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电女
作者|刘娟
一火热的六月，我到厂里的一家配电室采访一名配电女工，先进工作者田佳甜。为了解熟悉她的先进事迹，我几乎天天去班组找她，看她和同班女工副操作手的林玲玲俩人搭班上班，值守操作。岗位上，她们上的是三班倒的班，每一天有三组人员分别轮换上岗值守。即上完白班后，接下来一轮就上小夜班，再接着就是大夜班。白班一般是早八点上岗接上组人员的班次，小夜班是下午四点接班，大夜班夜里十一点半去接班。总之，各班次人员当班都要提前半小时到岗，换上一身蓝色的工作服、黄帆布黑胶底高腰系带的绝缘鞋，劳保齐全后上岗进行交接班。电，是工业的原动力，如血液一样流布在几十里厂区的角角落落。大工业用电的高压配电室，一般都是六千伏或十千伏的高压开关室，不同于220伏电压的居民生活用电。我沿着水泥路进了铁门，这是一处专为冶炼生产供电的配电所，重要性不言而喻。高大结实的房子里就是主控室。四面靠墙和室内空间里，全分布着两米多高的一面面闪着淡绿色的配电柜，它们拔地而起，分割着原本宽阔的空间。在每一面柜子前，都铺着一条条与柜子宽度相等的长长黑胶绝缘垫，在它的下面，配电室的整个地面，全是一片米白色的绝缘地板。配电柜上各类仪表指示灯闪烁，大小电器散发着轻微的电流流动的“嗡嗡”声，偶尔从配电室的仪表里传来“滴滴”的自动报警声。干净、整洁、明亮，这是工厂里工作环境相对较好的处所，也是一个严密精细的工业电气世界，带着一种看不见的神秘。我刚进配电室，就听见“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响起，是调度室给下达停、送电检修的指令电话。这是一条严肃而容不得半点马虎的指令，指令只能由主操作手的田佳甜来接电话，副操作林玲玲在运行记录本上记录着电话内容。断闸612线路开关，执行停电；合闸613线路开关，执行送电……田佳甜一个字一个字的复述着电话那头的调度指令，身旁的林玲玲盯着墙上显示的时间，快速地记录起电话内容。接到停送电的指令后，作为值班人员的她们，必须复述无误，记录在案，有据可查。这样严肃凝重的时刻，我恍如走进了组织严密、军令如山的军营。按计划进行的配电室停、送电倒闸操作，关系到沿供电线路所有十几家生产单位的停电、供电，将进入到停产检修或恢复生产状态；更关系到进行着设备检修、冶炼生产的工人们的生命安全。因为，这是六千伏的高压强电压，一旦马虎闪失，将会产生重大安全生产设备事故，重大人员伤亡事故隐患。想想看，日常生活用电采用的仅有单相电220伏电压，人一旦触电，就会全身发麻危及身体；而与这相差近乎二十余倍的高达六千伏的强电压，其电压强弱对比、安全风险系数，无疑与生活用电相差悬殊，对于血肉之躯的人来说，弱小单薄的如同一茎脆弱的植物。
这是一家有着强大专业技术管理运行能力支撑的老企业。她跨越几个时代，悠久的工业文化和众多的人才、完善的管理制度、专业技术力量的保障，足以使这样的一只令人生畏的“电老虎”，在安全可控的状体下运行，把桀骜不驯的它，老老实实关在那智慧和规范的笼子里，不许它生事伤人。谁都知道，这可是人命关天不得了的大事呀！二操作管护着这样的强电压运行的配电工，是一个责任心重的岗位，虽然平日值守轻松些，但在停、送电倒闸操作的关键时刻，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和闪失。配电室里，田佳甜和林玲玲师徒俩，站在一面标示有醒目的612、613线路标号的配电柜前，进行着倒闸操作。进入这样的环境，远远地，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目睹着她俩。双手戴着绝缘手套的副操作林玲玲负责执行指令，进行倒闸操作停送电。也戴着绝缘手套的主操作田佳甜，双眼紧盯，神色凝重地站在旁边，监护着操作的每一个步骤。她大声而清脆地重复着调度电话的指令：断闸612线路开关，执行停电；合闸613线路开关，执行送电……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这一片电气世界里，令人相信，这每一道操作指令的准确无误。副操作林玲玲在这一个个简短有力的指令下，她先断掉612柜油开关，“手起刀落”就切断了供电闸刀手柄，瞬间就切断了输出的六千伏电源；又在柜门前，挂上一块写有“禁止合闸，有人工作”字样的牌子，再打开配电柜门散热……然后，她再沉稳地合闸613配电柜供电线路，以保持这一条线路的供电，把指令落到实处。