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影子的男人

新闻发布2024-05-27 07:05:28读书村

卖影子的男人

卖影子的男人

(短篇小说)

作者|金英夏

小时候,谁都会有这样的疑惑:星光来自哪里?我出生之前,不,我的奶奶和奶奶的奶奶出生之前应该就有星光了吧?那么星星距离地球究竟有多远呢?少年的疑惑没有答案。打开手电筒,瞄准星星。这道光芒总会抵达星星吧?我死了,我的孙子也死了,孙子的孙子也死之后……当然,这样的假设有些荒诞。那么微弱的光不可能飞过数万光年,继续闪烁。更强烈的光也会消失得了无痕迹。这就是宇宙。还有个愚蠢的疑惑:苍空之上的鸟也有影子吗?那么小那么轻的鸟,怎么会有像影子那样累赘的东西呢?鸟又的确有影子。如果你观察飞翔的鸟群,偶尔,很偶尔会看到黑暗掠过,转瞬即逝。如果不是聚精会神,十之八九就错过了。月亮遮住太阳叫日食,那么鸟遮住太阳的现象又叫什么呢?我当然不知道。我想说的是,偶尔会有鸟影遮挡太阳的事。从直升飞机上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到飞翔的东西也有影子。犹如黑地毯的形体翻滚波动,顽固地贴在地表面。影子绝对不会放过挡在光源和自身之间的物体。如果挡住了光,后面就会出现影子。我总是在两者之间。受惊于自己影子的胆怯的小孩转眼长大,成了小说家,通过写作赚钱糊口。早晨起床读早报,给自己做饭,开窗换气,听听过时的音乐。前不久搬到隔壁的老人让我用绿茶泡饭。沏好茶水,倒在米饭上面,最好再配上像腌黄瓜这样既不太咸也不太辣的小菜。适合胃口不好的春天,独自吃饭的时候。吃完简单的早餐,再往茶壶里倒入热水重新泡茶。像禅僧的斋饭,干脆利落。这样的早晨也有微微动心的事。比如大学时代的恋人上了报纸,说什么大学生活只是暗淡无光之类。走进院子,围墙下的映山红被迟到的寒意逼得蜷缩成团。一排排插在墙头的酒瓶碎片今天也显得格外狼狈。墙壁和围墙之间堆放着废轮胎、空花盆和泡沫塑料箱子,覆盖着雪。真应该收拾干净,好好打扫,不过那也要等到春天。院子角落的帐篷下面,一辆旧自行车像避雨的姑娘,姿态尖锐地站在那儿。我推出自行车,拍了拍车座上的灰尘,推到大门外。踩着踏板前行,冷风抽打脸颊。二月底了,春天还没有来。我推开供应站的门进去,捆报纸和传单的绳子乱七八糟地散落在里面。供应站的中年女人打开推拉门往外看。被子挂在腰间。看来是睡着了。“我不想再看报纸了。”吵醒了她,我很抱歉,不过很久以前我就下定了决心。我想摆脱每天的凶事。如果从清早就心乱如麻,一天的时光就白白浪费了。作家的生活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报纸几乎都变成了早报。早晨看报纸,晚上看电视新闻,这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地址是……”没想到供应站的女人爽快地接受了我停止订阅的请求。“34—2号,幸福超市旁边的红砖房。”女人翻了翻账簿,说我没有享受加赠服务,只要交齐订阅费就可以了。我从钱包里拿出一万二千元,递给女人,接过收据。还没等我出门,女人就把被子拉到脖子,关上了门。如果知道这么简单,我早就来了。人人都说取消订阅不容易,弄得我犹豫到现在。当时,我骑着自行车去了商街,把洋葱、咖喱粉、土豆和包装好的鸡胸肉放进车筐,然后就回家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麻酥酥的腥味。我停下自行车,抽着鼻子到处闻。不是我身上的味。正好听到一阵沙沙声音,我转头看去,一只毛茸茸、脏兮兮的狗正在厨余垃圾桶旁眨眼睛。我继续踩起了脚踏板。回到家,切好鸡肉,切好洋葱,我开始烧水。咖喱粉拌匀之后倒入沸水,同时开始炒胡萝卜和洋葱。香辣的味道充满整个房间。我把咖喱倒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面,大吃起来。切好的鸡胸肉软软的,胡萝卜也煮得很烂,口感很好。吃着吃着,我突然想起曾经一起吃饭的人们,某种东西骤然在内心深处激荡。头晕得厉害。餐桌上的盘子看起来都在移动。整个房子轻轻摇晃,仿佛盛在行驶的地铁里。我放下碗筷,闭上眼睛。独自吃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这样?又不是小孩子!心情稍稍平静下来。我又拿起筷子,默默地把咖喱、米饭、鸡肉和炒熟的蔬菜塞进嘴里。我把盘子堆进洗碗池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正要系围裙,只好先去接电话。