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缚的人

新闻发布2024-06-08 11:05:06读书村

被捆缚的人

(短篇小说)

作者| 伊泽尔·艾兴格(奥地利)

阳光照在他脸上,把他弄醒了,可随即又使他闭上了眼睛。毫无遮拦的阳光沿着坡地倾泻下来,合成了一股股的光的溪流,招引来一群一群的苍蝇。这些苍蝇在他脑门上低低地飞过,嗡嗡地盘旋着,打剪降落,却又被新飞来的一群群苍蝇代替了。他想挥手把苍蝇驱赶开,这才发现自己被捆住了。一根细细的绳子勒进他的胳膊,他只好放下胳膊,又睁开了,向下看看。他的双腿也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一段绳子,缚在他脚踝周围,横一道竖一道的交叉着缚住他的腿,一直到大腿根为止;然后一直上去把他的臀部、胸脯和臂膀也统统捆住。他看不见绳子在什么地方打结,他虽然明白自己动弹不了,却并没有显露出害怕和慌张的神态。他挣扎了一下,发现绳子缚得不算太紧,两腿还有些活动的余地,他身体周围的绳子,差不多还是松松的,他的两只胳膊虽被缚在一起,却并没有绑在身上,也有一点活动的余地。看到这,他微笑起来,心想,也许是孩子们对他耍了个恶作剧吧。

​被捆缚的人

他想去摸刀子,可是这一动弹,绳子又勒紧他的肌肉了。他又小心翼翼地试了一次,却发现口袋空空如也,不仅是他的刀子不翼而飞,连身边带的一点零钱和外衣也统统无影无踪,脚上的鞋子也被取走了。他舔舔嘴唇,尝到一股血腥味,血从他的太阳穴顺着脸颊淌下来,流过下巴和脖颈,一直流到衬衫里面。他的眼睛火辣辣的疼痛,睁开的时间长了,就看见天空里有一道道红色的条纹。

他打定主意站起来,他尽可能地把两膝往上抬起,把手撑在新长出的青草上,一个鲤鱼打挺,猛地蹦起来。头顶上接骨木的树枝碰到他的一边脸颊上,太阳光明晃晃地使他眼花缭乱,绳子紧紧地勒进他的肌肉,他又摔倒在地,痛得几乎要昏过去。他又试了一次,也失败了。他咬紧牙关、再接再厉地尝试,直到鞭痕破裂,血流如注。他只好静躺了好大一会儿,一动不动,听凭阳光和苍蝇随便摆布他。

他第二次醒来时,接骨木的树荫已经投在他身上了。它的枝叶遮住阳光,使他感到阵阵凉爽。一定是有人猛击他的头部,然后把他放倒在地,小心翼翼地,就好像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把自己的婴儿放在一丛灌木后面一样。

他逃脱的希望全寄托在绳子给予他的自由度上。他把胳膊肘撑到地上,试验了一下,绳子一绷紧,他就停下来,然后越发当心地重新尝试,要是他蹦起来,手能够到头顶上的树枝,他就能够攀住树枝,使身体直立起来,可惜够不着。他又把头向后仰,贴在草地上,就势滚翻,挣扎着两膝着地来了个起跪,他用脚趾扒地,身体向上一耸,这一来几乎没有费多大劲就站了起来。,

几步之外就是那条横贯高原的小径,芊芊草地上野石竹和蓟草正在开花,他想抬起脚,避免践踏到蓟草上,可是缚住他脚踝的绳子,却拽住他的脚,抬不起来,他不禁垂下目光看看自己。

绳子在脚踝处打了个结,开玩笑似地在腿上横七竖八地绕了许多道。他小心地俯下身,打算把绳子松开点。可是尽管绳子好像不太紧,他却无法使它更松一些,为了避免光脚板踩到蓟草上扎上剌,他只好像鸟儿似地一蹦一蹦跳过蓟草。

