵,心里有了主意。下午木匠堂客弄了几碟下酒菜,让川娃女婿陪岳父老汉儿喝几杯,女婿很恭敬地给木匠岳父添酒,聊扯着四川老家的变化。桂桂引着小娃和妈妈在院坝里谝话。

都说话是酒撵出来的,木匠也不例外。女婿是老家人,木匠就觉着要亲一些。本来只有两三杯的酒量,木匠高兴,就放开了多喝了点。

“爸,你现在收的纸板子、塑料、啤酒瓶,毛利杀啥情况?”女婿问。

木匠迟疑一会儿说道:“平均下来差不多有5角。”

“那好,我倒是建议哈,爸你看你年龄也大了,每天到处跑也累不下来。你试试把收购价抬高一角,让卖废品的送到收购点来,咋样?”

“涨一角?能行吗?”木匠感到不可思议。

“可以哦!卖废品的都是些不富裕的人,或者是比较俭省的人。你抬高一角,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把废品交到你这里,这比你成天到处跑到处吆喝收效果好。这样一来,爸你也轻松了不少。东西还收的多,妈在门边上还可以给你搭把手呢。你想想是这个理吧?到时候,你租的这场地肯定不够用撒。”咦?这娃儿有点脑瓜子呢,木匠听的自己的脑壳也灵光了许多。

不过木匠也担心,如果别人也抬价,那不是争来争去几家都损失了。女婿让岳父宽心,等别人抬,你已经形成气候了。影响不大。桂桂夸老公,这回回来立大功了,顺手又给老公添了一杯。

事情总是朝好的方向发展。女婿的高招,木匠多年的好人缘,使废品生意获得非常好的回报。从满街串到坐等收,木匠很享受这种类似店主的转变。女婿还郑重其事告诉他,凡是上门来交废品的,态度上更要好,称秤一定要准,像废纸板子些许的潮湿不要太计较。以后收购量再增加的话,再让点毛利发展几个专门收废品的,以点带面嘛!这龟儿子,精地很嘛!可惜啊,离得太远。木匠叹息不已。

木匠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茶缸子换了一柄紫砂壶,竹躺椅换了休闲的摇摇椅。

在毫无任何讯息的情况下,一天快黑了的时候,七百,木匠和堂客心牵牵的宝贝女儿七百回家了。原本就瘦小的七百没有多大的变化,眼睛还是扑闪扑闪的转,个子长没长说不准,穿一身包裹到膝的紫色加厚羽绒服,双手提一个大编制袋包,没有像几年前刚走到巷子口就大声喊“妈,我回来了”,悄迷楚楚地不声不响的回来了。电视里新闻联播主持人刚说了再见,木匠正盘算着明天拉货的车子啥时能到,修打包机的人联系不上,很急人。

“爸,我回来了!”七百走近父亲小声道。

“哦、、、哦,好好,我去喊你妈回来。”木匠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起身往门外走。

“爸,妈在谁家耍呢?我去叫。”七百放下包拦住父亲。

“不远,我去喊你妈回来,你先坐到歇哈。”木匠望一眼七百,吩咐道。

堂客很快回来,小跑回来的。进门时,差点让门槛挡绊了。七百在门口连忙搀住。没有电视上的拥抱情景,没有说一句话。木匠堂客一只手紧紧拽住七百的袄袖子,一只手不住的擦眼泪水。七百也是低着头,陪着妈妈流泪。母女俩瘦小的身影在日光灯下汇成一团聚合的图案。直到木匠一声“七百,吃饭没得?”才使母女分开。

晚上,七百和妈妈睡的,隔壁家的鸡打第一声鸣儿时,娘俩才安睡下。

七百回来的第二天中午。前向联系搞维修打包机的师傅来了,木匠在边上看着维修情况。七百回来和妈妈也来帮忙分拣整理收的东西。这时居委会的黄主任和派出所的刘公安来找七百。