“喂?”“是我。”“……美京?”“嗯。”“好久不见了。”“你没事吧?”“什么?”“你没听新闻吗?震中在距离熊津半岛三十公里的地方,你不知道吗?”原来是这么回事,刚才的震动。“震级是多少?”“不知道。好像是二点几,或者三点几。”“你家没事吧?”“猫在地震之前出门了。我出去找猫,身体摇摇晃晃的,还以为自己贫血呢。”“还好吧?”“嗯。”“……”“今天可不可以见个面?”我看了看日历,截稿日期近在眼前。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如果和美京见面,所有的事情都会搞砸。“这个嘛……”“怎么了?你很忙吗?”“不,还行吧,有个稿子要交。你有事吗?”“不是的,没关系,能有什么事,就是无聊。”“交完稿子我给你打电话。”“好吧。”

电话断了。这样对待两年没通电话的老朋友,似乎有些残忍。可是我和她之间本来就存在着类似于默契的东西,不允许我们越过特定的距离。她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也许是因为地震吧。我系上围裙,洗干净粘了咖喱的盘子,放上干燥台。美京的电话总是在我的心里吱嘎作响。也许地震只是个借口。那么,难道她是叫我帮她找猫?我讨厌猫,更讨厌到处找猫。摘掉橡胶手套,挂在洗碗池上,我坐到书桌前,打开放在书桌上的十四英寸电视。哪儿都没提地震。只有下围棋的人,尝过咸鲐鱼味道的人,以及在跑步机上跑步的人们。新闻频道也只是报道体育消息。关上电视,这时,电话铃又响了。我拿起话筒。“喂?”“斯台方诺?”“是保罗啊。”“还能是谁,你没事吧?”“嗯,安然无恙。只是有点儿摇晃。”“摇晃?”“你不是说地震吗?”“地震了吗?”“那你有什么事?”“没什么,随便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弥撒呢?”“都结束了。今天傍晚,我们举行了大规模的弥撒。”“你过得好吗?”“每天都一样。今天晚上你干什么?”“快截稿了。后天之前我要完成一部短篇。”“一点儿也没写吗?”“不,几乎写完了,只需要做些修改。”事实上,差不多需要我重新来写。“那也总能见个面吧?不听神父的话,会受到惩罚的,臭小子。”我没有屈服于他的威胁,但是……“那你来我家吧。”“知道了,不要准备酒。”我马上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没有办法。总不能一天之内无情地回绝两个人吧。如果换个顺序,我说不定会和美京见面。哎呀,不管了。关上电脑。至于小说,总会有办法。关闭的显示屏,黑色的屏幕映出我的脸。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哪里传来钢琴声。隔壁的女中学生正在弹奏莫扎特的奏鸣曲。大概是老师要求很严格,没弹几句,就要反复弹奏同一小节。我想起小时候拿着竹尺打手背的钢琴老师。她有肥胖的身体,难看的下巴,神经总是很尖锐。有一天,老师发疯似的毒打一个总是弹错拍子的男孩的脸。学生们都吓哭了。男孩子的妈妈找来的时候,老师别说道歉,自己先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了。男孩子以为老师死了,跪在老师身边放声痛哭。也许是哭声发挥作用,老师很快就醒了。男孩子的妈妈脸色苍白,接过钢琴老师扔过来的半月学费就离开了。六个月后,老师嫁给日本男人去了冲绳。妈妈们聚在公寓楼道里,交头接耳地说老师中了邪教的魔。刚到傍晚,太阳还没有彻底落山,保罗就来了,右手拿着瓦伦丁酒瓶。又粗又浓的眉毛,硬邦邦的下颌线条,看起来像是精英军官,红扑扑的脸颊却又中和了这种生硬的印象。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双面性,他很受女性欢迎。女孩子给他写信,守在他家门前,哽咽着说,人怎么能如此冷漠呢。这也算是大张旗鼓的单相思了。青春期的混乱都在他进入神学院时宣告结束。这条新闻太具爆炸性了。他递交志愿书几个小时之后,立刻就传遍了整个教堂。听说保罗要去神学院!女孩子们毫不掩饰地呜咽,男孩子们撇起嘴巴。难道他想成为大众情人?男孩子们用力踢着脚下的石头。等到过了三十五岁,他也渐渐失去了美少年的魅力。小腹凸出,下颌曲线渐渐瓦解,眼睛里的灵气变得模糊,细长的手也长胖了,蓝宝石戒指陷进了手指。“坐吧。我在煮面,你先随便看点儿什么。”我从锅里捞出面,整齐地码在圆盘子里,加入事先做好的番茄酱,又配上从附近超市买来的特级马竹昂葡萄酒。以喝葡萄酒为业的保罗,呆呆地盯着葡萄酒瓶,笑嘻嘻地说:“你笑什么?”“马竹昂是韩国天主教的官方葡萄酒,不是吗?”