一根树枝嘎叭一声折断了,他倏地停住脚步。这一带的人动辄耍恶作剧,他想到没有能力自卫,蓦地一惊,接着又向前蹦去,到了那条小路。阳光下绿灿灿的草地向下伸展,他看不到最近村庄的影子,他要是不加快速度,照这样慢腾腾地,到不了最近的村庄,天就要黑了。

他试着走路,发现如果他把脚稍微抬起一些,在绳子绷紧之前,赶紧放下,就可以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他以同样的办法,居然也能稍微摆动胳膊了。

走了第一步,他摔倒了。正好横趴在路上,把尘土扬了起来。他料想,旁观者忍住笑已经好长时间了,这一乐会引起哈哈大笑。可是四周仍旧静悄悄的,原野里只有他一个人。尘土刚刚落下去,他就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向下看,观察着绳子松弛了,又绷紧,然后又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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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萤火虫出现的时候,他能抬起头来向上看了,他感到又能控制自己的行动了,他本来迫不及待地要赶到最近的村庄,现在这种急躁心情缓和下来了。

饥饿使他头晕目眩,他觉得好像走得很快,连摩托车也撵不上他;他一会儿感到仿佛伫立不动,一会儿又感到脚下土地急速向后飞驰,好像一个逆流而上的游泳者,感到这条土地的河流向后疾速流逝,卷走了西北风吹得向南弯曲的树枝,卷走了发育不全的矮树,卷走了长梗鲜花盛开的草地。最后,这条土地的河流淹没了灌木丛和幼树,只剩下天空和浮在水面上的这个人。月亮已经升起了。皎洁的光辉照亮了高原的光秃禿的、隆起的顶部;照亮了长满幼草的小路;照亮了小路上以慎重而快速的步伐向前移动的那个被捆缚的人;照亮了就在他前面窜过小山、又急速地窜下坡去的两只野兔。虽然在这个季节,夜晚天气还很凉,将近半夜时分这个被捆缚的人在一处陡坡的边上躺下,进入了梦乡。驯兽人和他的马戏团在城郊外田野里露宿,在晨光熹微中,瞧见那个被捆缚的人沉思地看着地面沿着小径走来。那个被捆缚的人停住脚步,弯下腰来,一只手向旁边平伸,以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拣起一只空酒瓶,然后又挺腰直立。他缓慢地向前走,以免被绳子勒痛,然而在这马戏团老板眼里看来,他的动作,却好像是故意把大幅度的迅速的动作,控制为小的急促的动作,显得出奇地优美,老板看得着迷了,被捆缚的人这时正四下环顾,想找块石头,以便砸碎酒瓶,用瓶颈的碎玻璃,割断绳索。这时,驯兽人赶紧越过荒野,走到他面前。就是幼豹最初学会跳跃,也没有使他这样满心喜悅。

“女士们,先生们,被捆缚的人!”他的最初几个动作就引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站在舞台边上的驯兽人听到这阵掌声,激动得满腔热血都涌到脸上来了。被捆缚的人站了起来。每次他这样做,都像四足走兽一旦能后腿直立时那样感到惊喜。他跪下,起立,蹦跳,把大车的轱辘推得骨碌碌满台转。观众看迷了,他们就像看到一只鸟故意留在地面上蹦来蹦去那样感到惊奇有趣。被捆缚的人非常吸引观众,他的荒谬可笑的步子、短促的蹦跳,他的基本动作表演,使得走钢索的把式都相形见绌,索然寡味了。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传遍遐迩。其实他并没有多少动作,说实在的,也只是很平常的一些动作,就是他每天白天在昏暗的帐篷里不断练习,以便在束缚中仍保持生活行动自由的那些。当他完全处于绳索限制之内的时候,他是完全自由的。绳索非但不能约束他的行动,反而使他插上了翅膀,使他的蹦跳显得怪有意思,就跟在夏季温暖的天气里候鸟展翅北飞前,在天空中转着小圈子翱翔盘旋,同样地有意义。

