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河走

新闻发布2024-06-08 20:05:30读书村

沿着河走

作者|裴祯祥

1.江神庙我们到达十天高速青泥河出口时,是早上九点四十。毫毛细雨正在飘洒,空气潮润清新,又带着丝丝凉意。穿着短袖的我,在大家的眼里竟有点另类。白水江镇的镇长邓欢为我找来一件外套,但我一直放在车上,始终没有穿它。人们陆续到达。五个县的作者集齐之后,我们前往江神庙,那里也是白水江苏维埃政府旧址。车子们经过横跨在嘉陵江上的水泥大桥,掉头从桥下钻出,沿着江边的砂石路,来到一处临时停车场。待到车辆停稳后,我们鱼贯进入江神庙,听镇上的干部给大家讲解。江神庙在略阳境内有两座,一座在县城,一座在白水江,两座庙的规模、形制相当,均修建于明代。起初,它们是为了让南来北往的客商祭祀江神、祈求福佑,同时又将前厅二楼修建为戏楼,便于大家在这里听戏、歇脚。此刻,站在江神庙的院子里,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声息形影,如漫天烟雨般氤氲飘荡:江神大殿里烟雾缭绕,人们在虔诚的叩拜中,求得了内心的安稳与平静。外面的过厅、台阶、走廊与院子里,到处散坐着当地士绅和船帮客商,他们在戏楼上生旦净末们的唱念声中,品着香茶,吃着糕点,在惬意的谈笑中,卸下了一身的疲惫。还有的人,正坐在逐渐迫降的暮色里,给远方的家人写信。但如果你细心一点便可以发现,这江神庙门楼上镶嵌着的灰砖匾额里,所刻写着的却是“紫云宫”三个行书大字。据当地老人讲,原来这古江镇有三处寺庙,一处是这紫云宫,一处是镇后庙山上的老王爷庙,另一处位于现在的白水江中学,叫做新王爷庙。这后两处,人们认为都是江神庙,而庙山上的要古久一些。我认为,之所以又叫做王爷庙,是一庙二用,一方面用来祭祀江神,一方面为了纪念吴玠、吴璘。20世纪60年代以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两处王爷庙遭到严重破坏,已经零落成尘、不复存在了。而紫云宫门墙上的雕镂与字迹,被人们用黄泥糊盖,侥幸躲过了劫难。又过了若干年,这建筑也朽烂、坍塌,逐渐成为一座无人问津的老庙,人们便渐渐忘却了它的身世,只是都知道古江镇原来有一座江神庙,便这样称呼它了。直到近年,由于这里曾是略阳第一个苏维埃政府驻地,为了保护这处文物古迹,保存革命遗址,人们才将这建筑朽烂、坍塌部分进行整修,恢复到现在人们所能想象的苏维埃旧址与江神庙风貌。然而,当人们剥去墙面上陈旧的泥灰,清洗出那些精美的图案与文字时,才发现门额上赫然刻写着“紫云宫”三个大字。但是“江神庙”这名字,已经在人们的心中扎下根来,又由于这两种建筑的形态、用途几乎完全一致,也便将错就错、不再更改了。站在江神庙的二进过厅里,手扶着被爬山虎密密麻麻遮护着的石栏,我的目光越过鱼鳞般的瓦脊,向着雨雾蒙蒙的远空望去,又看见了那方与江神庙遥遥相对的张口崖。它如两条巨鲸,突然从万山丛中向着天空并排跃起,身体呈现为月牙般的弯弧。它们的口大大张开,像要咬住什么东西,但是千百年来,如同被谁突施魔法般,永远凝固在了空中。我想,这江神庙的修建、兴盛与凋败,以至于现在的另一种辉煌与发达,应该都在它们的凝望与记忆中。只是它们遥远而沉默,我注定无从知晓,它们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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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吴王城“吴王城遗址”位于白水江上游六公里处,现在属于陕甘两省的交界地带。所谓交界,在这里并不是人们想象中泾渭分明的一条线,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呈犬牙交错状的一片复杂区域。站在“吴王城遗址”石碑和刚刚雕刻完成的“吴王抗金”浮雕墙前,邓欢引导我们关注这一带的山势与地形。嘉陵江浩荡南流,在下游陡然收束,形如一个漏斗。