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县记忆（六）
作者|黄立新
武侯墓轶事
一、我的心在等待现在武侯墓的清明庙会，已成勉县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会，一张多姿多彩的文化名片，一道传袭千年的民俗风物风景线。那一年恰逢诸葛亮逝世1760周年，武侯墓的清明庙会异常隆重：首次邀请了江浙一带诸葛亮家族家谱记载血脉延续的多代后人达几十人，最大老者七十三岁，最小者十岁，最大职位乡长，大部分是农村人；邮电部发行纪念邮票；穿汉服按古礼行庄重肃穆的祭奠仪式等等。那段时间，早上七点、午饭、晚饭时间庙内喇叭播放的音乐清亮悠远，古筝主弦的音律柔美舒缓，余音袅袅。仿佛在清幽、缥缈的山林里，听到叮咚的泉水灵动流淌声，山风在林间滚动轻抚，云气在树梢山腰缭绕徘徊，阳光在林间和雾霭中洒满道道光柱，飘逸素雅的白衣女子纤手弹拨筝弦。婉约的音符似一注袅袅升腾的香烟，在云水间沁染滋润淡泊的禅心，沉湎在清婉的曲调里，如潺潺泉水戳心，如清香茗茶润心，如烟波云海柔心，如小鸟啁啾娱心，如禅意佛悟清心。后来才知是佛教音乐《云水禅心》古筝曲。待到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赶庙会者云集后，那《云水禅心》就被舞台上的高亢秦腔替代，间或被流行音乐的演唱队冒出热情火辣的旋律。武侯墓右侧那片柏树林里摆满了台球案，沿路还有套圈的、射击气球的、杂耍玩猴的等。左侧山脚下，多头黄牛水牛被系在树干上，站立的，卧地的，悠闲地反刍。牛的主人站蹲旁边，和需要买牛的讨价还价。庙门外到必经马路至横向铁路边，沿路两边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土产物、各种精致的工艺品纪念品、民间手工制品如小孩子的十二生肖鞋帽、风味小吃、农家竹编用品，传统耕作农具等。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流连忘返、挑拣购买、吃喝玩乐，加之庙内不时有来祭奠诸葛武侯的，鞭炮、鼓声、响铃、佛乐、香火味缭绕升空，热闹非凡。不愧是陕南最大的古文化庙会传统活动。同事覃师傅给老婆买了一个半圆形带拉链的缎面钱包。摊主是一对青年男女，见他就在背后楼里住，就说不要钱，送给他，提出下午收摊后把货品箱子寄存在这里，免得搬来搬去麻烦费劲。覃师傅高兴地一口答应。天黑收摊时他还去帮忙搬动。上到四楼，他不想再上五楼他的宿舍，就喊着叫门，让放楼梯口转角我的宿舍。而第二天是女的来取物、摆摊、收摊，不见男的来。晚上九点多，武侯墓大门左侧不远处搭就的演出舞台，鼓乐音响声嘹亮，主持人风趣幽默逗人的风格和台底观众激情互动的声响，撩拨人去观看。我披衣和同事去看看。见转角一隅，那个摆摊的女子穿着淡绛色风衣在面对土坎杂树静默守立。舞台上那个男演员身着一套白西服，中分发型油亮，身披大红披风，彷如古代将士的战袍。四个穿粉红色旗袍美女背向观众在轻摆杨柳腰。男的手拿麦克风，激情四射，腾跳扬腿，左旋右转，演唱流行歌曲。要么静止凝神前方，要么手指台下发狠，要么仰天呐喊，要么轻松周旋巡视，唱到“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时候，反复多次唱这么一句，提唱并把话筒面对观众，台下的青年人激情欢悦，拍手顿脚大声呼应：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的肩膀被人猛打一下，见是泼辣的川妹子小赵，手臂上搭一件外套，在寻找她的恋人——老乡小潘。问我看见没有，说她来找三次没有找到，他只穿一件衬衣，晚上温度凉了，担心他感冒。我说没有看见。