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秦声
作者|刘娟
生长在秦岭南麓的我，家乡戏是汉调桄桄，这个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遗产的戏种，在汉水流域广为流传。流行于秦岭北麓的秦腔，在这里受众较少；但秦腔也是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三秦大地、西北五省很是盛行。在我生命的早些年，秦腔，好像被一座巍峨绵延的大秦岭阻隔着，我接触得少。说实话，我对于这种高喉咙大嗓子的剧种，还有些不适应，我喜欢听绵软婉转的黄梅戏，还有越剧、京剧等剧种。于秦腔，只是遥远而疏离，直到后来。在我与先生成家后，他作为土生土长的周至人，我与他回老家时，近距离地感受到秦腔戏。这古老的戏剧，陕西的民谣，已经普及到家家户户，融入到秦人秦声，乡风民俗里。正如贾平凹《秦腔》一书所写，“历史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乡村之行，让我由衷地感受到，秦腔不愧是中国戏剧的“活化石”，难怪它古朴豪迈的风格，正好对了不怎么喜欢戏剧的鲁迅的胃口，亲自为易俗社题了牌匾“古调独弹”。这古老的秦腔，同周秦汉唐古老的大地，久远的秦人一样，在这乡土民间千年流传，成为民风民俗的一道独特风景，也成为拥有广泛民间基础的戏剧千年不散的魂灵。我第一次走在周至县的大街上，因为知道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中进士后曾任过周至县尉；当代著名作家叶广芩曾挂职担任过周至县委副书记，本着对文学偶像的崇拜，我还绕着道专门去周至县政府门前转了一圈。与全国二千多个县城一样，在白底黑字的牌匾标识下，在大门与围墙设置的大院外形下，这座县政府的外形，也与其他县城的一样，庄肃严整地立在一片建筑群里。而在回家的路边，一个雕梁画柱、飞檐粉壁的古典式建筑耸立在路边，很是惹人眼目。我驻足观看，那朱红色门楼的正上方，挂着“周至剧院”的牌子，落款是贾平凹。这几个字墨香淋漓，尽显名家风采。一个县城的剧团，能有名家题词，足以自显风流。这也在后来的了解中，知道这家名满三秦大地的县级秦腔剧团，实力不俗。
回到家里的村庄上，恰逢村里“过会”。听家里人说，村里挨家挨户大家凑钱请了戏，要在村委会广场演。那戏自然是秦腔。村人都自觉自愿地为唱大戏出钱出力。经济条件好的人家，有资助一两千元的。年龄大的、收入少的则几元、几十元不等，多少不限，根据自家情况来，全是大家伙凑份子看戏过年的热情。一个两千多人的村子，家家都捐钱，户户都热心，足见这是对秦腔的认可和喜爱。原来，在每年的过年和秋收忙罢后，村里人都要请秦腔戏班子来唱戏，这是当地风俗。十里八村的人都赶来凑热闹，吃喝买卖也都撵来做生意，很是喧腾闹热。临近春节，走在乡间，透过被修枝剪叶的片片猕猴桃林，只要听见有远远的秦腔哼唱声传来，就知道有辛勤的农人在地里劳作着，为解闷消乏累哼唱着秦腔在下地干活。那一排排一行行一人多高密实的猕猴桃地里，脚踏泥土浑身淌汗的农人，在自家田地里填埋粪土，修剪打尖，清理着果树长了一年的余枝，望着洒满了汗水的土地，又将会结满了丰硕的果子，绿毛桃变成金蛋蛋，心里那个舒畅劲啊，就情不自禁地想吼俩嗓子，这最亲切最美好的表达就是秦腔了，只听见那带着过门的吼唱声远远地飘来：吾在九霄做天官，常在玉帝宝殿前。世人若知阴功满，天官赐福降临凡……在寒气逼人的夜晚，我与先生晚饭后出村子去散步。远处的田垄里，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蹲守在地里干着活儿，还用手机播放着秦腔，用秦腔来驱赶守更熬夜的寂寞。