“是吗?味道怎么样?”“还是不太一样。”我用叉子卷起面条,突然抬头看他,发现他正盯着我。“我很开心。”“什么?”“和朋友一起吃空心面。”“怎么了,这么肉麻。”他把卷起的面条塞进嘴里。红色番茄酱溅到他的米色毛衣上面。我递给他纸巾,不动声色地试探他:“你谈恋爱了?”保罗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笑。“这个也是你的职业。你放弃了这份工作,还有什么谋生手段吗?”“当然没有。眨眼之间,我变成了无能之人。”“司祭这种职业本来就这样,不管在哪个社会。”“要不我也试试写作?”“你以为谁都能写吗?”“从社会的角度来看,都很无能。”“不是所有无能的人都能写作。”“那倒是。”他咽下马竹昂。“什么样的女人?”“大学生。”“你疯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想什么?”“不管你在想什么,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什么?”“没什么。每次弥撒的时候,她都坐在最前排。从高中就这样。”“就这些?”“就这些。”“不来看忏悔吗?”“来看的。她什么也不说。如果催她说话,她就请求饶恕自己不知道的罪过。”“漂亮吗?”“漂亮。青年团体去修学旅行的时候,我以指导神父的身份跟着去了。有一次是去清平,天气很冷,河水冻得结结实实。青年们在河面上玩雪球,做游戏,邀请我也参加,就把我拉了过去。我总是能看到她。这种感觉你应该知道吧?她一过去,所有的光芒似乎也都过去了。她和别的男孩子开玩笑的时候,我实在看不下去。有一天我们打排球,她在我的前面。她在女人当中个子算高的。我大概是疯了,每当她跳起来准备拦网的时候,结实的小屁股藏在牛仔裤里,跳起来的时候非常饱满,落地的时候又会轻轻抖动。我看得到,不,是感觉到了,就像我在用手抚摸。可是有一次,她跳起来的时候摔倒了。站在旁边的男孩子们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哈哈笑着站起来,用手拍打沾在屁股后面的尘土。那两个肉块又摇晃起来……”“你有点儿过分。”“我也知道。”“不过,你确定她喜欢你吗?”“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连平日的弥撒她也按时参加,而且还坐在最前面……”“这倒是。”“她还给我发过电子邮件。”“什么内容?不会给你发裸照之类吧?求你救救我,神父!”他凄凉地笑了。粗粗的眉毛微微皱起,犹如提前感知到危险的昆虫。他用叉子翻了翻剩下一半的凉面条,说道:“斯台方诺,你最近状态不大好啊。”“我问你邮件内容。”“就是随便说,伪装成咨询的情书。”“这是常有的事。没有别的吗?”“只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酒了。”“稍等。”我收起桌上的空盘子。简单地摆了酒桌,转移到客厅的沙发上。保罗呆呆地坐着,往我的书桌那边张望。我打开他带来的苏格兰威士忌。我在清醒状态下似乎很难听下去,何况说话的人。“她说我像神父。”“你差点儿就成为神父了,不是吗?”“不,我很快就放弃了。做神父干什么,恋爱都不行。”“傍晚弥撒结束后,总会有非常空虚的时候。让老奶奶们坐下,机械地领圣餐,读福音,带着侍者们出出进进,然后来到司祭馆,突然会觉得这辈子就这么完了。这种想法令人窒息。我连年轻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钻研托马斯·阿奎纳的过程中度过了二十来岁的青春时光。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郁闷,于是换上衣服去酒吧。坐在吧台前,刚刚打开瓶盖,旁边有人坐下了。是她。一股扑鼻的香水味,真的让人头晕。”“在饥渴中度日,感觉格外发达。然后呢?”“也许是路过教堂门口时看见我了,要么就是跟踪我,反正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喝酒。酒劲上来,那个女孩子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呼吸在她的小脸上穿梭,变成语言,在我耳边轻拂……”“然后呢,上床了吗?”保罗瞪着我。我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不像是迟疑着要说谎。他摇了摇头。“没有。”“神父和信徒上床,应该是违反规则吧?挂在你身后的耶稣作为后盾,那是佛光效果。”“我也知道。”