她开玩笑说，存放东西的那个女的，我三次路过，她都站在那里，好像等人！该不是等你吧？我趣笑道：等我？那刚才路过怎么没见她找我？还是快找你的小潘吧！上班时，小赵对我说：他妈的，昨晚小潘在集体宿舍打麻将，害得我到处去找。我气得掀翻了桌子，他今天不理我。我笑着说：还没过门，就这么凶？她讪笑道：怕他受凉没有错。他说去看节目，结果没去，躲起来打牌。凉我不到三天，我们会和好的。不信你看，你老乡他，你还不知道脾性？庙会结束也没见那个女的来搬走货品。没几天，那女的来搬走货品，说添麻烦了，不摆摊了。表情忧郁，伤心哭过的样子。
我说庙会人多，肯定好卖，怎么不摆了？
她眼里流出泪水说：别笑我！我男友来第一天后，就变心了，不理我了，他在县城又找一个，现在已不是我男友了，前男友了。我真笨，都没有意识到。害我傻傻地等待！唉——
我不好劝说什么，帮她把纸箱货搬到楼底，栓绑在她的自行车上，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推着车子，吃力的上坡！二、谜样游走女
那年公司调我去大汉钢工地，施工队宿舍在武侯墓庙门右侧前的、做过技校的、四合院形状的楼内，省建八公司的工人也在其中一栋内。下班没事就围着武侯墓转溜几次。遗憾找不到伙伴，没去爬一下附近的定军山，幻想一下当年定军山头旌旗猎猎、刀光剑影、战鼓擂动、壮士呐喊如撼山，战马嘶鸣似飞龙，蜀汉老将黄忠策马刀劈曹魏名将夏侯渊的壮观场面。被誉为中华民族智慧化身，受到历代达官贵人和庶民百姓敬仰的诸葛亮，在公元234年，身为三国蜀汉丞相的他率军由汉中出发，屯兵祁山五丈原，对曹魏发动最后一次北伐，秋八月，终因积劳成疾，病逝于北伐前线。临终，“遗命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蜀汉后主刘禅按其遗命葬于定军山山下，并追谥为“忠武侯”。古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发明家、文学家——姓诸葛名亮，字孔明，号卧龙，琅琊阳都人，其墓故名“武侯墓”。
“近墓四山，名曰'前书案梁、后笔峰山，左土地岭、右武山岗'，将武侯灵冢紧密围护。四山翠柏苍松、攒蔚川阜、遮天蔽日，难觅神冢。当你转过书案梁，前面豁然开朗，别有一番风光，盆地当中，高冢巍然，古建成群，古树森森，修竹异木，花香鸟语，一条小溪从墓前蜿蜒而过，淙淙流水，更为墓区增添几分神秘色彩和清趣。”
当时我所见小溪里没有水，兴许在疾风暴雨时候山坡汇集的雨水多年冲刷形成。左侧和后侧紧挨围墙的坡岭有一些杂树，紧接着是农家种植的大片绿油油的小麦油菜，右侧（围墙外）几十株比碗粗的柏树，挺拔翠绿很有气势和肃穆感，地面少见草花，可见是踩踏多次的缘故。再往右越过干涸的小溪缓慢爬上，是听说的诸葛村，从县城过来的一条路穿过村庄，蜿蜒分岔到几处。游玩的人都喜欢在那一片柏树林里停足翘望。
我每天早上起床后站在四楼阳台，能看到那片林子里有一位女士在走走停停，似在凝思。原是住在院内一楼的租户。留着民国时期学生头，喜穿裙子丝袜，常在附近村落马路上转悠，不是无所事事的慢慢转悠，而是像经过一样，背微有点驼，看着脚下，不急不缓地游走。太阳出来，她把屋里棉被衣物统统晒在大院子里拉起的长长的回旋的绳子上，像万国旗帜，缤纷异彩。自己拉个椅子在门口，慵懒地坐着，靠在墙上迷糊，或者拿一本书或杂志乱翻，或者旁置一四方凳子，放一杯茶，放一个收音机，听音乐，多半是流行歌曲，有时候是黄梅剧抑或豫剧。看她经过，脸上显不出是喜悦或伤悲。有同事或其他公司的人和她打招呼，她偏头回答，脸上先显一道难受的忧愁表情，接着才隐现一层淡淡的笑意。如果她突然想多说几句，会转身走到跟前，很温柔地说起什么来，脸上带着热忱。比如：
明天会下雨吗？
馒头馊了能喂猫吗？不会吃坏拉肚子吧？
那片树林子里风呼呼的叫，像有人在喊你去哪里？