邻近一带所有的孩子们都玩起了 “被梱缚的人”的游戏,他们分成几组,互相竞赛。有一天,马戏团的人发现一个小女孩被捆住,放在一道沟里,一条绳索绕在她脖子上,把她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们给她松了绑?当晚演出结朿后,被捆缚的人发表了一次演说,他言简意赅地对大家幽默地说被捆得太紧,连蹦跳也蹦跳不成那就毫无意思了。打这次演说以后,大家又把他看做滑稽演员。

车队经过阳光灿烂的草地,帐篷桩子打进地里,又拔出来,马戏团又幵拔到下一个村庄,于是报幕人又喊起了:“女士们,先生们,被捆缚的人!”已经到了夏季最热的三伏天了,太阳发挥威力把洼地里的鱼塘晒得越来越浅,好像老天对鱼塘里暗淡的倒影感到高兴,把河面上的水像揭奶皮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蒸发掉,把草原晒成枯焦龟裂。这时每个会走路的人都去看被捆缚的人。

许多人想仔细观察一下,他是怎样被捆缚起来的。于是马戏团的老板在每场演出后都宣布,如果有谁怀疑绳结是假的,怀疑绳索是橡皮的,尽管检查。被捆缚的人总是在帐篷外边等待观众。他有时哈哈大笑,有时一本正经,伸出胳膊,让大家检查。许多人乘机把他的面容仔细端详一番,还有许多人认真检查,察看绳子是否结实,试试他脚踝上的绳结是否打得很牢,察看捆缚他四肢的绳子有多长。大家询问他,他怎么会被捆绑起来的。他耐心地回答大家的问题,每次的说法都一样。他说自己是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捆起来的,醒来的时候,发现东西都被摸光了。一般强盗总是把被抢的人捆得紧紧的丝毫不能动弹,干这抢劫案的人当时一定感到时间很紧迫,所以捆得松了一点,他还能勉强动弹,不过也是够紧的,行动起来非常困难。大家指出他的动作学得满不错,他回答那是逼出来的,否则又怎么办呢。

每晚他上床睡觉前,总要在炉火前边坐一段时间。马戏团的老板问他,为什么不编一个更动人的故事。他总是回答,他说的是事实,没有丝毫编谎,接着便脸红了,躲到阴影里。

他和其他演员有一点不同的地方,就是每次演出后,别人都卸装,而他却从来不解开绳索。他的每个日常动作都耐人寻味,饶有兴趣。村里的居民经常聚在帐篷附近,成几个小时观看,一直等到他从炉子前边起来,滚进毯子里去,大家才散开去。有时天色已经朦朦亮了,他才看到这些人影消失。

马戏团老板经常说,他应当在晚场演出后,解开绳子,第二天再让人重新捆缚起来,不解开是毫无道理的。老板指出,就拿走钢索的演员来说吧,他们总不能在钢索上过夜吧。不过他也只是说说而已,解开绳子的事谁也没有认真搁在心里。

被捆缚的人的名声就在于他总是被捆着,他每次要洗澡,总得连衣服一起洗,每次要洗衣服,也得连带洗个澡。每天清晨,太阳刚露面,他就跳进河里去洗澡,但他总是非常小心,不敢离岸太远,以免被激流冲走。

马戏团老板很清楚,演员们都嫉妒这个被捆缚的人,要保护他免受大家的伤害,只有让他无依无靠,引起别人一点同情。所以每天早晨当他下河洗澡的时候,老板故意不叫别人去帮忙,而让大家冷眼旁观,看他衣服湿淋淋地粘在身上,在河里挣扎着从一块石头摸到另一块石头。老板的妻子指出就是耐用的褥单也经不起这样没完没了的折腾,而被捆缚的人的衣服,肯定不是什么好料子缝制的。对于诸如此类的意见,老板总是简短地回答,不会长久这样下去的,被捆缚的人演出一个夏季便算了事。他这样说并不是认真这样想,只是像一个不想戒赌的赌徒那样对别人口是心非,随便搪塞。其实他是根本不想让那被捆缚的人走的,他宁可抛弃马戏团里所有的狮子和走钢索的演员,也舍不得让他走。