寒潮即将来临，怕果树受冻烂根，有人就顶着刺骨寒风，连夜在自家地里的树苗根部培土苫盖。哪怕半夜不睡觉，也要护理好自家的果树。先生说，冬季是果树恢复的重要期，果树管理的好，来年才有好收成。这让我目睹了农人的辛劳，甜美果子背后的辛苦，还有秦腔带来的抚慰。我们已经走出了好远，身后还依然能听见夜空下那激越的秦腔曲调在飘散。这三秦大地上的古老秦腔，这农人嘴里的哼唱，是与天空大地连在一起，是与年景收成连在一起，与新年的期盼连在一起。村人粉绸，是先生发小同学的妻子。怀抱孙女当了婆的她，烫染着奔放的栗色大波浪头发。粉绸的丈夫和儿子、媳妇儿都到南方去打工了，家里只有她和小孙女俩人。她抱着小孙女来家里玩，闲聊中，有人说，粉绸，来上一段。穿着大红色棉袄的她，把娃往别人怀里一塞，就站在空地中央当舞台，起范儿端身走起了台步，张口大声唱了起来，她唱得自然也是秦腔。只见她做出表情，身走台步，手指翘起，眼神到位，俨然是舞台上面对千万观众的演员。颇有唱戏功底的粉绸，唱的是秦腔名戏“柜中缘”那一段：许翠莲好羞惭，悔不该门外做针线。那相公进门有人见，难免得背后说闲言。又说长来又说短，谁人与我辨屈冤……唱着唱着，只见随着戏中人物情感起伏已入戏的她，随手扯了场院里铁丝上晾挂的一条白毛巾，权当是长长的水袖，舞动了起来，全没有了扭捏和羞怯，把人吸引到她唱的戏里。人群里有人大声叫好，拍着巴掌，为她喝彩。是秦腔给了一个农家女子以陪伴和安慰。听别人说，粉绸从小就喜唱秦腔戏，还和别人学过戏。她丈夫和儿子常年在外，家里空落落地，只有她和小孙女。她心里不管是高兴或者是伤心，都喜欢唱上几句，连晚上陪着小孙女睡觉，都要哼唱几句当催眠曲，小孙女听不到奶奶唱戏还睡不着觉，是典型的戏迷票友。快过年了，远行的人儿还未回家。心慌慌的粉绸，就用唱秦腔来捂着心神的慌乱。
看着这个外表时尚年轻奶奶的粉绸，听着她那婉转的唱腔，还有眉眼里流露出的欢喜与悲伤，能感觉得到，在漫长的生活中，在无数个孤寂的日子里，是秦腔，陪伴着一个妇人的喜怒哀乐，已经深深地融入了她的生活，成为留守在家的她生命里的寄托。她的唱念做打的功夫怎么样，已经不重要。只见她唱罢“柜中缘”,接着是“铡美案”，又接着是“三滴血”：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在众人的拍巴掌和叫好声中，粉绸唱得酣畅淋漓，余味悠长，完全沉浸在戏里。也许唱戏人和听戏人并不知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句话，可秦腔曲目里那跌宕起伏的内容，曲折感人的故事，优美动人的曲调，让黄土地上的人们，竟然与它产生了强烈共鸣，不觉得天寒地冻，更不觉得日子的漫长苦累，在一出出的戏里，找到了心灵的归依，情感的释放，年味的飘洒。更漏夜残，人声喧嚣。忘记了夜的寒冷，风的呼号，农家小院里，声声秦腔把人唤，左邻右舍的乡党们都聚集围拢过来听戏消闲，拉开了节日的序曲。田间地头、乡村大舞台、百家碎戏，或者草根，或者堂皇，随着春节的临近，都能看见秦腔的身影，都能听见秦腔的曲调，为浓浓的年味，更添华彩。拉大锯、扯大锯，村庄里头来看戏。年味最浓是乡村，秦腔声声年节里。周至有秦声，它源于生活，却又反哺着生活，在年年岁岁中，独放异彩。（图片素材来自网络）—END—
【专栏作家】刘娟，在报刊和网络发表有散文作品等，陕西省作协会员，现居陕西略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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