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故事

新闻发布2024-05-15 09:04:38读书村

春天的故事

作者|付调娥

人生的某个阶段适合做梦。在看书的字里行间、在劳作的间歇、在上蹿下跳打闹的当口,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快地吟唱,那便是梦的功劳。不止一次地幻想,让我着迷的王子骑着白马从云雾深处风驰电擎般朝我奔来,然后轰轰烈烈谈一场跨世纪恋爱,罗曼蒂克到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是世界末日般蚀骨,可惜这样的美好刚刚入梦,就被我的婆婆给搅黄了。

那年,我在茶厂做一名季节性的采茶工,很快又被厂部选入茶叶加工队伍,这意味着白天采茶晚上还得做茶。这样的安排使我前所未有的兴奋,除了挣钱还能学技术,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它除了带来多一份收益还同时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一同入选的还有另一个同伴,我们俩是这批采茶工里的幸运儿。从此,我们每天忙到凌晨才能收工,只睡三四个小时觉,有时还得干通宵。欢愉怒放的花蕾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很快枯萎,每日睡眼惺忪,朦胧中哪怕一块坚硬的石头也像是舒服的温床,只想上去躺一躺。

春天的故事

日子流水般滑过,落满无奈与喧嚣。有一天,同事神秘地对我说:“我堂哥有事请你帮忙!”。对那张笑吟吟的脸我不置可否,对方见我无动于衷有些急了:“是真的,一定请你帮忙!”这才引起了我的警觉。心下嘀咕,他堂哥是这个厂里的职工能找我帮啥忙?狐疑间,她竟拽着我的胳膊直奔二楼。她的堂哥早已等候在门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见到我们似乎有些慌乱,尤其是当我毫不掩饰地嫌弃他冲的牛奶时,更加局促不安。我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就微笑着说:“这个很好,但我实在喝不惯,抱歉!”他很快镇定下来,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在六个半月的时候得了要命的气管炎,当时没有好的药能治愈,唯一医治的方法就是手术,于是,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我去了驻守的部队,向首长求助,医生们在我喉结处的下方开了个洞(他用左手轻轻往下扒拉开领口,再用右手指着白皙皮肤上暗褐色的疤痕),手术是成功了,但从此不能受凉,三伏天都要穿个棉马甲直到十二岁。那些年,母亲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常常背着我干活。累得气喘吁吁,有一次挑粪我的小手不知怎么攀上了母亲的肩头,这时正上陡坡,沉重的扁担直接压向我的小指,母亲捧着我血淋淋的手指哭得昏天黑地。”他摩挲着那个变形的指尖,回身一仰脖子猛然灌了口浓茶,或许太急竟呛出泪水来。“我的童年几乎是在母亲背上度过的。连弟弟妹妹都得让着我。母亲太累了,我想......等我长大了就不让她那么辛苦。老天太残酷,小时候它用我的身体来折磨母亲,现在又用母亲的身体来折磨我。母亲的乳腺癌第一次来就气势汹汹,做了乳房切除,那时我也刚参加工作,我们都以为以后的日子会一帆风顺。母亲恢复得很好,根本看不出是做过大手术,没想才过一年的时间就复发了,癌细胞已扩散到各个器官,把母亲的身体掏空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寿木已托表哥准备好。我妈就想着看我成家,我说厂里来了个女孩子,她就天天盼着见面。所以......你能不能......”说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

难怪这些日子他每天在我周围转呀转的,不停跟我身边的朋友搭讪。像久别重逢的好友谈笑风生,目光游离。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他们可能感觉无趣,只好闭嘴。然而,母亲的病恶化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使他乱了方寸不得不拜托堂妹出手相助。病人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一门心思地想见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儿子与姑娘并不熟。说有了女朋友也只是信口开河罢了。

四月的阳光灿灿烂烂铺在寂寞的铁轨上,隧道像大张着的巨口迎面压来,“轰隆,轰隆”的车轮声使人昏昏欲睡,连续通宵的茶叶加工眼皮跟使了强力胶似的挣脱不开。开始,我使劲看向车窗外面,最终在另一道黑影压来时沉入深深的酣睡中.......

