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一包雪

作者|黄立新

女儿视频，抑制不住激动的神色说：爸！家里下雪了。她从小在南方长大、读书，没有见过雪。这次寒假先我回家，第一次见到雪，且在家乡，自然高兴地手足舞蹈。她们结伴去旷野，接雪、踏雪、赏雪、玩雪……家乡在“北方之南，南方之北，中国之中”。巍巍秦岭阻拒了北方来的肆虐凌厉的寒潮，绵延的巴山阻挡了南上的暖湿气流。形成盆地的家乡，融进南北方的物候，成最早的天府鱼米之乡。似乎冬天的雪，随北方的风寒强弱来光顾，视南方的气流大小来闪面；不如塞北伴雪如家长便饭，好过江南盼雪犹如梦中。这从天而降，落地而化的雪，古今在人们心里，早已幻化为公平的洁白天使，纯洁无邪的高贵生灵，冰冷外表下富含柔情和真善美。她的真在天地之间纷纷扬扬飘扬落地，给予所有的生灵厚重纯洁的爱；她的善在纷繁杂乱的世界，悄无声息不打扰任何物事，广布圣洁、纯粹的白，滋润萧瑟荒芜的冬天，如花的期讯，如生的期待；她的美在以轻柔曼舞，明亮不媚俗，高洁不雍贵，轻灵不失自我的姿态，从寥廓的天宇翩翩飞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这是家乡多年来少见的一场雪。老话说雪不过午，偏偏她在午后惊讶于人们的渴望之中，在灰蒙蒙的天地，洋洋洒洒无数天使小精灵。莫非新冠疫情解禁后的狂欢？却非衬托别人、装点自己的妖娆；好似浮华的舞蹈，却不喧嚣；一如柔情万种，但不缠绕风月；犹如羞羞答答的新娘，安静地欣喜，柔柔绵绵舒展自信的优雅，给予爱的芬芳；仿佛疫情解禁后人们的心情，兜兜转转三年，突然的自由飞扬，在凌冬潇洒地用洁白来抚慰心灵，在驱散阴霾黑暗后，无影无踪的光明天使蕴含的力量，如雪一样最终化为虚无，只有圣洁的信仰和追求，一直在等待中、盼望中、凝聚着。

家乡已经不多的油菜，青翠的叶和茎安享着难得的白毯子带来的洁润；递减陇亩的麦苗，从白雪厚被里伸出碧嫩的纤指频频致意；自留地里脆生生的萝卜白菜、葱花蒜苗，拥着皑皑白雪，陶醉在生活的甜香里；春日可见葳蕤的杂草们，用苍繁枯萎的茎叶承托着难得的雪，向岁月展示着一岁一枯荣的景象；山坡上零星的松柏，唯有此时方见“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风骨；村里那些杂树，穿上天赐的毛茸茸的白雪棉服，张开臂杆，向天空拥抱恩赐；那些流转的坡地里，低矮的果树，赤裸着被修剪得浑圆的头颅，在雪的馈赠里体会四季的风尘；日渐减少的鸡鸣，像独奏，但绝不减少时光的间隔，按时传递着岁月飘摇的步履，把竹叶爪印整齐排放在院内落雪上；黑犬摇落身上的雪花，卧在屋檐下，爪印慢慢被雪花掩盖；老人坐在盆火边，圈在椅子里，看着窗外的飞雪，依稀觉得来年枕着馍馍睡，可自己耕不动，荒芜的田地在流转的手中被把玩着；雀鸟低飞，抑制不住欢喜，嘀嘀咕咕在苍茫中，寻找熟悉的屋檐；寒风呼啸着查看雪野的丰盈……这雪是十分垂爱乡野土岭山林的。就像你不能忘记青梅竹马的初恋，也像他千回百转、百折不挠对喜爱的事业或爱好的挚爱，更像我时常在梦里对家乡那一款美味的垂涎。你看，雪本不想去城里凑热闹的。匆匆融化，变换、绝情地一扫而过，冷酷地不留丁点痕迹，甚至一觉醒来，感觉不到她空中飞扬的美丽身影和圣洁纯净；万花缭绕里时常被匆匆的过客，呐喊着追求着不着边际的新奇异，完全欣赏不了一片洁白的纯粹和盈亏都如盤石一样的坚贞。而作为故园的乡村，那些土坎、山峁、坡岭，珍惜着莹雪堆砌起来的厚厚爱意，那些不起眼的洼地、地角，甚至古老的树藤，斑驳的枝丫，有豁口的墙头，陈旧的废弃的瓦屋，抑或新起新建的乡村，虽然白墙红瓦隐现着雪白的神采，但依然都迷醉般摇曳着欢乐，珍藏着冰清玉洁的雪所给予的童话般粉妆玉裹的恩赐。好似奔赴异地讨生活，追求诗与远方的游子，家乡就是心心念念如雪的爱人。不管时光多么苛刻无情，不论岁月多么坎坷无奈，哪怕背井离乡，抑或衣锦还乡，即使天阔海远、分崩离析，那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茅庵柴屋，瘦花老狗等，自始至终就在心里藏护着，紧裹着，拟化着，飘扬着，仿佛血液里的红蛋白白蛋白，汩汩流动着热，活泛着精神，自带唯一的味道，一言一行显现着家乡纯白的雪样的风采。“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虽然这家乡的雪，有时铺天盖地，有时夹杂着雨丝，有时欲来不来，但雪的精气神，一如如期而至的春风，一如浑身的皮囊或口味，始终在那里。你见或者不见，你热爱或者摒弃，你热情或者冷漠，你变样或者异化，她就在那里无拘无束地和时光一样徜徉着，宠辱不惊，冷暖自知，平静平淡地坚守着。

行走在雪地里，童年的虎形兔儿爷棉窝窝鞋，仿佛活蹦乱跳的小狗或兔子，在土场土路上舞蹈，一路欢歌留下大小不一深浅不等的图案，仿佛印在家乡紧密疏朗的印章，刻在骨络上横平竖直的痕迹，藏在心里深浅轻重的拓本，流在血液里刚烈火热的鲜红。孩子们的欢笑声在视频里敞亮。原来她们摇落满树的琼花，纷纷落在头上、身上，顿时成白头玉颜的天使或风雪归来人，她们自个嬉戏，刹那之间，白了头。冻红的双手堆起雪人，凭想象，把雪人打扮成各自心里惊诧的形象；打着雪仗，在雪地里，快乐着你我童年时在雪天的快乐。而雪，也激动地被这清纯自然、不带任何功利的深情融化了，滋润着辽阔的土地，回报着厚重的、始终如一的爱。俏皮的孙女，从我手里夺去手机，对着喊：姑姑——快给我快递一包雪来！女儿手拿雪团，捏碎后一边抛洒一边喜笑着说：等不到你收到，雪就感动得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