这一系列操作，动作规范利落，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就操作完毕，主、副操作的她们，配合到位完美，我心中忍不住发出赞叹。远处，从火车轨道方向隐约地传来电机车“呜呜”的长鸣声，给这朝霞初放的天空下厂房林立的工厂，增加了一份悠然的韵角，如吟唱工业文明的一首诗歌。一道霞光从玻璃窗外映射进来，犹如一束追光，扑打在她们蓝色工装躯体里圆润饱满的脸颊上，露出她们专注工作的明亮眼神。这青春女工的认真操作，透着一股英姿飒爽之气，流露着敬业爱岗的真情。一种火热的工作热情，一种天然的劳动之美，洋溢舒展开来。这是工厂里多么美好的一个场景啊，这是多么和谐的一幅人机（人和电气设备）画面啊！趁着心底涌动的这股激情，我迅速抓拍到了这一镜头，心中还暗暗起了名字，就叫配电女工，我要把这精彩一瞬定格下来。在她们的室内操作下，这足以令人一触致命的上千伏强电压，就会停止或者输送到十几里外的野外工地上。在停电状态下，一群头戴蓝色安全帽的精壮工人，正在检修这条供电线路。耳闻目睹了这样重要的时刻，我禁不住就问了一些很外行可笑的问题，比如，如何才能保证安全操作？作为高压电操作时心里紧张害怕吗？她们一丝不苟还在忙碌着，记录着配电运行电流、电压等数据，根本顾不上回答我的问题。看着她们不知是因为紧张或是热的缘故，额头上浸出的细密汗珠，我突然意识到，千钧一发、人命关天的重要倒闸操作中，不能打扰她们的工作。时间滴答。快速、准确、娴熟，她们就这样一项项地完成了岗位操作动作。看得出，田佳甜业务精熟，心中有数，确实无愧先进工作者称号。我由衷地夸赞道，不愧是先进，技术就是好！此刻，坐在淡黄色带两抽屉的长条桌旁，正拿出一面小圆镜照镜子整理头发的副操作林玲玲，她薄薄的红嘴唇里，轻飘飘地说了句，那要看是谁带出来的，师徒俩……我看见，田佳甜汗汗涔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瞟了一眼窗外，朝着远方那群检修工人干活的方向，无端地叹了口气。三小夜班接班的人上岗来了。她俩换下工作服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我见林玲玲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件咖色毛衣塞进大包里，田佳甜把一本高考复习指南的书拿在了手上。配电工日常工作主要是监护配电室的运行，停送电倒闸操作一般也在一个月左右才遇一次，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隔壁安静洁净的值班室坐班值守，间或出去巡视一下设备，抄抄表什么，所以时间较多。一些配电女工就悄悄地干点诸如打毛衣、洗衣服什么的私活。卸掉了工作上的一身重负，下班后的人一下子就轻松许多，我们边走边随口聊了起来。我问田佳甜，你打算考试？报考了今年厂电大的电气仪表专业，她说，这是我的梦想。我还知道了，田佳甜是厂子弟，父母都是从北京一所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双双支援三线建设来到这秦岭深处的工厂里，在厂医院当医生。父母舍不得独生女儿出远门，就一直留在身边。生在这样的家庭，干这样的工作，她追求知识考取厂里办的广播电视大学，也是情理之中。作为副操作的林玲玲是由地方上招工进厂。其实，虽然是徒弟，她还比师傅田佳甜大一岁，她毫不隐讳地说，来厂以前在街上摆过地摊做过小生意，是托人找关系进的厂。因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在她看来很重要。