走钢索的演员们在练习跳火的那个夜晚证实了这一点。后来老板确信他们之所以在仲夏的夜晚练习跳火,就是存心要伤害那个被梱缚的人。他和平日一样躺卧着观看他们练习,脸上带着一种独特的笑容,这可能是真实的笑容,也可能是摇曳的火光照在他脸上的幻影。谁也不知道他的底蕴,因为他从来没有谈起过那天他从树林里走出来以前的事情。

那天晚上两个演员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抬到火堆的边缘,开玩笑地把他在火上边晃来晃去,然后把他从火焰上边甩过去,另外两个演员在火焰那一边,伸手将他接住。后来他们扔得太近了,在那边的两个人却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后来解释,这是为了吓唬他一下——结果没有接住,被捆缚的人落到火焰边上,那根绳子已经烧焦了一点儿。要不是马戏团老板抓住他的胳膊,赶快把他拖开的话,他就要被灼伤了。老板确信,他们的目的主要是把绳子烧断,他当场就把那四个人解雇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夜晚,老板的妻子被草地上的脚步声惊醒了,赶紧起床跑到外面,及时制止了那个丑角的最后一个恶作剧。他手拿一把剪刀,老板娘问他想干什么,他一口咬定自己不打算害那个被捆缚的人的性命,只是因为怜悯他行动不便,打算把他的绳子铰断。这个丑角也被解雇了。

被捆缚的人觉得这些人想弄断他的绳索未免有些奇怪,因为他要是想使自己自由的话,随时都可以做到。不过他想在解开束缚之前,再学些新的跳跃动作。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有时便想起了孩子们的顺口溜:“我们和马戏团一起旅行,我们和马戏团一起旅行。”他听得见对岸顺流而下的回家的观众们的笑语声喧,他看得见月光下河水闪烁着光芒,看得见柳树茂密的顶梢上抽出的新枝条,他还没有想到秋天。

马戏团主人害怕被捆缚的人在睡觉时遇到危险,接二连三地有人想趁他睡觉时解开他的绳索,这主要是那几个被解雇的走钢索的演员自己干或是出钱唆使孩子们干的。不过对于这些还可以采取措施加以防范。最大的危险来自被捆缚的人自己,他在睡梦中往往忘记了绳索。在黎明的黑暗中醒来往往感到惊惧,他愤怒地试图起来,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他忘记了隔夜观众的欢呼,他还有些睡意朦胧。他的情况恰恰和一个被绞死的人相反,他的脖子是唯一自由的地方。在这样的时候,在他的手够得到的地方,千万不能放刀子。在清晨,马戏团主人有时派自己的妻子去看被捆缚的人是否安然如故。如果他还在酣睡,她就俯身摸摸绳子。由于潮湿和泥土,绳子捆得更结实了。她试试绳子的自由度,摸摸他易于被绳子磨蹭破的腕部和踝部。

大家关于被梱缚的人编造了各种各样的谣言。有的说,他是自己捆缚起来,故意编了被抢劫的谎言。到了将近夏末的时候,这几乎成了大家众口一辞的说法。还有些人认为,他是请马戏团的人把自己捆起来的,说不定是和马戏团主人串通起来的。他说起被强盗抢劫、捆缚的这段经历总是含糊其辞,吞吞吐吐说不下去,更助长了这些谣言的广泛流传。那些仍然相信他遭受抢劫的人,都受到大家嘲笑。谁也不知道马戏团主人费了多少唇舌,才把他挽留住。他经常说,夏天已经过了一大半,他在马戏团里待够了,他打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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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后来再也不提要离开的事情了。当老板娘到河边给他送饭并且问他打算待在他们这儿多久的时候,他总是默然不答。她想他是习惯了。倒并不是对于被捆缚习惯了,而是习惯成自然须臾也不忘记他是被捆缚的人(他在这种处境中,也只能习惯这一点)。她问他是否认为自己一直被捆有点可笑,他回答他不认为可笑,既然各种奇形怪状的人——丑角、崎形人、滑稽演员(且不说大象和老虎)都随着马戏团巡回演出,那么一个被捆缚的人就不能跟马戏团一起巡回演出吗?他告诉她自己在练习哪些动作,发现了哪些新动作,在掸拂野兽面前的苍蝇时又想出了哪些有趣的把戏。他对她说,他每做一个动作总是预先想到绳子的羁缚作用,总是约束自己的动作,使绳子不至于绷紧。她知道有几天他从大车上跳下来,或是在早晨拍打马的肋部的时候,就好像在梦里走动一样。她观看他容光焕发地,几乎不用手扶,一下子就跳越过双杠。他还告诉她,有时他几乎感到根本没有被绳子捆缚。她回答说,是呵,既然随时准备解开绳子,本来就甭把被捆缚的事放在心上。他同意她的看法一他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解开绳子。