两岸青山如刀劈斧砍一般,呈现出锋利的线条与明晰的棱角,在漏斗底部交错枕叠,让人误以为两座山长在了一起,不禁担心起这偌大一江流水的去向。其实,这中间尚有一线回形针般的活口,你不走到跟前绝难发现。现在,宝成铁路、略徽公路与十天高速已经贯通南北、畅行无阻。但是在当时,这除过湍急江流便是壁立峰峦的地界,确实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隘。难怪吴家军能够守在这里七十余年,使金人始终无法南下而牧马。我们顺着邓欢的指引,去寻找仙人关高峰石壁上的将军像。果然,一位器宇轩昂、虎背熊腰的将军,身着战袍甲胄、手握七尺长枪端坐于前。其实,这里曾经发生过山体滑塌,过了若干年后,裸露出来的岩壁上,才渐渐显现出这将军像。果然是一块烈血之地,连大山的体内,都孕育着英雄的形象,只待有朝一日显露于世了。他又指引我们去看仙女图:在长峰村头顶的山巅之上,孪生着一大一小两个石洞,下方的崖壁上,一位纤柔秀丽、衣袂飘飘的女子,正在婀娜旋舞,仿佛要向着远空飞天而去。这一北一南、一雄壮一秀美、一男一女两处天然岩画,赫然展现在我们面前,不禁让人叹为观止。而这两面的石壁上,焦墨、铜绿、青紫,灰褐,各色杂陈,气象万千,俨然巨幅长卷。孙雁告诉我:“那叫做斧劈皴。”果真好笔法!而这巧夺天工的山水,真是令一万个画家加起来,也自愧弗如了。人们分批从修建于嘉陵江上的吊桥走过去,只见两岸山岭逶迤磅礴、林木连绵蓊郁,在细雨浸润下青翠欲滴、鲜亮夺目。此时,微雨收去,黯云低垂,气氛如同吴王出阵一般,肃冷凝定。站在桥上,向上下游望去,江水青碧,巨石黑白,其间林草茂盛,郁郁青青,一种初夏山野的逼人气息弥漫开来。我们坐在长峰村广场的石桌旁,品尝着当地住户端上来的枇杷、樱桃和蒸洋芋。心想,这吴王城介于河池与兴州之间,果然风俗互渗。我竟在略阳境内的白水江,吃到了陇南才有的蒸洋芋。当我们坐在院子里感叹这座村庄的原始古朴、这些村民的热情质朴时,那些堪称古老的黄连木树、皂角树、枇杷树,正站在我们身后,向着时间深处与空间的远处,扩展着自己的年轮。而我们,作为真正的过客,在他们面前影子般飘来荡去。3.铁佛寺在逸风源酒店午餐后,我们向铁佛寺进发。小雨初晴,空气稍显冷冽,但是坐在车里,仍然昏昏欲睡。这是现代人的通病,只要吃过午饭,就立马无精打采,必须眯上一觉,才能进行下午的活动。从白水江镇沿青泥河上行,约四十分钟到达铁佛寺村。我们在距离村庄五百米左右的地方下车,站在刚刚建成的仿古廊亭中,远眺对岸青泥河环绕着的山岭,继而俯瞰绿树掩映下的村庄。在我们的视线中,它被村委会的三层楼房分割为两大部分,上半部分是新修建的移民安置点,这些房子有着统一的大小、结构与外观,灰瓦,白墙,整洁,美观,是人们观念中典型的新农村民居风貌。下半部分完全笼罩在翠绿的树丛中,只偶尔显露出一小块鳞片般的灰黑瓦顶,或者水泥房顶,这一片房屋凌乱,局促,好像专为了与簇新的安置点相对照。然而,正是这些已经掺杂了各式各样水泥建筑,古旧甚至破败的民居群,被授予了“中国传统村落”称号。其实,当你走进去之后就会发现,这一片村落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不入眼。美丽乡村建设已经延伸到这村子的角角落落,水沟,路面,到处用青石板铺砌,不管天晴下雨都很干净。房屋的立面进行了粉刷,道路两边也栽上了树木,一些爬藤类的植物,就近顺着树木、墙面攀援上去,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竖立或悬垂着的绿化带。而所谓的古民居,被高大、粗糙的水泥建筑包围着,这儿一座,那儿一座,如同年事已高的老人,总是圪蹴在不显眼的地方。这些房子,很多已经有相当部分倒塌、颓圮、碎裂、朽烂,只是从房屋的外观、形制、架构与规模上,才能看出它曾经的精致、庄严、富丽与伟岸。但现在,你不走近去看,便难以分辨出它们跟泥土的区别来。铁佛寺现存的古建筑分为住房与祠堂两大类,其它如寺院、戏楼等早已拆除,只留下了一座明代砖塔,如同一种标本,或者说见证。通过人们的讲述,我们能约略感受到它们曾经的样子,或者说它们在人们记忆与念想中的样子。