随着紧促的脚步声,我被身边大包的行李撞醒,睁开眼车厢里挤满了人,正举着包往行李架上塞,站台上站务员冷漠地东张西望。对面的他也被车厢内嘈杂的声音吵醒,正准备伸个舒服的懒腰,突然大惊失色地说:“快走,我们坐过站了。”说完拉起目瞪口呆的我就跑。

我们跌跌撞撞往山下赶,希望能在公路上拦一辆车返回,柏油马路被太阳烘烤得油光锃亮无限延伸,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柔软,力气很快被消耗得无影无踪,直到精疲力竭也没能拦下一辆车,真倒霉。

薄暮十分我们才狼狈不堪地赶到医院。那是间宽大的正方形带阳台的房间,里面住着六个病人,一个个半依床头打量我,连那平卧的也欠起身,在目光包围中我没有感到不适,因为我正面对病床上干瘪的身体出神。蜡黄的面容,深陷的眼眶,严重萎缩的嘴唇。那虚弱得跟影子似的妇人慈爱地望着我,含笑的眉眼间透出百般温柔,我从没见过如此凄美的微笑,宛如寒冬的深夜进入一间温暖的小屋,那暖意有节奏地叩击心灵,发出“咕咕”的鸣响。我的视线变得迷蒙酸涩起来,抓住那伸向我的枯瘦如柴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婆婆才五十一岁,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高大的身体被病魔折磨得完全脱了形,像被抽干了空气的皮囊摊在病床上,但她没有呻吟,还使足力气和病友说着俏皮话。每每对上那双温柔的睃子我就显得无地自容,想跟她说实话,总是难以启齿。我和她最疼爱的儿子撒了弥天大谎,我们合力演绎了一场闹剧,欺骗了善良的人。

这家医院坐落在半山腰,墙角拐弯处一株枇杷树上缀满果实,远处是参差不齐的楼房和农舍,山边一缕一缕的炊烟在落日余晖中飘荡,高远的天空上,披着霞光的云彩飞速移动,很快被夜幕吞噬。我长久张望着这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面孔不知身在何处?因耽误了时间办理出院只能等到第二天,他让父亲去宾馆休息,自己留下陪伴母亲,我也只好留下。

夜晚的病房寂静得令人担忧,昏暗的灯光下,微微隆起的床榻没有一点生气,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幽灵的魔爪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婆婆微弱的呼吸使人心生寒意,她一会儿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一会儿又似调皮的孩子,紧蹙着眉翻身爬起靠在床头,不到两分钟又匍匐向床中歪扭着身子。她就那样默默地不停改变姿势与痛苦对抗着。这时他的儿子就会上前轻声问道:“妈,又痛得狠吗?”并伸手在母亲的身体上抚摸,轻轻地按摩。不断弓起的身子慢慢安静下来,很受用的样子。从脚趾尖到发梢,浑身上下按摩完,他又去打来热水给母亲擦身,婆婆很快沉入酣睡之中。我们在她床的另一端靠在床头深深凝视,那张眼窝深陷的脸庞被灯光摇晃成斑驳的影像,扑朔迷离地正走向消亡。

第二天清晨,他开始办理出院,我打包行李,病房从死寂中鲜活过来,大家脸上都含着鼓励的微笑,也不知为什么,以一种理解的表情叹息着;我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那里有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又是一个好天气。

吃饭的时候,墙角陪护的阿姨终于忍不住对我说:“姑娘,你婆婆真是心痛你们呐,昨晚我们一群人都没睡,就看你两睡觉了。”她躺在床上的丈夫接着说:“这就是当娘的。”原来婆婆睡着后,我们两靠在床头开始打盹,双腿自然地翘上床边,婆婆就轻轻蜷缩起腿挪开点地方,迷糊中我们很快占领了那点空隙,婆婆再往回缩腿,我们再占,后来婆婆无处可去,索性环抱着双腿歪斜在枕头边,静静地看我和她儿子舒服的睡姿。那一晚大家都没有睡觉,安静地注视一个母亲是如何用生命爱护自己的孩子,那画面一定温馨极了,也残忍极了。我无法想象虚弱的婆婆是如何克制钻心的疼痛静坐一夜的?如果说生命的尽头就是那张床,那床对面就是另一个世界。

一路上,婆婆喘着气吃力地重复一句话:“你好,你们要好,好好的。”

回家第二天,婆婆的生命体征开始衰竭,弥留之际,目光来回在她默默垂泪的儿子和我的脸上穿梭,然后定定地看着我,看得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这时她的丈夫就在一旁大声呼喊她的名字,见她悠悠醒来,就急促地说:“你莫睡着啊!跟我打广子。”仿佛历经漫长的旅程艰难来到这里,灰白的脸上努力泛出一丝笑容:“我二锤都扛不起,还打啥广子哦!”话毕又轻轻阖上眼帘。她实在是太累了,连动一下眼帘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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