后来那女人简直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更关心那个人,还是更关心捆缚他的那根绳子。她告诉他解开绳子以后,仍旧可以跟马戏团一起巡回演出。但是她对自己的话并不相信。解开绳子以后,他的动作还有什么意思呢,他这个人又有什么票房价值呢?而且他解开了绳子就会离开他们,他们在一起的愉快时光就要结束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坐在河畔他身边的石头上,而不至于引起怀疑了。她知道他只有被捆缚着,才会继续待在马戏团里,才会继续和她谈话(内容完全是关于绳子的事情)。她一说起绳子自有其优点,他就开始说绳子是如何不方便。而他一谈起绳子的优点,她就竭力劝他把绳子解开。这些絮絮叨叨的话,好像夏日一样的没有尽头。

还有些时候,她一想到自己的谈话会促使他早日离开,就感到忧心忡忡。有时她在半夜时分起床,越过草地,到他睡的地方。她想摇搡他,把他唤醒,请他别解开绳子。可是她看见他掀开毯子伸着腿,双臂缚在一起,像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着,她觉得他如果再这样跟马戏团巡回演出下去,皮肉都会磨破,露出骨节来。第二天早晨她就比以前更诚心地恳求他把绳子解掉。

天气越来越凉爽了,使她产生了希望。秋天快来了,眼看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穿着衣服跳到河里去了。可是说也奇怪,他以前在初夏对绳子不感兴趣,现在一想到要失去绳子却又感到心灰意懒。

收割庄稼的人的歌声“夏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使他心里充满不祥的预兆。但是他明白很快就要换衣服了,而一旦解开绳子,肯定就不能再捆得和原来一模一样。就在这时,马戏团老板开始谈起往南方去演出。

炎热的天气一下子变成无风的干冷的天气,帐篷里成天要生火了。每当被梱缚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他就感到脚下的野草是寒冷的。野草已经成熟了,梗茎弯了下来,马儿都站在那儿做梦。野兽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也蹲伏着打算腾跳起来,它们的阴郁情绪好像正在身体里积聚起来即将爆发。

有一天一只幼狼逃走了。马戏团老板没有声张,以免大家惊慌失措。可是那只狼立即就窜到邻近的村庄咬死牲口了。居民们起初以为这只狼是感到严冬快要来临而下山觅食的。可是不久马戏团里的人就怀疑这只狼是由他们那儿逃出来的。狼逃走这件事老板既然瞒不过马戏团里的人,那么不消多长时间,这件事势必泄漏出去。马戏团里的人自动向邻近各村村长表示愿意捕杀这只狼,可是他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终于大家公开,纷纷责骂马戏团给邻近村庄带来危害,好多人都不来看马戏了。

被捆缚的人对着只上了半座的观众席,继续演出,他的动作仍然是那么令人惊异地灵活自如。白天他在像锒箔一样透亮的秋空下,在周围的山丘之间闲逛,并且在日晒最长的地方躺下休息。不久他就找到一个暮色最晚降临的地方,他一直睡到暮烟四合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从枯萎的草地上起来。他下山时必须经过南坡上的一座小树林。有一天晚上他看见两颗绿莹莹的磷光。他知道这光不是从教堂窗户来的,他一刻也不存在幻想,他明白这两颗绿光是什么。