它们分别代表着人的现世生活与灵魂归宿,表明了这里的人,过着一种有根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些建筑如果不加整修,很快也就消泯在时间中了。不过,它们确实也已只具有象征意义,真正的根脉深藏于世道人心,并不会轻易消失。比如这舞台消失了,但村子里唱戏的风俗历久弥新,成为了一种传统;又如这村子里的古法酿醋技艺,也在一代代传承中发扬光大,正重新散发出独特的酸香。站在那些颓圮的旧房子面前,我看见它们地面的石板缝里,裂开的墙缝里,甚至黧黑的房檐上,到处生满了高矮不一的杂草。作为大地的一种派出力量,它们正将这些房子与土地连成一线,让它们按照落日的节奏,逐渐返回泥土。我竟觉得,这才是永恒该有的样子:它们遵循着万物与自身的规律,纵身大化的同时,也教会了人们理解生命,尊重自然,恪守着造物的初心。

4.银杏树青泥河边的山坡上,以前是一座琵琶寺,现在是青泥河小学。在校园里大门的两侧,是两棵银杏树,按照林业部门的科学推断,已经有1300多年的树龄。这与李白手植银杏的传说,在时间上正好吻合。但是,这两棵树到底是不是由李白亲植,在文史学者那里见仁见智,聚讼纷纭。有的认为李白翻越蜀道前往四川老家时,方才五岁左右,尚不具备种树的意识和能力。有的认为李白不光在青泥河种了这两棵树,他几乎是沿途每经过一段距离,都要种下两棵银杏树,只不过只有这两棵成功地躲过了时光的刀斧,来到了我们面前。不管那种说法,都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他们的对或者谬。我觉得,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时代,让一个孩子徒步数百公里的同时,还要兼任绿化人员,实在难以想象。但是,也不能排除他旅居期间,突发奇想,跟着寺院里的僧人种一两棵树玩耍。李白之所以是李白,就在于他比我们任性,恣肆,想象丰富。那么,我们还是应该将这两棵树的种植任务交给李白。因为这两棵树与李白的亲密关系,也因为这两棵树与青泥河的相对位置,还因为青泥河同时流淌在秦岭深山与《全唐诗》中,是一条具有物质与文化两种属性的河流,千百年来,凡读过书的人来到这里,都要前来瞻仰这两棵树的姿容。我们这两省五县五十多位文学作者来到的时候,它们已经被无数人的手和目光抚摸过,并且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和相机底片上。这些人在这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们关于这两棵树的感叹与想象,已经将它们层层包裹,如同一种看不见却感受得到的气场,或者说包浆,让这两棵树显得无比神秘,形成了广阔的精神场域。但作为这些几乎是无始无终的参拜者之一,我们仍然期望占据时间之链上的一环或一点,来到它们面前,去仰望它们辽阔的冠幅,它们繁密、碧绿的叶子,它们皲裂、苍古的树干。我们努力从它们身上看出伟岸与神秘,仿佛通过这种凝视,就能打通自我与李白的精神通道,从而让我们拥有一种幸运与灵气。虽说都已有1300多年树龄了,这两棵银杏树,在外形上却有所不同:左边的细小一点,右边的粗壮一些。其原因是雌雄不同。右边的雄树高达28米,茎围8.3米,冠幅283平方米,需要四五个人伸展开双臂,方能合抱。左边的雌树高20米,茎围3.2米,冠幅154平方米。它们之间相距约8米,但它们的枝叶在空中交织牵绊,难分彼此。可以想象,在这座校园的地下,它们的根须将以数倍于冠幅的面积,向更深更远处延伸,相互纠结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生命之网。它们在地下,也是以树的形体,但又是以更加复杂、稳定的结构,为地上输送着水分与养料。这就如同地面上的我们,所依靠的其实是看不见的唐宋元明清,那些层叠堆垒、交结纠缠的历史、文化与生活。因为他们与它们的存在,我们才能蓬勃茁壮,行稳致远。你如果仔细观察那雄树,就会发现更多的不同之处。不知何时,在他的腰身上,寄生出一棵岩桑,形成了树生树的奇观。