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父亲

新闻发布2024-04-29 14:04:41读书村

遥远的父亲

遥远的父亲

作者|图克

直到多年以后,我也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才渐渐地理解了当年的父亲。只是呼伦贝尔的大雪再也飘不到我的身上,而那些岁岁年年落在父亲头发和胡须上的白,再也无法和当年那样轻易扫落。年少时父亲是个好胜的小伙子,他不想再背诵“之乎者也”的诗句,于是成为岭南六局下一名普通的林业工人。岭南六局是指大兴安岭以南,属呼伦贝尔盟管辖的六个林业局,每个林业局下属有若干林场。网络小说《盗墓笔记》中提到的林场,原型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的大兴安岭千里林海,万顷松涛,是全国木材输出的大动脉。只是大多数作业还是要依靠着人力,一把油锯都是奢侈。父亲拿着“弯把锯”,赶着牛马“倒套子”(把原木用牛或马拉出山)。和其他林业工人一样,一斧一锯凿开原始的幽林密境,把一根根生长几十上百年的原木运出,随着那些昼夜不停轰鸣的解放卡车,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祖国各地。年轻好强的父亲总是冲在最前面,在齐膝的积雪中用卡钩抬起一颗颗原木,走在大兴安岭的岭上,劳动号子经久不息。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初冬的一天,父亲骑着“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带着我去了百货商店。我还记得店内有些阴冷,一排排玻璃货柜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货柜上面就是挂在半空的长枪。于是父亲拥有了一把改装的口径猎枪,也有了成为一名林中猎人的入场券。父亲不同于鄂伦春人的猎民队,不能狩猎珍贵的熊和鹿。所以漫山遍野的野鸡、野兔和魔王松鼠,成为最主要的猎物。当然他也会找到山上积雪中的兽道,用钢丝套索做成陷阱,套野猪和狍子。严冬的一天,父亲扛着枪到深山中打猎,刚好遇到了被钢丝索套套牢的野猪正在激烈地挣扎。山里的人都知道受伤的野兽极其危险,最理智的就是赶紧退走,等野猪在陷阱中自行死亡,或者让它挣脱跑掉也比威胁到生命强。但是父亲的执拗脾气又上来了,他摘下枪瞄准挣扎的野猪头部,一点儿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砰”的一枪打下去。野猪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不顾满脸的鲜血,凶悍地嚎叫,试图扑过来。父亲这把改装的口径猎枪威力其实有限,根本不能一发毙命,更不能连发。幸好钢丝索套足够结实,让野猪无法挣脱。父亲面不改色换上下一颗子弹,把枪稳稳地端在手中,侧头瞄准。又一声枪声响起,这一枪打在野猪的耳根部,野猪又是一声嚎叫,被钢丝锁套勒的更紧了。几枪之后,只见野猪三两步歪倒在一边,四肢无意义地乱蹬。父亲赶忙又补上一枪,这一枪后野猪彻底地不动了。电光火石的几个瞬间,父亲与自然和命运过招,这是怎样的一场决斗?父亲松了一口气,眼睛仍然死死盯着躺在地上野猪。他抽出斜长的蒙古刀,把枪丢在一旁,坐在树下开始歇息。山中的野兽也是狡诈的,就算看到它们倒下不动也不能轻易靠近,有些野兽甚至会诈死,一旦靠近,它临死的反扑就排山倒海地涌来。而就算一个猎人武装到牙齿,也无法在这么近的距离抗衡一只发狂的野猪。倔强的父亲啊,虽然他拥有勇往直前的勇气和临危不惧的刚劲,却仍然无法摆脱死里逃生的恐惧感。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应该第一时间爬上一棵高高的树上才对。过了好一会儿,父亲站起身重新给枪上膛,用枪口小心地拨动野猪。野猪始终没有动,彻底的没有了气息。父亲这才把心里悬着的石头放下,才有心情细细打量这头来之不易的猎物:这是一头孤猪,(孤猪是指野猪群里离群索居的雄性野猪,一般单独行动,脾气暴躁,性格凶狠,当地人称为孤猪。)起码有400斤以上,像熊一般躺在地上。钢丝索套紧紧地勒入它的脖颈,头上一片血肉模糊,半睁着眼,似乎极为不服气。嘴角两颗獠牙弯曲着向上翘,仿佛是一双匕首。它脸上写满了暴虐,周身皮肤黑漆漆的,极为粗糙,长毛一根根如钢针一般倒插在身上。尽管已经死去,但满目的威胁感仍然扑面而来。我并不知道父亲后来如何拖着重达400余斤的野猪,在大雪漫灌的山野里独自行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更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后悔自己的鲁莽。只知道当他到家的时候,夜已深。他眉毛胡子上挂满了霜雪,厚厚的棉衣,棉裤,棉鞋早已湿透。但仍然笑着对我和妹妹说:“瞧!给你们带来一个大家伙,还有獠牙呢!”我和妹妹也没见过这么大只的野猪,围着它啧啧称奇。年少的我并不能察觉其中的危险,只记得野猪如同一堵黑色的墙砌在我的视野深处,尖锐的牙齿闪着诡异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