“那就好。”他从沙发上站起,走向我的书架,心不在焉地摸索着书脊。唰啦啦,我听到书籍颤抖的声音。“我在那儿看到了塞西莉亚。”“塞西莉亚?你是说美京?”“嗯。她一个人来的,在那儿喝酒。她好像早就认出我了,因为我和小女孩在一起,所以她故意背过身去。去卫生间的时候碰面了。我很惭愧。”“早晨她打电话了。”“是吗?”保罗转过身。鸟的影子猛然掠过我的头顶,冰冷阴森的感觉扑面而来,我像遇到天敌的啮齿动物,稍微蜷缩起身体。他不是为那个小女孩而来。尽管毫无根据,我却深信不疑。是美京。地震了,美京打来电话。保罗来到我们家。这些事似乎并非偶然。“没有啤酒吗?”我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凯狮,递给他。“拿个杯子给我。”他往我递给他的杯子里倒了啤酒,然后往上面轻轻倒了点儿洋酒。“这是在司祭馆喝酒的方式。不过早晨,塞西莉亚没说什么吗?”“我说很忙,她说那就下次再见吧。”保罗说,他和美京在卫生间门口相遇的时候,小女孩悄悄地离开了酒吧。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美京道歉,他说没关系。两个将近十年没见面的人坐下来,重新要酒喝。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高中时代的老朋友,而且是酒量很高的男女单独相遇,喝点儿酒没有任何问题。高中时代对保罗恋情火热的女孩当中,美京还是理所当然的先锋人选,而且在人生某个阶段,她享受到了和保罗相恋的荣光。不知道她现在是否依然把这件事当成荣耀,至少当时是这样。女孩子们纷纷散播关于她的谣言。在谣言中,美京生了几十个孩子,纷纷遗弃。成绩高居全校前两名,美貌过人的女孩子和人气最旺的男孩拍拖,这样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保罗、我和美京经常在一起。我和美京谈论保罗,又和保罗谈论美京。我什么都不是。不过正因为这样,我和他们两个人相处都很愉快。要说一点儿嫉妒也没有,那是说谎,不过严格地说,那又不是对美京这位特定女性的欲望,而是对这种关系的向往。我羡慕那种青春期特有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真挚。美京的确很漂亮。意志坚定的鼻梁和黑色的圆眼睛结合,就像产自荷兰的瓷娃娃。“美京住在那附近吗?”“她娘家住在那边,说回娘家的时候顺便去了酒吧。”“啊,对。她老公怎么样?”我也认识美京的丈夫。不仅仅是认识,有一段时间我们曾经很亲密。所以我才把他介绍给美京。保罗宣布要去神学院之后,美京就没在他面前出现过。她以相当之高的分数轻松考入自己想上的大学。只有一次,神学院宿舍举行开放活动的某个春日,她跟我去看保罗。那时,保罗就叫她塞西莉亚。他们的关系开始于教堂平日学校,又在那里借书,一切都显得很自然。我上大学之后,还是经常和美京见面,偶尔我会介绍男人给她,她也经常和我的朋友们喝酒玩耍。我不能再叫她的洗礼名。那个春日,美京坐在保罗房间的床上,抚摸他的床单,仿佛要带走保罗的什么东西。这场面有点儿煽情,我和保罗故意对她置之不理,大声谈论春日校园的美丽。“出去吧,不觉得闷吗?”我们三个来到校园,坐在樱花树下的长椅上。每当有风吹过,花瓣飘落,四处飞舞。一片花瓣落在美京的衬衫和锁骨之间。她呼了口气,花瓣进入她的怀里。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喝点儿什么吧?”我主动出去买饮料。他们俩没有阻止。我站起来。他们也站起来,漫步在樱花树下。美京肯定有话要问保罗,保罗也有话要回复美京。神学院的校园很适合做这两件事。我故意没有追问他们那天的秘密对话。不用问,通过他们的人生轨迹我也能了解。还能有什么内容?害怕成家的男人,有着过多形而上学苦恼的男人,不得不假装理解这一切;相信自己比所有同龄人自控力更强、更知性的女人,在樱花飞舞的校园里咀嚼着初恋的余韵,互相祝福彼此的明天。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任何交往。偶尔,我会让他们在不经意间碰面,不过也仅限于此。我们三个人再次正式见面,已经是美京的婚礼了。婚礼设在瑞草洞教堂,客人很多。新娘很美。虽然不像高中时代那么漂亮,但是因为穿着白色的婚纱,脸蛋看起来小巧玲珑。美京的丈夫走到我跟前,说要给我买西装。我说不用。他开心地说,省钱了。婚礼结束,他们就伴着《仲夏夜之梦》的旋律,手挽手地走了出来,活力四射。他们看起来很幸福。美京的丈夫洪正植已经通过注册会计师考试,一边工作一边实习。