人们说,这棵岩桑具备了桑树与银杏的双重生命系统,同时还具备了千年银杏的文脉与神性,因此它的桑葚具有延年益寿、增长智慧的奇效。于是,每年桑葚成熟时,索求者往来络绎,绵延不绝。有人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有人问,什么时候是时候?答曰,秋季。是的,秋天到来时,银杏树叶如同千百万黄蝴蝶,围绕着繁密的枝条,聚集、簇拥在一起,一种由细小、轻盈聚合而成的壮美,在瓦蓝的天幕下凝定着。一阵松爽的秋风吹过,它们在空中翩翩起舞,一部分便脱离开来,栖落在房顶的瓦片上、墙角的篱笆上,堆积在校园的水泥地面上,呈现出一片耀眼的金黄,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但我们已经来了,在蝴蝶还没有由绿变黄之前,在六一儿童节刚过的时候,带着敬仰心与欢喜心,以这两棵银杏树为背景,集体诵读了一段《蜀道难》。当读到“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我感觉到,我们脚下数米深处,那些粗细不一、网络交通的根系,正在黑暗中萌动,好像要向我们诉说点什么。而我们身边,从树根上蘖生的那些枝条,如同一棵棵独立的树苗,正青绿鲜嫩地生长起来,形成一片银杏树林。5.青泥河我说过,世上有两条青泥河,一条流淌在秦岭山中,一条流淌在《全唐诗》中。我们也可以说,世上有两座青泥岭,一座矗立在陕甘交界处的群峰之间,一座矗立在唐朝文人的命运之中。现在要说的,主要是青泥河。我在两个地方,看见过同一条青泥河。一个地方是成县飞龙峡谷,那里山势陡峭,风光奇绝,青泥河在巨石间奔流跌宕,如杜甫的命运般险象环生,最终又归于正大阔壮。另一个地方就是白水江,从青泥河口到铁佛寺村,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我是坐在车子里,驶在公路上,但我的目光追随着不远处,稍低于公路的大片河滩地和幽幽青泥河。它仍然流淌在两山之间时而紧窄、时而宽展的峡谷中,但这一带的地势,总体上平缓了许多,它也就如老年的杜甫一样,温和了许多。有时候我看着青泥河堪称秀美的姿容,与它两岸繁茂的植被,感觉到它的纯净、深沉与悠久。我想象着那些文人士子晓行夜住,在晨光与暮色中跋涉在青泥河边,或者借宿于琵琶寺中,在星空下手捧书经,与河流默然对坐的样子。我经常觉得,自己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有一次,我在细雨中走过琵琶寺,看见无数银亮的雨丝,斜斜、密密地织向青泥河。我感觉到一种幸福和悲伤,好像我也是其中的一条或者一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谁不愿意是纯净的雨水呢?假如他能够那么美丽地落向青泥河,成为永不干涸的一滴。于是我又一次想到了杜甫。公元759年,即唐肃宗乾元二年。这一年,杜甫携家带口,自关中远徙秦州,原本是听了友人的介绍,想在天水一带找到一处山清水秀的“桃源秘境”,躲避战乱,成就自己的安稳与闲适。但是,到处民不聊生的状况,让他最终明白了,世上不可能有一个完全能够躲避掉现实的方外之地:你在华州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你就在这个帝国的任何地方,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这个老实憨厚的文人,为了在乱世中求得生存,又带着家人南下同谷。在他又一次遭到“友人”的忽悠之后,他只好暂且寓居飞龙峡谷,靠着挖黄精、采野果维生,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这一年冬天,他沿着青泥河继续南下,经过铁佛寺、琵琶寺,来到青泥河口,又沿着嘉陵江、陈仓道一线,前往蜀中,最终落脚到成都浣花溪畔。

