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

新闻发布2024-04-30 19:04:11读书村

2024’新春特稿·读书村专栏作家展

踏雪寻梅

程宏安作品选读↓

·再见,五道河子

·去往对面的一线城市

·岁月深处的山乡小镇

踏雪寻梅

作者|程宏安

追赶命运和被命运追赶的人,没有谁不一身霜白。霜雪,细小而巨大,易逝又永恒,陈年喜说,落在一个人一生里的霜雪,只有自己看见。我的生命里不止一场大雪,和父母、老屋有关,和生命存续有关。我的母亲是个极普通的农村妇女,和大多数母亲一样,照看儿女们的温饱起居是她无法推卸的工作。父亲在一所初中教书,微薄的薪水无法支撑全家人的日常开支,工作之余,他几乎穷尽了所有的生存智慧和技能,仍然填不饱几个嗷嗷待哺孩子的胃,饥饿成了这个家庭脆弱生活的底色,脆弱到经不起任何折腾。而我的出现更让原本不堪的日子雪上加霜,这一点是他们怎么也预料不到的。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路,走什么样的路,并不都由自己决定。1983年我初中毕业,万般不情愿地走进师范学校。读书不花钱,毕业包分配,教书的工作旱涝保收,这似乎就是父母亲那一辈人认定美好生活的全部了。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一想起父亲为了报销一点可怜的医药费对他身为领导的同学低头哈腰的样子,想起母亲长期缺乏营养菜色的脸,我就无法认同命运的安排。思想的种子一旦埋下,早晚都会发芽。1991年正月十五,在屡次企图离开教育行业的努力失败之后,我意识到我能改变现状的唯一途经就是打烂现有的坛坛罐罐。我以一种极具破坏力的方式挣脱了亲情和故园的牵绊,没有告知任何人,跳上了南下的火车,这一前所未有离经叛道的作为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我没有仔细衡量过。因为留下意味着甘为命运之奴、一生接受鞭笞,重复父亲一样的道路,此,我所不愿也。而离开则意味着逃避角色责任,意味着冒险,意味某种切割,意味着不可挽回的改变,两方的理由一样充分、硬实,互相纠缠又互相撕裂,理不清孰轻孰重,稍有迟疑犹豫我就可能推翻最初的决定,时间和信心都会在犹豫中被消磨掉。