九十年代,国家开始禁枪禁猎,家中的猎枪都被收缴,连世世代代打猎为生的鄂伦春人也不再拥有猎枪。山中的生灵逐渐繁盛起来,有时候狍子甚至会跑到城市里来。父亲再不曾端起过猎枪,甚至过往的经历也绝口不提。“天保工程”开始了,大兴安岭开始封山育林,林区的工作由伐木变成防火和植树造林。生活还是要继续,林区的人们还是要靠山吃饭。那时的副业仍有很多,每家每户种植木耳,父亲和母亲也经常会进山采集猴头菇、黄花菜、蕨菜和榛子等山货补贴家用。只是那时我和妹妹都在上学,开销很大,家里仍然很拮据。而且我的家里也没有成群的牛羊,只养了大小数只黄牛。父亲戏称分一只小牤子(小公牛)给我,一只小雨牛(小母牛)给妹妹。我当真地把它们当成自己珍爱的私有之物,我会打来清水轻轻刷它的皮毛,拿来皮尺量一量它长高了没有,也会用手轻抚他湿漉漉的鼻子。而它也会轻轻地用头抵着我,吃一口我特意为他采摘的嫩草。我像期盼自己长大一样,日期夜盼地等着它们长大。可惜它的角才长到一个拇指那么长,就因为要搬家,只能忍痛割爱低价售于邻家,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们。我的牛儿啊,我常常望着天边怀念你们,因为我知道,只有在我心里你们才是特殊的。我知道牛儿在这世间的角落依然过着自己的生活,但是新主人对它们好不好呢?小雨牛有没有生小牛?也许它们正在干着农活,也许在山上拉柴。只是它们不再属于我和妹妹,也不再属于我的父亲。只成了我心中抹不去的痕迹,像一幅定格了时间的照片。你看,它们还是我们走时的模样,那个湿漉漉的牛鼻子,嘴巴一刻不停地反刍咀嚼,直到今天。非典的那年,父亲引以为傲的儿子高考失利,他因此变得失落,变得苍老。仿佛生活没有了目标,迷茫而漫长。遗留在林场的那间老屋翻修了,旧的岁月被抹去,一切变得崭新。木质的仓房在一场暴雨后倒塌了,随之灰飞烟灭的还有我儿时的玩具,被虫蛀的狍子皮,还有曾经视为珍宝的狍子角、野猪獠牙与子弹壳。终于有一天,我像影子一般站在那个我从小长大的城市里,周围的景色一直在破灭和重生。我熟知的小路巷道顷刻间被推倒,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妹妹一夜之间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弟弟们变得比我还要高壮,我的奶奶早已化成尘土在山岗悄悄长成小树。我仿佛在山中看了一场对弈,世间已经不知过去多少岁月。我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会迷路,问路时大家为外乡人热情地指路,站在新建的小区里找不到归去的蜂巢。我的父亲早已和这个快进的世界和解,也没有过多的言语,拉着不会喝酒的我,一夜酩酊大醉。那夜,我梦见九曲十八弯的莫日格勒河,静静地在那里流淌,河水中的月光哦,给我至爱如斯的凝视。

夕阳下的莫日格勒河

父亲的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名英雄,他瘦弱的身体却有一副坚实的肩膀,他能扛起大兴安岭的原木,在雪原里能扛起枪,更扛起了生活中的重担。如今我远离家乡很少能回,父亲也早已退休。我多次邀请他到气候宜人的陕南长住,但是呼伦贝尔作为他的原乡,怎么说他也不愿意离开。我明白,他早已深深扎根在大兴安岭肥沃的黑土地上,心中的情感如同藤蔓紧紧缠绕在那无尽的原始森林中。他的身心和灵魂都属于那片天地。所以他们能在漫过膝盖的雪地里健步如飞,在丛林秘境中永远能找到来时的路。父亲的同辈人都是与山源共生的一代。只是他的同辈人渐渐越来越少,很多人走得无声无息。父亲的脾气再没有那般暴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世界温柔以待。我曾见到父亲独自坐在山岗上瞭望远方,我不知他的所想。他戒了烟,变得如此沉默,和远方草原上蜿蜒委蛇的河流相对而视。此时夕阳西照,照得远方一片金黄和灿烂,那奔流不息的河水把这金黄的灿烂送给每一方土地。忽而太阳又仿佛燃烧起来,燃烧云朵,燃烧草原,燃烧整个世界。我仿佛听见耳边传来炸响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木柴燃烧的声音,像是瑞雪丰年的爆竹声,像是丛林深处猎人的枪声……远山静静擎着夕阳,倦鸟已归巢。这是夕阳给予白昼最后的温暖,这景象比晨曦更让人震撼,比朝霞更让人留恋。我遥远的父亲啊,你见过多少次这样的夕阳!我看一眼它,视线就跨越万里,到了呼伦贝尔怀中的草原里,到了大兴安岭上的密林中,到了达赉湖畔的毡包外。我知道此时的我并不是在做梦,更不是一场科幻,因为今天我在秦岭之南遥望的余晖,和此时在大兴安岭上映红你脸颊的斜阳,是同一轮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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