木匠脑壳翁地一下,楞了好一阵,不晓得咋回事。喊七百过来,七百乜呲呲到跟前,刘公安打量一番,咦,这女子好久没有见着了啊。你包说跟钱木匠长得像呢。黄主任一旁笑着说,老刘看你说的,人家老钱的女子肯定随老钱嘛。刘公安把七百叫到稍远一点地方,给七百说着什么,这边人都望着。看两人神情,刘公安严肃,七百低头偏向一边,不时点头。木匠和堂客隐约觉得在自家的女儿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儿。想问黄主任咋回事,木匠突然张不开口,也不晓得咋个问。七百上学的时候,老师来家里几次,聊的尽是些七百调皮捣蛋的事。现在派出所公安来了,怕是有些大问题了。木匠神经绷紧了。黄主任和他说着生意上的话题,木匠敷衍的听着,心思却在七百和刘公安那边。

刘公安那边终于聊完了。径直过来对木匠道:“老钱,现在生意做大了,女子的事也要多操心哟,我看就让七百帮你打理门上生意,能不出去最好。”黄主任也附声说是。木匠俩口子连声说好好。

木匠让堂客在收购站盯着,他喊七百回到家里。一进屋,木匠就问咋回事,七百半响不开腔。木匠说,我是你老汉儿,为了你,我心还操少了吗?你该晓得你为啥叫七百吧?出去几年了,你晓得我和你妈有多担心?说看看,这几年到底在外头干啥了?

不管木匠怎么问,七百反复说自己在搞销售,销售的都是比较高端的产品。“七百,你搞得那门子销售哟,公安都撵到屋头来了。”木匠有些生气了。

“算了算了!七百,二天先不要出去了。就在屋头帮爸爸弄这生意。不要看收破烂脏兮兮的,行情好了,不比别的行当差呢。”木匠就差没有告诉女儿,年后准备在自己买的一块地上动工建楼房呀。

几年后,一个无比温馨的夜晚,那天是木匠堂客的生日。七百和爸爸在镇子上最好的饭馆定了一桌,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祝福了一番。七百早已恢复了顽皮机灵的本性,陪爸爸喝了起来。回去的时候,借着微醺的酒意,七百倾泻式的告诉妈妈,自己和同学出门打工,工作很不好找。小餐馆端过盘子、酒店做过服务员,辛苦不说,钱还不能按时拿到手。后来同伴认识一个人,能介绍高工资工作,几个丫头闷头细糊地跟到去了。一直跟着到处跑,这期间窝在脏兮兮封闭的私人院子里听课、培训、联系同学、亲戚、熟人卖产品,去菜市场捡过菜叶子。乘坐导师联系的破旧大巴转战过很多城市,派出所成了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聚了散,散了聚,有一句歌词儿“聚散总有时”非常契合他们当时狼狈不堪的样子。

七百说着说着,径直哭了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街边的坎沿上,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手指流。七百妈妈拍着女儿的肩膀,深凹的眼睛直视向长长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是七百当年出门坐车的方向。

木匠的新楼建起的时候,镇子上第一家比较排场的酒店也开业了。木匠的女儿七百的婚礼即将在这里操办。收购站的生意就像木匠家锅腔里的灶火,红通通的旺。七百注册了公司,还注册了一个帅小伙儿,李大姐的大孙子。赶巧的是,这男娃儿也是当年超生的货色。订婚时,木匠满心欢喜的瞧着准女婿,打趣地问李大姐,罚了多钱,为啥不取个罚款的名字。“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南瓜”嘛!

“你这个老莫贵的川号子,想找诀挨了”旁边坐的李大姐又气又笑地想捶木匠两腚子。

“越老越讨人厌了,李大姐莫耳示他!”木匠堂客笑着帮腔。虽然女婿是李大姐的孙子辈,可喊了多年的李大姐却不好改过来了。

七百接了父亲的摊摊,老公是吃公家饭的。下班或休息的时候也搭手经管。木匠俩口子乐得彻底放手,很少过问了。

堂客在准备好了几套四季的月娃儿衣服后,和木匠回了趟四川,一耍就是几个月。李大姐见人就说,木匠算是苦出来了。

大年三十晚上,七百拨通了爸爸的视频,父女俩亲热的言语表情嫉妒死了边上听话听音的家人。看到手机快没电了,老公赶紧拿来充电器。

凌晨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木匠和堂客脸挨着脸瞅着手机屏幕,“七百,该要得娃儿咯!”堂客高兴的嘱咐道。

“七百,要个男娃儿!”木匠对着手机大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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