作者程宏安我第一次追赶命运的代价,是我母亲的头顶在我出走的那一夜之间被被大雪覆盖,她顶着着这霜雪,长时间在村口,忍受着后背迸射过来的唇枪舌箭,直到眼见这世界的最后一刻,也没有等到他儿子回来。这些事,邻居和我说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旋即弥漫起又一场雪,经年不停。世纪之交的2000年,不信命又不服命的父亲,在他的本命年因为一场本可避免的医疗事故辞世,我心里的雪又蒙上一层霜,变得愈发冰冷。我才三十多,家未成、业未竟,就成了一个无可皈依的孤魂,漂泊在茫茫的人生旷野中。我的父亲母亲啊,是你们不愿意看见我在世上胡乱折腾才生气地离开的吗?如果是,你们说句话,我改,我一定改!我改成不惹你们生气的样子,只要你们活过来,只要你们还认我这个儿子!我的呼唤似一抔细微的尘土被风吹散在空气中,一些悬于老屋的蛛网上,一些落进原乡门前的小河里,一些停留在姐姐妹妹的皱纹里,还有一些被路过的麻雀叼走撒在双亲的坟头,在我每年清明祭奠的时刻青绿、葱茏。我的忏悔无处不在,在他们有一天原谅我了,愿意回来看看我时很容易就能见到的地方。我相信虽然他们的身体已经远离,灵魂依然可以触及我们共同熟悉的人和事物。2018年前后,回了一趟老屋,破败的房子让我黯然神伤,它是唯一的城堡啊,是我对故乡最后的念想。我把原生的记忆、一辈人生存的挣扎和创痛,年少的忧虑、青年的叛逆、中年的忏悔、统统寄存在那所老房子里,我固执地认为只要老屋在,那些缥缈不可见但温暖了我半生的影子和信息就会一直都存在着。眼见大片的菜地种满水泥房子,诗一样浪漫过几代童年的槐花林被淘金、取沙的矿坑消灭,我除了痛心之外再也无能为力,面目全非的原乡令我的书写像是在散布谎言,但我想在我的记忆消陨殆尽之前尽可能记录下一些真实的生活片段,记下我自己心中坑坑洼洼的故乡。如果有一天我也和我的母亲一样被大雪覆盖,不能言语,我的女儿能从我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找到隐于时间深处的前人足迹,少走一些弯路,少一些遗憾,她会不会像在漫天雪原上发现一树梅花那样欣喜和庆幸?如果这样,我的书写就是有意义的,于是我第一次在电脑上正式写下了一篇小文《老屋》。父亲在世时,我看到过他对修房大事有一段记载,是一些怅目和事件经过,我看时悚然心惊,我从简单的记述中读出了一代人深重的苦难,也是那次阅读让我懂得人间不易,这种最初的认识是我立志改变人生的原动力。我沿着他生前走过的路,去过他赶过集的小镇,想寻觅一些东西,《岁月深处的山乡小镇》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可惜的是,他去世后我翻捡他的遗物,并未找到任何文字的遗留,对我,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的阅读是随机的,更多时甚至是功利性的,“文学”如此高贵东西被我弄得很庸俗,比如《平凡的世界》这本影响很多人一生的经典,我把它当成屌丝逆袭的圣经来读,当成被逼入生活死角、绝望尽头时最后一管复活的血,我的阅读不是在书桌前而是在一块海边的礁石上开始的。1991年8月,海口的一个下午,我从龙昆北路一个建筑工地结清了两个星期的临时工资,漫无目的向万绿园的海边走,打算去看看海,在与龙华路的交叉路口看见一家书店,忽然就来了买一本小说打发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这段时间的念头,翻了几套感兴趣的外国文学名著,都是精装套装,一看定价,伸进口袋里捏着有限的几张票子的手浸出了汗,不愿意再抽出来。老板是个中年人,大概看出我的尴尬,从柜台下拿出一套书。说,这一套书我看三遍了,很值得出门的人看看,看你像是爱书的人,结个缘,给一百块钱你拿走,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一百元花得值!在万绿园的海边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我翻开了《平凡的世界》,渐渐地海浪声退去,轮船出港、入港的汽笛声消失了,滨海大道汽车穿梭和风的摩擦声也不见了,出门前买的一瓶二锅头顾不上打开瓶盖,另一种初觉平铺无形,渐渐能量持续增强的物质注入了血液,那一行一行文字像一双频频加力的双手,扼住了我的心脉,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回到工地住地,在看材料的照明灯下我和蚊子、小飞虫一起读完了第一部时时间已是次日早上六点十分了。那一夜蚊子和飞虫们似乎很给面子,没有过份地捣乱,我没有急着去找工作,用整整两天时间窝在工棚里读完了剩下的两部,看到少平在矿洞深处玩命掘进的章节,我抑制不住泪流满面,以生命之力直面生存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受过的这点苦比起孙少平算个屁呀,最起码我不用在无边的黑暗中直接搏命讨生活。少安、少平、润叶、晓霞、金波、秀莲……每个角色都有激情、有追求、有挣扎,他(她)们最终都未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节奏和结局活着或死去,不能不让人怅然而缺撼,这拨弄他(她)们命运轮盘的那只手,到底藏于何处?是深埋在那片黄土之下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先生没有交待,我便无从而知也不敢妄加揣度。对于如此旷世的杰作,我只有膜拜的份。除了作者本人的著述,任何貌似高深的评论和解读文章我一概不看,一是我只捡对自己有帮助的书来读,没有时间做深入的研究;二是怕那些貌似玄幻、拽词又高深正义的理论打乱我完整的私人阅读感受,正如你正沉浸于一曲美妙音乐的旋律中享受那种不可言说的抚慰时,耳朵里突然钻进来不和谐的杂音,把个难得的完美瞬间搞得支离破碎,甚是令人讨厌。这部世纪巨著我是按生活教科书来读的,从中我读出受益一生的两个字:拼和熬,拼是我等凡人面对生活的唯一正确的姿势,熬是一个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我把这两个字当作经典,时常拿来鞭策自已。在海南打工的几年,我几乎读遍了当时所能找的人物传记,也都是从中汲取需要的精神鸡血。正是这些精神能量支撑我在生活中奔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文学的特别加持。被生活的鞭子驱赶着山南水北地迁徙,我早就成了活在别处的人。对故乡的诸多心心念念止于我的散文集完成之日,可以说文学完成了对我本人的一次精神疗愈。这一点承蒙读书村一众师友的提携鼓励,更得益于丁小村先生、李东先生的悉心指导和大力帮助。在望海国际我见过很多年轻美丽的皮囊高价售出,成色差一些的则聚集在红城湖一带低价兜售,这些我们的同类,有的是为了获得想要的生活,有的则是几代人委身于土地,养不活家人,出门另寻活路时又身无旁技,不得已的一种活法。在黑山矿区的坑道里另一些同类则以五万块钱一条命甚至更低代价的方式苟活,身后背负着身患绝症的父母、嗷嗷待哺妻儿,这些人活着已经倾尽全力,比起那些权力交换者、资源掠夺者、不劳而获者,他们和她们活得太卑微。你不能轻率地指责他们出卖灵魂,谁都有灵魂,只是灵魂的价码不同。我是个业余作者,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专业的写作训练,因而我的写作很随性,也很艰难。心情好的时候写一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写一点,有时候身心一段时间难以修复,就会停下来等,没有特殊事件的刺激很难再提起笔。遇见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事有时候会忍不住写几句,写着写着突然找不到写的意义就干脆不写了,过段时间走失了的写作意义又回来了就接着写。我驾驭不了也不喜欢宏大叙事的题材,所以我的习作总也逃不脱人间烟火、小民百姓的境界。就这样,有些题材虽然熟悉,但很多人已经写过了,文字技艺之精湛、构思立意之深远,我自忖难以望其项背,也挖掘不出新意,就只好回避。正因为如此我写作的产量怎么也上不去,我像照护我年幼的孩子一样,艰难地而认真地写下每一个字,避免落入村口厕所没纸了的嫌疑之梗。我也曾经试着写一部关于父亲、母亲的大部头作品,终因学养水平和写作能力的局限而搁置,另一个原因是在我写了三千多字以后,可能是他们那一辈人生活太苦太难,我的回忆太蹉跎,忽然就心痛得厉害,又想,我的书写会不会有揭伤疤、发泄对新社会不满之嫌?这样的疑惑一产生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毕竟,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生活的多么不易,只是个例,不具有社会普遍意义。写让我获得精神救赎,这是我继续写下去的唯一理由。程宏安作品