美京也是大学刚毕业就进了位于汝夷岛的电视台,担任制片人。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酒宴上,他们走向正在喝排骨汤的我们,亲切地打招呼。我们为他们祈福。“等生了孩子,我会去领受洗礼。”美京开玩笑地说,当时还是副司祭的保罗笑了。正植没有笑。“放着主教堂不去,为什么要去找他?不过正植啊,你要加油。你这个会计师,算是撞大运了!”正植这才笑了出来。他的父亲是乡村高中老师。正植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因为什么事放弃工作,开始务农,却又总是尝试新型农业,生活起起伏伏。正植艰难地完成学业,更加迷恋会计师考试。最后,他终于通过了。这个家伙其实挺没劲,奇怪的是他和我关系很好。一九八七年,全国掀起示威游行的热潮,全校学生有百分之七十都聚集在学校门前,当时他依然坐在图书馆里。他唯一的乐趣是读小说。每当厌倦了数字和财务报表,他就读获奖小说集或文学杂志。我只是勉强读读他推荐给我的小说。后来我成了作家,最先送给我祝福的人就是他。“听说你成了作家,我感觉像自己成了作家一样开心。一定要写出好作品,挽救我们彷徨的青春。”我从来没觉得他彷徨,不过想到对他来说读小说也极度痛苦,还是有些凄凉。时至今日,他仍然相信文学可以“挽救彷徨的青春”,这让我深为感动。在信的最后,他摘录了外国民谣的句子,这样写道:“星光闪耀,我们的爱情凋零。死亡犹如风云。在它传入耳畔之前,让我们尽情享受人生。”

跟美京恋爱的时候,他应该也用过这句话。外表健康得像橄榄球运动员,内心却无比胆怯,他的确有个习惯,就是在小说或诗句下面画线,抄在笔记本上,然后在地铁里偷偷背诵。进入会计师事务所之后,有段时间他依然痴迷文学,好像还写了不少小说。忽然之间,应该是我成了作家之后,他对文学才失去了兴趣。去他家做客的时候,他仍然谈论文学,谈论的都是很久以前出版的书,或者现在已经不再活跃的作家。“不过,你的作品我还是看的。”“很好。”他们的生活很雅致。两人收入颇丰,没多久就在江南购置了小公寓。几年过去了,美京有了自己负责的节目,正植越来越忙。每到年底,夫妻俩忙得连一起吃顿饭都很难。从那时起,他们也不再和我联系。我和正植渐渐疏远了,至于朋友的妻子当然更为疏远。有时我也听美京的节目,只是节目中找不到她的气息。我以为她会播放高中时代常听的歌曲,可是一次也没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美京只负责傍晚时间的音乐节目,通常由十几岁明星主持,并且都是十几岁明星们出场。我听下去了。自然而然,我们也就疏远了。三十多岁还和高中时代平日学校的朋友见面,的确不自然。渐渐地,我只跟作家和出版社的人士见面。不知什么东西倒了,发出咣当的声音。白兰地瓶倒了,咕噜咕噜吐出里面的东西。我扶起瓶子,拿纸巾擦了擦桌子。保罗已经烂醉如泥,眼神涣散,身体也快要瓦解了。应该是因为炸弹酒(韩国常见的饮酒方式,洋酒、啤酒和白酒掺在一起喝,称为炸弹酒)。“我,和美京上床了。”一只大鸟展开翅膀,从我头顶飞过。尽管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却还是立刻就崩溃了。“为什么?你明知道不可以这样的。”“没办法。美京太可怜了,除此之外,我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情,于是就这样了。喂,妈的,那我该怎么办,她那么可怜。”“好吧,我明白了。她怎么可怜了?难道她变成寡妇了?”“你不必知道。不,你不能知道。”他使劲摇头,像倒塌的粮堆似的瘫倒在沙发上。我往直筒杯里倒满酒,一饮而尽。原来如此。原来他们准备这样。原来必须如此。就是为了这样,所以才那么……我去卫生间撒尿,然后歪歪扭扭地走到床边躺下了。早晨,他已经不见了。客厅茶几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酒杯和酒瓶都挪到了洗碗池里。我拾起地上的东西,放入垃圾桶。他撼动了太多东西,然后离开。我恐怕连续几天都无法写小说了,也无法在截稿日期之前完成稿子。我给杂志社打电话,冲着话筒连连点头,说这个季节的小说交不上了,真的很抱歉,对不起。编辑部说还可以给我几天时间,为什么要放弃,我们本来就因为这期杂志没小说而为难,不能连您也这样啊。心软的我答应再做努力,心里却很不爽。宿醉,不可能兑现的承诺,需要独自保守的秘密,一切都是烦心事。我走出家门。胃疼,不过呼吸了冷空气,感觉还不错。我沿着小河旁的过道步行。骑自行车和玩轮滑的人们掀起阵阵急风,挡在我面前。一只力气很大的西伯利亚哈士奇狗几乎拖着主人。