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田佳甜，腼腆文静，高挑的个头，白净的皮肤，恬静的气质，脱下工作服换上白衣裙的她，犹如一枝莲荷，不染烟尘。林玲玲即使上班穿上工作服，也擦着鲜艳的口红，细小的眼睛上涂着黑眼影睫毛膏，眼神看起来总是游离不定，这个有一定社会经验的女子，散发着一种浓艳之气。师徒俩人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只是，我看见一丝浅浅的笑意在田佳甜的眼眸里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在黑幽幽的深海里。这是为什么？那个林玲玲语气怪怪的师傅，又是谁？四作为一个先进典型人物的采访，是需要大量的素材积累。在她们下一轮小夜班的时候，我又来到配电室的班组。这是一个日常运行的值守，岗位上不算太忙碌。作为值班人员的她们，基本是以值班守护为主。空闲时间多了，就有利于我们的交谈。即使空闲些，田佳甜和林玲玲师徒俩上班还是严守安全规则的。巡视查看、测量设备温度、填写运行记录，她们按照岗位制度要求，一项项地按部就班进行着，保证整个配电室的安全运行。田佳甜手里抱着一本配电运行操作记录表，轻轻地走到一面面柜子前，站在黑胶皮绝缘垫上，踮起脚尖，仔细查看记录着一块块闪烁着红绿灯的仪表显示数据，抄写下一个个电流、电压、温度等数据。她说，这是抄表，每一小时要填报一次，从变化的数据上，也能反映出整个配电所里的运行情况。田佳甜在忙完这些刚坐下来喝水，我们准备交谈时，一个电话通知来了，让代班长的她，去车间开班组长会议。见田佳甜风风火火地走了，林玲玲从包里取出了那件咖色毛衣，放进桌子里的抽屉，只露出最上面那一截，就开始一针一针地织起了毛衣。也许是无聊，也许是我与她们暂时走近熟悉，又将远离陌生的这种安全距离，再加上她是一个话多的人，那些压抑已久的心思和情绪，就从那张红唇里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人，都是要一个宣泄的出口的。从林玲玲的口中得知，田佳甜的师傅是车间里的技术能手李小军。他家在大山里，复员转业到厂里工作，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好学肯钻的他，在岗位上练就了好技能，现在被抽调到一个工程指挥部里干电工活。当初，他在车间的时候，很看好文化底子好、工作认真严谨的田佳甜，也悉心传带她技术，这师徒俩如今是对恋人。只是，田佳甜的父母坚决不同意独生女儿找这样条件的人，他们要女儿以后回北京再找，这也是父母亲对子女终身大事的常情。他们说女儿，李小军要文化没多少文化，家又在农村，就是一个普通工人，尤其是她母亲态度坚决不惜以死相逼。听到这儿，我似乎明白了田佳甜那眼里淡淡的忧伤是为何？那来自父母和爱人两难的选择。但也不明白林玲玲那充满肯定言语的信心来自哪里，除了同龄女性本能的嫉妒外，似乎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是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人家也是师徒俩，我并不好说什么。我想岔开话题就说，这件织的毛衣还好看。听到这话，林玲玲立即欢喜地说，是吗？他穿着肯定合身喜欢，我是比照他工作服号码织的。他？李小军。林玲玲看出了我的疑问和惊奇，干脆说，就是那个李小军。我明白了，是她师傅田佳甜的那个恋人，李小军。这令我感到震惊。太多的好奇和疑问，令我这个本不八卦的人，也不得不八卦起来，我密集地问了几个问题，你师傅田佳甜知道吗？知道你这样吗？李小军知道吗？他们不知道，他们还蛮相信自己的感情。她幽幽叹口气说，我这是单相思呀！李小军到我们车间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他了，魁伟的个头，那个走路带风的样儿，我可比田佳甜早多了。这匪夷所思的巨大信息，令人沉默。突然间，她抛出了这样了几句话，更令人惊异。为什么她就是主操作？每月都比我多出十块钱？我林玲玲又比她差到哪去？老天爷为什么不公平？林玲玲叹了口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狠狠地说道，你看着，田佳甜考取电大的那一天，就是他们分手的那一天。他俩的关系都是说不来的事情。田佳甜那性格，又是独生女，肯定会听她爸妈的话。林玲玲边说边分析的头头是道。凭这些天的观察了解，作为配电工这个工种的职业特点要求，在单位严格考评选拔下，田佳甜无论是工作责任心、操作技能等综合素质，也比她更合适担当主操作这样的角色，再说也就仅仅比她每月多十元的操心费，作为配电班组管理这也是理所当然，对事不对人，对每个主操作都是如此。可林玲玲为什么就看不清自己，陷入到一个自我认知的桎梏里？可人真能看得清自己吗？