他停了下来。这野兽钻过叶片渐渐稀少的树丛向他走来。他能分辨出它的形状、它的头颈倾斜的轮廓线、拖在地上的尾巴和向后缩的头部。如果他没有被捆缚的话,也许他就要试图逃走了,可是他既然被捆缚着,无法溜跑,他竟然毫不惧怕。他双臂悬垂,镇定地屹立着,俯视着这只狼的倒竖的毛底下的肌肉,像他自己在绳子下面的肌肉一样绷得紧梆梆的。他以为他和狼之间还隔开一段距离,晚风还在他们之间吹着。不料就在这时这野兽突然跃扑过来。被捆缚的人此时全神贯注,顺从绳索的约束而行动。

他运用了经过多次考验的审慎思考力,猛然抓住狼的喉咙。刹那间,他心中萌发了爱护生物的善心,萌发了对这只四脚动物未泯灭的良知的爱护心,可是又立即消失了。他做了个大鸟展翼般的动作,——他突然感到,只有当人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捆缚的时候,飞翔才是可能的——飞扑到这只野兽身上,把它摔到地上,他为失去了四肢的自由而感到欣喜,因为正是这种致命的自由使人败在野兽的爪牙之下。

正是由于他四肢的每一动作,必须适应梱缚他的绳索,他在这场搏斗中才获得了自由——这是豹子的自由、狼的自由,或是在晚风中摇曳的花朵的自由。斜躺着顺着山坡翻滚下来,用自己的赤脚夹住狼的两只后腿,用手抱住狼头。他感到,落叶柔和地抚摩着他的手背。他差不多没费多大力气就把狼的头卡勒得紧紧的,他感到绳子一点也没有阻碍自己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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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森林的时候,微雨开始降落,使正在沉落的夕阳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在林边树下歇了一会儿。他越过野营帐蓬看到河流对岸田野上放牧的牛群,也许他终究还是要随马戏团到南方去演出吧。他柔声笑了一下。这是没有道理的。他的关节上布满创伤,他做某些动作时伤口就迸裂流血,即使他能继续忍受,他的衣服也经不起绳子的磨擦了。

马戏团的老板娘试图劝她的丈夫宣布狼被打死的消息,但是不要提起它是被捆缚的人打死的。她说即使在他最红最受欢迎的时候,人们也不会相信他能徒手毙狼,更何况现在群情愤激,每夜观众的情绪越来越冷淡了,他们一定更不会相信。那天白昼那只狼曾经窥伺一群游玩的孩子,偷袭未成。没有人相信它真的被击毙了,因为马戏团老板饲养了许多狼,他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宰掉一只,把狼皮挂在栏杆上,让大家来自由参观。可是他不听劝告,他想宣布被捆缚的人徒手毙狼的奇迹,借以恢复夏季座无虚席的盛况。

那天晚场演出被捆缚的人动作不稳,他在跳跃的时候绊倒了。他爬起来的时候听到观众当中有人轻轻吹口哨并发出嘘声, 好像黎明时鸟儿吱吱喳喳的声音。他慌了手脚,他本想来一个迅速起立(夏天他曾经成功地做过两三次),结果绳子绷得太紧,又栽了个跟斗。他静躺了一会儿使自己镇静下来,只听得观众席里的呸声和嘘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嗳,被捆缚的人,你是怎么打死狼的呀?”有人喊。还有人喊道“你就是打死狼的好汉吗?”这件事本来离奇,如果他自己来看演出也肯定不会相信。他想他们完全有权利愤怒。一个马戏团,在这个最容易遭到野兽袭击的乍冷季节,让狼逃出来危害人畜,却搜造了一个被捆缚的人徒手毙狼的荒唐谣言!观众中有好几帮人还是相信的,开始和别人争辩,可是大多数人都以为整个这件事是一场拙劣的表演,是一个笑柄。当被捆缚的人站起来的时候,观众席上已经是喧哗声大作,只听得清个别几个字。他看见人们在他周围蜂拥过来,好像旋风卷起落叶在一个圆形山谷中旋动飞舞,而在这个山谷的中心一切都是平静的。他想到最后几天的金黄的夕阳;他想到在这么多夜晚的精采表演建立起来的声誉都毁于一旦,如今只剩下了墓地的荧荧鬼火;他想到虔敬的人在黯淡的古画周围镶的金框。这场突如其来的崩溃使他充满了愤怒。