有空来我家跳舞啊！……
大家私下说她爱人很少回来，就是回来也待不了几天又走了，不知去哪里。
有一天看到大院子里一平头男子，穿臂腿上带三条白色竖条的桃红色秋衣秋裤，打了一阵套路拳脚。同事说那是那个寡妇的男人！
我正要说寡妇有男人就不叫寡妇。只见那位常游走的女人一手毛巾一手玻璃茶杯递给打拳结束的男人。她又转身急回几米远的屋内拿出黑色衣服给男人。男人不要，边喝水边进屋，一会儿出来，身着白衬衣红色领带，中长黑色风衣，黑色皮鞋，走到院内才戴上眼镜。女人拿出墨镜，男人不要，她返回放下，然后锁门，女人走在旁边，两人外出，女人见到面熟的人就笑着说：这是我爱人，昨晚回来的。
晚饭后，他们屋子录音机播放声响亮起来，似乎迪厅的音乐，鼓点叮咚，有旋转彩灯闪烁。女人就去女工和男工宿舍门口敲门，喊去跳舞。有去七八个青年男女，都是偶尔去她屋内看电视跳舞吃零食的熟人。去过的人回来说,吃的零食多，还可以放录像看，男的抽烟喝茶吹牛一阵。跳几曲舞，不是交谊舞就是蹦迪。
男的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女人又开始转悠。
同事林师傅说：那个女人，一天没啥事，不转悠一下，心慌啊！
同事张姐问：她不用侍候老的，不用操心小的，更不用上班，有吃有住有闲就玩，多有福啊！哪的人？
小卖部大婶说：谁知道啊？这次她说是河南的，下次她说是安徽的。说爱人出去给人看病、看风水。说男人给她家爷爷看病，给她送了个中意的翡翠手镯，追求她，两人就好了。有一次说给她孩子看病，说完又改口说给爷爷看病。说她爱人说的，武侯墓风水好，在此居住，得一点仙气。说她爱人自从来到武侯墓旁居住，气功又长了好多功力。说她爱人中秋节带她回婆家，说了三年了，谁知道今年会不会兑现？四十岁了耶！
武侯墓前土面广场，大汉钢的大卡车，拉来好多炼钢后的废渣，一下子来好多附近的老人小孩探寻捡拾铁块。有两个小孩，穿得衣服很破烂，鞋子也破。那个女人马上拿来几件旧衣服给他们。他们接住后放在笼子里，马上用铁钩子在废料里面忙着挖铁。
我看到后笑着说：看不出，你很有爱心。那衣服有点大。
女人抬头忧愁表情看着挖渣搜寻铁块的孩子，缓缓说：长大一点可以穿，或者改小一点穿。这些年我没有小孩衣服。这都是我穿不上的。
我突然问：你的孩子多大了？老家哪儿的？
她抬头又忧愁表情，像是自言自语：问我哪儿的干嘛？查户口啊？一人不知一人苦！然后慢慢退出脚底的废料堆，脚在实地踏踹几下，又说：唉！到山上去走走。孩子不要嫌弃啊！不要恨我啊！
三、认个干儿子
管理员姓贺，名明亮，川人，四十来岁，好玩。他有时间逛庙会，昨天回来拿个风筝在手里一扯一拉，今天拿个风车，口吹、手抡，看转动的旋律，早上拿个“哇呜”，在口里使劲吹响，笑得仰头哈哈，还不住地说：这个庙会比我老家那个庙会热闹好玩。我那两个娃儿要是在这里，肯定学都不上，天天去耍。这个能掐会算的诸葛孔明，可能想不到，他的墓地能这么闹热。想不到！
饭堂老覃说：是诸葛亮的墓！你个龟儿子老贺，咋说诸葛孔明？
老覃——说你毛儿稀，原来不是用功掉的。是天生的毛儿稀，营养不良。老贺偏头斜瞪一眼老覃说：姓诸葛，名亮，字孔明，号卧龙。
呀咦！你个龟儿子名字带明又带亮，难怪这么聪明！
下午听队长的吩咐，让我写出毛笔大字通告，和前几次一样，贴在饭堂门旁墙面上，好给下班来吃饭的职工看。内容是三个职工在工地偷盗搭架子的钢卡子和钢筋，被派出所截获并拘留，公司给予开除处理。
老贺看我贴好，抬头观看，议论说：上面那个王唐军，还借我五十元，这下子要不回来了。妈买马匹，他说不发工资，没钱吃饭，龟儿子来借，总要吃饭的嘛，就借了。
旁边有人笑说：就当丢了，做慈善了。