狗在我脚下闻了闻,立刻失去兴趣,又拉着主人走了。肩膀酸痛。即使在散步,人们也个个活力四射。每个人都在跑,要么就是快走,赶往某个地方。走到桥下,还会回来。我稍微加快速度。到了桥下,我看到那里撑起一个帐篷,以前从没见过。四五人用的橘黄色帐篷里透出灯光。里面有人,传出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夜里肯定很冷,竟然有人坚持在这里过夜。我把手插进口袋,久久地俯视着那个帐篷。拉链拉开,男人探出头来。“干什么?”男人表现出露骨的敌意。我慌忙摆手。“没事,我就是路过……”从敞开的缝里掠过一张女人脸。大概有二十岁。那张脸看上去很年轻,眼神却是涣散的,仿佛服了什么药物。那是对世间漠不关心的眼神,似乎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热。她就用这样的表情注视着我,然后又把头缩了回去。骑自行车的小孩子从我和他们之间穿过。我趁机往家的方向走去。男人冲着我的后背嘟哝道:“神经病!”“距离汉江4.5km”,一条狗在写有这句话的告示牌下撒尿。回到家里,我放热水泡澡。大清早就无缘无故地挨骂,我很气愤,不知道该冲谁。我在浴缸里用脚拍水。水溅到四周。泡沫水溅上了镜子、马桶、收纳箱和毛巾架。我用手撩水,然后竭尽全力地呐喊,啊啊啊啊啊!走出浴缸,擦干身体,简单地吃了早饭,我从衣柜里拿出几条干毛巾,拿起晾衣架上的抹布,然后走进浴室,打扫卫生。我做的事就是这样。有火不能发,自作自受的事情;谁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要悄悄处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几个人能随心所欲?这是妈妈的口头禅。当然,妈妈想做的事大部分都做到了。换了三任丈夫,旅行或购物,大部分都是不假思索就做了。奇怪的是,尽管妈妈这样生活,结局却并不糟糕。妈妈总是理直气壮地跟分手的丈夫索要生活费、旅行费或购物资金。“我过得好,大家才放心,不是吗?”妈妈这么说,大家都无语了。在没有犯罪意识的女人面前,男人很脆弱。谁受得了把婚姻当成电视购物的女人?妈妈是婚姻制度的消费者。她从来都昂首挺胸,坚决主张自己的权利。“还给我!”“是你损坏的,你要负责!”就凭这几句话,妈妈一辈子都过得很舒坦。对子女也没什么两样。我倒觉得这样很舒服,比如妈妈从来不催我结婚。“随你的便,婚姻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损失。”妈妈生怕我管她要钱买房子,总是战战兢兢。我直到现在还没结婚,不能说怪妈妈,也不能说妈妈一点儿责任也没有。妈妈展示出来的女性形象很有趣,要么是不断索取的讨债鬼,要么是张牙舞爪直扑过来的饿死鬼。听说我成了小说家,妈妈动用了她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英文单词,向我表示祝贺。“Bravo,Good!You’re my really really great son!”然后又提醒我:“选择以女性为目标的文学吧,你的人生会很平坦。你把女人描写得很美丽,把男人写成该死的家伙,这样谁都不会讨厌你。”偶尔想起妈妈怪异的忠告,我的情绪会很奇妙。以女性为目标的文学?真有这样的文学吗?如果妈妈还在世,说不定还会再换两任丈夫。对所有潜在的女性竞争者,她都不惜诽谤,对美京也没说过好话。大学时代,我们在咖啡厅和妈妈偶遇。妈妈一屁股坐下,跟美京喝了几杯啤酒,趁着美京去卫生间的空隙,对嘴巴噘得老高的我留下了简短的人物评价:“一看就是没内涵。别看她胖,不过没有男人缘。总是操心,不到四十岁,脸上就会皱皱巴巴。你等着瞧吧,看妈妈会不会说错。”我说她不是我的恋人,可妈妈根本不听,就和自己约的男人们一起离开了咖啡厅。当然也没付酒钱。美京也对妈妈做出了委婉的评价。喂,你妈妈真够绝的!不过她真的是你妈妈吗?怎么感觉像你的姨妈?我红着脸,只顾喝啤酒。我并没打算和美京有什么发展,但是听了妈妈的话,我还是有种受侮辱的感觉。浴室清扫彻底结束。我坐在电视机前,来回更换频道,消磨时间。要写的小说在脑海里旋转,却显示不出具体人物。这样到了晚上,早晨来了,然后又到了晚上。出版社编辑部只是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来找我。我拿起话筒,给美京打电话。“喂?”“是我。”“真的给我打电话了,我以为你不会打呢。”“见个面吧?”“好啊。”美京先出来等我。我们喝着咖啡,谈论她新接的节目和我的小说。