这一段经历,在杜甫的生命历程中,至为艰难、艰险。但正是在这一历史性、转折性的行程中,杜甫对世界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其人格思想得到了进一步成熟与发展。他的诗学修养,也达到了自己以及整个时代的高峰,从而呈现出超前性与开创性意义来。同时,他的诗歌创作,也达到了他人生中真正的高峰期。《秦州杂诗》《同谷七歌》与他一路南行的纪游诗,所表现出来的严谨与自由并呈、时代与人生共振、诗学与创作互证,及其风格多样、内涵丰富,情感充沛、深厚、宽广的特征,成为了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我不知道,当他在失意、彷徨与困顿中,沿着青泥河、嘉陵江行走的时候,如火山喷发般的才情,是如何实现了量产又没有造成混乱的。我也不知道,是青泥河、嘉陵江给了他气魄与灵感,还是他的生命与才华,因为与青泥河、嘉陵江相遇而获得了释放。我只是觉得,无论真实情况如何,杜甫与这两条河流,都已经混而为一了。现在,当我们坐着汽车,走在青泥河畔,我感到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带给灵魂的浅表与虚弱。无数次,我难以抑制地,想打开车门奔向这条河流,像当年的杜甫一样,和它相依相伴,最大限度地感受它的丰富、美丽与深刻。如果说李白是一棵银杏树和他脚下广大的根须,是整个蜀道的崎岖漫长与伟岸险峻,杜甫就是一条从艰难曲折到浑漫阔大的青泥河,是盘曲迂回又滋养万物的嘉陵江。所以,我们选择沿着河走。沿着这条青泥河,沿着嘉陵江,沿着李白特别是杜甫的道路,走向纵深与辽阔……6.西汉水西汉水是大地上的一条河流。这里所说的大地,指的是从甘肃天水到陕西略阳,西汉水所流经的两省三市六县区,也是从西秦岭到南秦岭这一片逶迤磅礴的山岭与沟谷。但在此前的40年里,我面临的大地就是西淮坝、药木院、徐家坪。说的更具体一点,是葫芦头、岩底下、木河坝、江口坝、小滩河坝、张家坝、邓家坝、双庙岩套、春风桥、两河口。这些地方,作为西汉水边的村庄或者地点,都曾留下我少年时期的影子。我或者在那里放牛、砍柴,或者在那里洗澡、过渡,或者坐在山坡上,看着西河青碧、幽缓的流水,无始无终地流淌在深峡与平坝中。那时候我们叫它大河,正规一点的称呼叫做西河。因为它含泥沙量大,特别在夏天,几乎跟黄河一样浑浊浩荡,所以在县志中也称它浊水。但在我,它无疑是一条与生俱来、常伴身边的母亲河。以前,我认为西河只是恰恰流经我家乡的一条普通河流。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明白,它曾经是古汉水的上游和源头。它变为嘉陵江的支流,是由于公元前186年的武都道大地震。那场地震,造成宁强汉王山一带山体发生垮塌,阻断河道,并且形成了规模巨大的堰塞湖。随着径流量的不断增加,堰塞湖水又南向溢流下泄,最终形成了嘉陵江“袭夺”古汉水的巨大变迁。事实上,先秦时期的西汉水流域,可谓气候温润,水草丰美,曾经是伊甸园似的存在。作为中华文明的摇篮,这片区域也曾经被《诗经》的作者们反复吟唱。当然,这些众所周知的细节,并不需要多讲。我想说的是,颛顼帝的玄孙伯益,有一个后裔叫做非子,也曾经居住在西汉水流域的礼县一带,那时候这里叫做西犬丘。非子善于饲马,周孝王便委派他到这一片天然牧场工作,并以此而得赏识,获封秦地,成为秦国始封君,号称秦嬴。因为有了西汉水流域这片丰腴的土地做根基,非子及其后人才逐渐发展壮大,最终在嬴政手里,做出了横扫六合、统一华夏的壮举。然而,紧接着在秦灭汉兴20年后,武都道大地震爆发,并且最终形成了今天的局面。难道古汉水竟是专为嬴秦存在的大河吗?更加让人难以捉摸的是,非子有一个支孙叫做秦后子,被晋平公封于苹邑(今山西省闻喜县东),称为苹氏。至六世孙为苹陵,在周僖王时被封为解邑君。这一支人离开苹邑后,为了表示自己是非子后裔,以非加裔的上部为姓,这便是中华裴氏的由来。裴氏家族在隋唐时期达到全盛,其西眷第十五世孙中有一个叫做裴守真的人,便又来到西汉水流域的成州担任刺史。其家眷、族人逐渐聚集,有一部分竟在成州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千余年。