他们要求他重演搏狼的一幕。他说马戏团演出节目中没有这个演出节目,老板也声明他饲养的野兽不是为了杀戮给观众看的。但是狂暴的观众冲破了警戒圈,把他们逼到兽笼跟前。老板娘由观众席打太平门溜出去,设法由另一边绕到兽笼跟前。观众们已经逼迫看管野兽的人把一只关狼的笼门打开。她一把推开那个看管野兽的人,可是观众们把她往后拽,不让她关上笼子。

“哦,你就是夏天经常在河边陪他睡觉的那个女人啦?” 他们喊嚷道,“他是怎么把你搂在怀里的啊?”她也冲着他们喊嚷,他们要是不相信被捆缚的人,那也听便。他们本来就不配欣赏他的高超演技,他们只配看看涂小花脸的丑角插科打浑。

观众们爆发出一阵阵讪笑声,被捆缚的人感到这正是他自从五月初以来早就预料到的。整个夏季一直散发着芳香的东西现在发出臭味了。不过,如果他们坚决要求,他是准备和马戏团里的任何野兽搏斗一场的。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感到和绳子浑然一体。

他轻轻地把那个女人推到一旁。也许他毕竟还是要跟马戏团到南方演出了。他站在打开的笼门前,看见那只身强力壮的狼,从伏卧的姿势霍地站立起来,他听到老板又在抱怨展出的野兽又要损失一只。他钻进笼子拍拍手吸引这只野兽的注意,当它挨得很近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把笼门使劲关上。那个女人挨近他了,他直视着她。突然他记起了任何人手拿锋利器具靠近他,老板总是怀疑这人有谋害他的意图。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一把刀搁在他手腕上,像秋天的河水(最近几个星期他几乎受不了这么凉的河水)一样凉嗖嗖的。他想挣脱已经来不及了,绳子松开卷成一团纠缠在他身边。他把那个女人推到一边。但是现在他做的任何动作都没有意义了。以前曾有许多人想给他松绑,想用他们的同情来松懈他的斗志,他都加以戒备。是否他的戒备警惕性还不够高?是否他在河畔躺的时间过久了,过于麻痹了?她在这关键时刻割断他的绳索,真是再糟糕也没有了。他站在笼子当中,像蛇蜕皮一样,把绳子从身上解掉,他看到观众向后退,感到好笑。他们认为他现在不值一看了吗?他们认为现在和狼搏斗什么也证明不了吗?就在这时他感到全身的血都流到脚上,他腿一软突然疲乏无力了。

像罗网一样落到他脚下的绳索比陌生人钻进笼子更加使那只狼激怒,它向后一蹲伏准备腾跳飞扑过来。那人打了个踉跄,一转身抓住悬挂在笼旁以防万一的手枪,在谁也来不及阻拦之前,朝那条狼的两眼之间放了一枪,那只野兽前腿拱了起来,爪子刚碰到他,就倒了下去。

他向河畔奔跑,听到追赶的人杂沓的脚步声——其中有观众、走钢索的演员、马戏团老板。追得最紧、时间最久的要数老板娘。他藏到一堆灌木丛里,听得他们匆匆跑过,过了一会儿后,他们又回过来向马戏团的大帐篷涌去。月亮照在草地上,在月光里草地显露出生长与死亡的颜色。

他回到河边时,怒气平息了。在破晓时分他觉得河水里仿佛浮起了冰块,天仿佛飘起了霏霏的雪花,使他记忆模糊了。

(选自伊泽尔作品集,资料来自网络, 请购买正版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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