她说她从电台换到电视台,从属于教育制作局,有点儿忙。好久不见了,她的脸真让我吃惊。我不得不想起妈妈的预言。只有三十五岁的她,看起来足足有四十五岁。眼部出现了明显的皱纹。无力下垂的脸,空洞黯淡的眼睛,没有光泽的乱蓬蓬的头发,看到这些,谁都会产生类似的想法。尽管她开朗地说说笑笑,腿却在不停地颤抖,可见她遇到了严重的问题。我抬起手,打断她的话。“美京啊。”“嗯?”“你和我见面,不是为了说这些吧?”“唉,我也不知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和你见面?”“我们换个地方?”我开车带她去了江边。她不再面对面看我,似乎感觉很轻松。我打开收音机。主持人正在介绍巴西音乐。巴西通常被称为桑巴舞之国,今天我们就到这个激情的国度去看看,怎么样?“美京啊,你怎么不说说正植?”美京盯着我的脸,仿佛看到了神秘的自然现象。她的眼神之中暴露出憎恶、愤怒、不可思议、苦楚、绝望等等,转眼又迅速消失。“你……不知道吗?”“什么?”“啊,原来你不知道。原来如此。傻瓜,我为什么觉得你肯定知道呢?”她的头轻轻碰到车窗。“我以为你都知道了,还觉得你残忍。截止日期?混蛋,那有什么重要的啊?我这样想着,对你满心愤恨。”

我关了收音机。桑巴消失,寂寞到来。似曾相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美京哭着来找我。原来是关于保罗的事。保罗也有哭着找我的时候,因为美京的事。他们有需要倾诉的东西。我羡慕他们。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某个人的灵魂蒙上阴影。“你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吗?”她没有进入核心,而是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在制作纪录片吗?”“嗯。”“是什么纪录片?拍摄飞翔的候鸟吗?”“不是。”“那是什么?”“一九九四年,在灵光郡某国道边上,一辆汽车撞了行道树,引发火灾,司机当场死亡,车被烧毁。司机是海鲜批发商。”“然后呢?”“警察把事故原因归结为驾驶员疏忽,了结此案。一九九七年,一辆停在济州岛环路上的包车发生火灾,车里是一对新婚夫妇。男人在车里被火烧伤,女人全身烧伤,逃了出来,现在住进了精神病院。”没想到她会说这些。我本来就讨厌这种残酷的话题。美京朝窗外“呼”地吐了口烟。“对了,我家的猫回来了。”“是吗?”“可是腿瘸了,也许是掉进什么地方了。这个傻瓜,世界上有太多想不通的事情。”“你不会是在制作《X档案》之类的东西吧?”“你喜欢《X档案》吗?”“不,我喜欢浪漫喜剧。虽然磕磕绊绊,但是到最后,一切都会被宽恕。”“对不起,跟你说这些……”“没关系。”“二〇〇一年,在江原道平昌郡的一个牧场里,养牛的男人死于火灾。周围有很多工人,却没有人作证。那些牛突然上蹿下跳着冲过去,于是他们去看,发现那个男人全身都着火了,痛苦不堪。男人的口袋里没有任何易燃物,也查不出汽油或稀释剂之类。他好像被什么附了体,眨眼间就被火焰包围了。四肢残留下来,还没有被烧毁。”“真的好残忍。”我吁了口气,连连摇头。美京按了按钮,打开窗户,呼吸外面的空气,嘴巴一张一合,像水族馆里的鱼。“二〇〇二年秋天,一名值完夜班出来的会计师在地下停车场开车的时候,也烧死在自己的车里。”小孩子们抓着风筝线,从我们前面跑过去。风筝飞得不高,只是被孩子们牵着四处摇摆。孩子和风筝消失在视野之外,江边恢复了安静。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自己进入了庸俗电视剧。“那名会计师,是你我都认识的人。”我抓住美京的手。我觉得这是一种礼节。她的眼泪滴到烟上,浸湿了烟的中部,紧接着落在手背上。“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在调查。离奇的是,燃烧点竟然在死者的心脏附近。这不可能。据说的确是这样。从里面开始燃烧,蔓延全身,最后连汽车或房子也烧毁了。转眼之间。”“怎么可能呢?”“一般来说,被火烧伤的人皮肤受伤最重,可是这种情况,受伤害最大的却是内脏器官。难以相信吧?我也不相信。我们把这种事件叫做自燃。没有打火机,也没有汽油,而是从某个人的内部燃烧,焚毁一切。”“美京啊,你看看我。”美京用湿漉漉的眼睛看我。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去公司吧?”美京点头,然后勉强笑了笑。“我很正常。你这么想也有情可原。不过,美国曾经制作过这类事件的纪实片。