到了明末清初,兵匪、瘟疫横行,到处民不聊生,这支裴姓族人中的一部分,便又沿着西汉水南行,于途洒下星星点点的种子,最终在略阳县一个叫做药木院的地方停了下来。如果他们再走10多公里,便会脱离西汉水进入嘉陵江流域,但他们却安顿下来,并且再没有离开。又过了400多年,药木院裴氏又已繁衍为一个庞大家族。到了1982年9月,这个家族里出生了一个男丁,如同这河流两岸山坡上的小兽一样,从小在西汉水边晃荡,直到他长大,离开,成为现在写这篇文章的人。他逐渐明白,他置身其中的这个家族,是一条怎样宽阔而深邃的河流。这条河,从华夏民族的源头出发,经过了3000年滋润期与枯干期的反复交替,终于来到他的生命中,将他塑造为一个优点与缺陷同样明显的人。然后,让他以写作的方式,在这条河里浸润、探索、生存与泅渡。而他,决然领受了这条河交付与他的命运。于是,他决定沿着河走,去看看沉睡于历史深处、沾染着血缘与基因的风景。

7.沿着河走 河流是大地裸露的血管,我们沿着河走,是为了清洗掉于俗世中沾染的风尘,汲取它源源不尽的养分,重新获得赤子的身心,逐渐让自己变得深邃、开阔。正如我在《走向西河》中所写:清晨或黄昏,我们走向高粱酒般混黄的河流饮马,饮牛,饮驴如果在夏天,我们便脱光衣服把刀痕累累的身躯,浸泡进汹涌的河水让激荡的汤药,洗净我们的淤血,抚平我们的伤口让我们的皮肤,重新变得光滑,细腻。这是与我们具有同一肤色的河流确切地说,因为她的滋养,我们才具有了这种肤色这也是与阳光一致的肤色与月光一致的肤色,与西北大地和玉米一致的肤色。当我们拖着疲惫、羸弱或者受伤的身躯走向西河,我们知道我们是在走向自己的祖脉,走向流动的神庙走向自己的基因密码与莫测的命运走向大地的布道者。在清晨或者黄昏,我们走向烈酒般的西汉水我们饮马,饮牛,饮驴也张开全身的毛细血管,饮自己我们要以出于嶓冢的天上之水,熏染出崭新的躯体重新铸造出一个勇武、华美的族群!我曾经沿着青泥河、西汉水、嘉陵江,故乡的窑坪河,以及其他世上的大河行走。我常常是坐在车里,默默注视着那些不朽的河流,它们在烈日、暴雨和星空下,那种穿越浩瀚时空而来,又向着千秋万古而去的样子。那时候我会想起我们的先哲孔子,他沿着河流行走的时候,曾经发出过这样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往往认为这是对时间流逝性与物质局限性的一种认知,但是现在我们明白了,河流中的水,是一种无时态的存在,它凭借着自身的属性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而作为一种流淌的物质,他们永续衔接,无始无终,如同取消了个体性的人类一样,从数百万年前繁衍发展到如今,并没有消亡与死灭,而是愈来愈壮大。只是这种壮大,带着对包括河流在内的其他物质的侵占与掠夺。但是河流并不说话,他只是流淌,涤荡,毁灭,然后重育新生……我们于2014年秋天开始,沿着西汉水与嘉陵江,进行了一场长达十年的行走,并且还将行走下去。在这十年间,来自陕甘川三省毗邻地区的作家、艺术家,以一条河流的名义,聚集在一起,进行着对话与交流。我们沿着这条河流,抵达了水的最高处、最远处与最深处,去尽情感受着大自然的雄壮与美好。当然,我们也沿着《诗经》《史记》《汉书》《西狭颂》《郙阁颂》与唐诗宋词形成的大河行走;沿着西汉水、嘉陵江两岸崖壁上的栈道遗迹、摩崖石刻、经卷铭文与天然壁画,以及深埋在泥土中的马骨、刀剑与青铜器汇成的大河行走;我们也沿着飞龙峡、铁佛寺、琵琶寺、仙人关、江神庙、灵岩寺、剑门关与明月峡,以及李白、杜甫、柳宗元与于右任们留下的足迹汇成的大河行走。沿着这条河流,我们不断从源头走向河口,从涓滴走向宏阔,感受着华夏文明的富丽、伟岸与深刻。沿着这条河流,我们印证并接通李白与杜甫的道路。也许有一天,我们将以一场雨或者一条溪的形态,融入从《诗经》《史记》到李白、杜甫,再到于右任、李可染的这条河流,成为无时态的流水中,最为平凡又至为幸福的一部分。最终,我们要从大地走向大地,完成对一条河流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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