要不怎会有那句著名的“认识你自己”。我无言以对。俩个痴心痴情的女子。一个心怀嫉妒不满的人。对于一个青春女子来说，她有权利去爱。只是，她介入了别人的关系，这爱似乎太近也有些不妥。可这个从社会上走进工厂班组的女子，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许，情令智昏吧。看着聚精会神织着毛衣的林玲玲，听着那抹红唇里迸发出的热烈话语，我感到她怀揣着一团火。能感觉到，田佳甜是一个单纯认真的女子，而浓艳的林玲玲，总让人感到可怕的欲望。这样的人，这样的工作环境，我竟有些隐隐的担忧和后怕。这工作中的搭档，情感上的纠缠，把原本美好的青春岁月，搅扰得混沌一片，暗藏深流。这可怎么结局？还有，我到底要不要告诉田佳甜这些呢？我想了想，这些也都是变数。如林玲玲所说，按时间推断，田佳甜最多也就再待一个月，就上电大走了，这一切不都结束了吗？再说这牵扯个人感情私事，一个陌生的外来者，并不好说什么，愿一切都朝好的方面去发展。忽然，林玲玲又像想起了什么，停下正在织的毛线，眼望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说，田佳甜收到录取通知书的这一天，就是我向李小军表白的这一天，这是最好的时机。这也未必。见我不言语，林玲玲低头继续织着毛衣，去一针一线地完成这件爱的工程。她边织边哼唱着歌曲，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世界荒谬地就像小说剧本一样，是谁在导演这出戏？又会上演一出什么样的悲喜剧？五当我看到这起事故通报的时候，我唯有心痛和惋惜。我看到事故经过里这样一段话：6月30日早10点，配电工主操作田佳甜，副操作林玲玲，在612、613供电线路例行检修时，由于个人安全意识不强，责任心不重，严重违反安全操作规程，造成误操作，导致正在线路作业检修的电工李小军，被电弧严重灼伤，送厂医院抢救……这太令人震惊。痛惜着他们的我，在心里遗憾地追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误操作？按说，这些都不应该发生。这是基本每月都要进行的常规倒闸操作，对于业务娴熟且操作多年的她们，已很熟练；对于这俩工作责任心和专业技能还较强的师徒，是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可是，低级错误却就是犯了，发生了这不该发生的误操作。后来，我道听途说了一些有关他们的消息。6月30日收到录取通知书，6月30日倒闸操作，我想起了林玲玲那句6月30日表白的话……这几个点交汇在一起的重要日子，想着那俩女子岗位上倒闸操作的心情，想着那突如其来的剧烈电灼，想着那突然倒下的蜷曲身影，我思索着。
巧合里有必然。这一切，凑在一起，就有一个大致的脉络，这幽深曲折的心灵之海人性之洞里泛起的波澜，这是一个为爱至伤的故事。那爱与恨的强电压、那黑蜷佝偻的身躯、那破碎的身心、那缠绕一生的疼痛，将永远背负起人生沉重的十字架，永远会挥之不去。所有的事故背后都是人。所有的制度、再完善的制度，最终人是执行者，人的思想、情感一旦出现问题，就可能会发生纰漏和错失。那这差错出在哪儿？也许就出在她们的心里。因为这是一切的源头，它包含着所有的真相和意义。降薪降级的田佳甜电大毕业后，随老去的父母回了北京，只是没有结婚成家。受到处分的林玲玲，离开厂里后不知所踪杳无消息。我常想，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该多好，如果我不知道他们的故事该有多好。既然相遇美好，互生情愫，那就让结出善美的果实。可是，没有如果，即使有如果，人的本心为万事万物的根源，它生长的，也只能是它结出的果子。那是一个瑰丽的钢铁清晨。群山环抱的壮美，几代钢铁工人的劳作，呈现出一个钢铁工业生产的辉煌场景。可那又是一个怎样的血色清晨，它撕裂了朝霞的天空，它淹没了几个青春的生命，它令人的心灵悸动，它令人一声叹惋！（图片素材来自网络）—END—
【专栏作家】刘娟，在报刊和网络发表有散文作品等，陕西省作协会员，现居陕西略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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