一名牧童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被火烧死。人们跑过去,用毯子扑火,可是力不从心。同样是留下了四肢和头部。我们以为是单纯火灾的事件当中的确混杂着这类的事件。有人手握方向盘哼歌,突然就被火焰包围,‘咣当’撞上了行道树。保险公司调查组和警察交通事故调查组认定为驾驶技术不熟练引发的事故。刚才那位海鲜批发商的汽油几乎用光了。那个蜜月旅行的新娘,现在住进精神病院的女人,直到现在仍然坚持说是自燃。她说新郎的身体里突然冒出火苗,就像便携式煤气灶爆炸。”“正植呢?”“也是几乎没有油了。连续加班,忙得连加油的时间都没有。你也知道,正植不抽烟。从停车场监控录像来看,也没有从外部接近的痕迹。正植只是拿着包上车,然后启动。短暂预热之后,他开车出来,可是车停了,不一会儿,里面冒出烟和火焰。正植再也没出来……”美京说不下去了。我搂着美京的肩膀,陪着她哭。没犯任何罪,脚踏实地过日子的丈夫,却死于自己体内燃烧的火焰,这让她怎能轻易接受。我搂着美京的肩膀,却在想平克·弗洛伊德的唱片《希望你在身边》的封面。身体燃烧的男人和安然无恙的男人在荒凉的街头握手。当时,我们都深爱平克·弗洛伊德和他们的唱片。“公司把这样的节目交给你负责,我觉得不妥。”“对,制作纪录片只是个谎言。想起来我就浑身颤抖,怎么制作啊。这个素材太含糊,即使我主动要做,公司恐怕也不会同意。”“看来你们公司还不算太可恶。”“我只是自己调查。除了我,还有很多人。我们在一起交换信息,跟受害者身边的人见面。这些人都一样,至少要这样做才行。每次见面都谈论火,很难受。”“你对我也只是谈论火。”“是吗?”美京笑了。我没提到保罗。我觉得不应该说,所以就没说。世界上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也有很多不必说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天上已经现出星光。汝夷岛的灯光吞噬了很多星星,还是有几颗行星和恒星幸存下来,凭借很久以前发射的光芒闪烁。“他死了。我突然觉得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个好人,很想有个孩子却没有得到。还知道他非常喜欢他的父亲。每次提到棒球就忘乎所以。只有这些。感觉和自己一起生活的是幻影。”“坟墓在哪儿?”“在纳骨堂。坡州那边。”“什么时候一起去吧。”美京紧紧抓住我的手。手心湿漉漉的,手背很粗糙。“不行。”“为什么不行?”“如果和你一起去,你就要和我结婚。”美京第一次灿烂地笑了。“你疯了?”“你看看,不行吧,那你自己去吧。”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我感觉同样的事情从前也发生过。正植的死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可能。即便是这样,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我摇了摇头,默默地凝视高楼大厦上空闪烁的行星。我笑着发动汽车。嗡嗡。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焕发出生机。送走美京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到,和美京一起生活也不错。如果真的一起生活,那些都不算什么了。一起吃早饭,送走忙碌的她,喝绿茶,写小说,听音乐,等她下班回来陪她吃晚饭。今天写得多吗?她这样问我,我把她出门时写的小说给她看。我们两个人都可以不为任何事动摇,在某段时间里一起生活。这样和某个人亲亲热热地生活下去,或许我也会出现影子。如果我有了那么美丽的影子,我会突然去司祭馆,突然拍一拍帅得令人厌恶的保罗神父的后脑勺,让他帮我的孩子做洗礼。给我的孩子取个好听的洗礼名吧,不要保罗之类。我还要每年为正植做祭祀。这小子连孩子都没有就死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影子掠过我的头顶。我看了看天空。很奇怪。没有月亮的夜晚,哪来的鸟的影子。我重新蜷缩起身体。徒劳的想象就此结束。我脱下衣服,钻进被窝。我哭了。(选自金英夏小说集,资料来自网络, 请购买正版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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