老贺说：那是啊！还能咋样？二个月不发工资，好多职工来管理室借饭票啊。不吃饭，咋干活？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学生男孩，边跑边哭，哭声撕心裂肺，后面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拿着一节竹棍，追过来，大声怒喊：看你往哪儿跑？
在院子里转圈两圈，女的跑得气喘吁吁，守在出入口，一手叉腰，一手把竹棍柱在地上。男孩在院子中心站着、看着女的，伤心哭泣。
几个观看者就说：男娃儿调皮，别打了。有话好好说。打得好可怜。你啦么追得上他，跟猴子一样蹦的快。
女的说：你们不知内情！他逃学两天来逛庙会。我以为他去学校了，可老师来家里说他两天没去上课。我今儿在会场找了一天，才找到。
老贺说：嗷！是这样啊！该打！打屁股，不要打头，和腰杆子。
女的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是记不住的。
老贺指着男孩喊：嗨！过你妈妈这里来！
男孩哭着，摇身退一步说：我不！她打我！
老贺说：我保证你妈妈不打你！说完他偏头对女的说：你把你手里的家伙放下，保证不打他。
女的丢下鞭子和竹棍，老贺拿在手里说：你妈说了，不打你。说话算话。
男孩说：那打我咋办？
老贺说：这么多人看着哩。大人说话不算话，你以后可以不听她的话。我们作证！大家说是不是？
旁边几个人附和说：那是啊！对！我们作证！
男孩伤心呋呲着走过来，还有几米远，他不走了。脸上泪水和汗水被擦成花猫脸。
女的说：你过来啊！衣服都汗湿了。
男孩说：你会打我啊。
老贺边走过去拉住他边说：说了不打就不打。说完拉着男孩到他母亲跟前。
老贺问：你爸呢？你是听你爸的话，还是听你妈的话？我那个娃儿听我话，不听他妈的话。
男孩一下低头又伤心哭泣，害羞地小声说：听我爸的。
那你爸在哪里？我们叫他评评理！看你做的对不对？老贺问。
男孩子泪水涌出很多，嗫喏着说：他，他，他在监狱里，还有两年才能出来。
女人听到孩子的话后，一下子伤心啜泣起来，把男孩抱在怀里，声音变调，轻柔地问：你吃饭了吗？
男孩呋呲着说：中午就没吃！
老贺大声说：我们马上要吃晚饭了啊！老覃，拿几个馒头过来，算我的。
女的说：不用不用，回家吃，几里路就走回去了。
老贺抓住男孩胳臂不放。老覃拿三个馒头出来。老贺又说：给母子两个打两个菜，记我名下。这男孩午饭还没吃。
此时下班的职工和省建公司的职工都经过这里，认识的就开玩笑：老贺，是你儿子来了？不像是你儿子嘛？
老贺嘿嘿笑着不应。带他们来饭堂后屋，坐面案子旁吃饭。老贺说：小子，你爸爸两年后就出来了。你要像个男子汉在家帮助你妈妈，好好上学，你爸爸更能提前回来。你妈打你是为你好！我孩子如果这样，我也生气打他。不怕犯错，犯错了要改。庙会来看看，就那个样子，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带你爸爸妈妈来赶庙会，买礼品，送给亲友，那才是顶呱呱！记住了！
老覃忙完前面开饭，走过来打趣：好啊，老贺，在教训儿子啊！
老贺说：我儿子在老家，也这么大了。
老覃说：那就在这儿再认个干儿子嘛！
老贺嘿嘿笑着说：那也行！就怕人家不干！
女的笑着说：你如果不嫌弃，就认下我这个儿子。今天扰害你，给我们买饭吃，还帮教育了这个碎怂。
老贺哈哈笑着说：要得！要得！哎呀！我今天赚了！多一个儿子。说完他掏出十元，给男孩子。严肃地说：你拿钱不是让你乱花，要给你家长。需要花钱，就向家长说，不能偷，不能抢，不能瞒报。记下啊！
女的笑着说：碎怂，快谢谢你干爸！
老覃嬉笑说：对！叫干爸！没钱用，来问你干爸要！认干爸要磕头哩！
男孩把钱交给母亲，母亲说：跪下，给你干爸磕个头。
老贺马上高兴地大声说：不用磕头！担不起！
男孩看着老贺叫了一声：干爸。
老贺哈哈笑着摸一下男孩的头说：哎！乖儿子！
几个人喜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