程宏安散文集《守望原乡》

作者程宏安

我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是2018年下半年从《读书村》开始的。女儿远去内蒙学音乐,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缺少亲人在身边陪伴的日子是多么清冷、孤独,我急于找到一种适合的方式排遣空虚,滋养心神,于是写作就成了一个选项。别人向我推荐了《读书村》平台,观察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是一个干净自由的纯文学平台,没有垃圾文字,没有圈子,没有上下级,没有官八股,没有好为人师者,一切以作品说话。在编辑发布过程中,主持人以一个专业文学编辑的视野有意识地培养提携新人,也不客气地对老作者作品中的暇疵提出批评,这简直就是我这样的写作小白求之不得的一所学校,我就像掉队很久苦苦寻找组织多年的游击队员终于找到了大部队,兴奋无以言表。我的散文集《守望原乡》收录了我在读书村首发的二十多篇习作。文本粗浅、选材狭隘,脱不开故乡、父母、亲人,老题材很私人,无关宏旨也无要略大意,更扯不上正能量。与其说是我对故乡的挽歌,不如说是我个人生活记录。有人说我对故乡的书写充满戾气一点也不阳光,对此我不予辩驳。我的阴霾大于阳光的故乡、亲人,感受不到别处的温暖,我不谄媚不虚饰,用文字写下当时的他们,忠实于记忆、忠实于生活本身,有这两个忠实足够了。在丁小村先生和李东先生的倾力帮助下,我的第一本散文习作,忝列其它几位作者之中,作为一个系列散文集中的一册得以面世,全仗宽容的读书村师友,同道大方收留了我这样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流浪作者。这于我的写作,是一个重要的开端。我生命中另一场大雪的降临是在2020年2月7日晚上,那天晚上京郊下了一场不同寻常的大雪。七点多开始,不到十二点积雪已没过鞋面。厚厚的雪片依然不管不顾地砸下来,以直坠的姿势,以重力加速度的能量,似乎不惜在瞬间毁掉它创造的一切生灵,把累世的愤怒和悲怨全释放出来,下的不像雪,更像是特定情境下,漫天飞舞着重量不轻的厚白纸片。猫狗禁声,小区里大灾前一样寂静。妻和女儿已经睡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难以入眠,电视一直开着,保持最低音量,我用持续的垃圾画面充塞着眼睛和大脑。很多人在等一个消息,我也在等。

十几天以来,关于一位发现重大疫情的医生被训诫、停职、复职继而自已被感染、病情加重、抢救的消息揪着很多人的心。经历过SARS的恐慌,健康每况愈下,一年多时间被不明原因咳嗽折磨的我,对每一个医学事件更是高度敏感。2月7日凌晨3点48分这个消息终于来了:院方官媒正式宣布,经过持续体外按压并上ECMO ,这位医生抢救无效死亡。我记得1月4日这位医生被公安机关训诫,我记得1月10这位医生自己被感染,1月12日住院治疗,我记得2月6日曾报告过这位医生死亡,我还记得抢救过程中这位医生被按断了几根肋骨。造物主是如此残忍,让一位34岁的年轻医生背着处分带着不完整的身体就这么不体面地走了,而这是一次市级中心医院对本院医生的抢救!其效率与流程及信息披露的不对称等等等等,我不专业又非权威无权也不敢对此置喙。这个消息传来的那一刹那,我抑制不住后心一片拔凉,抑制不住悲从胸中起,抑制不住泪流满面,我哭了很久,尽量把声音压低,以免惊醒睡熟的妻女。我不知道我为谁而哭,为那个从未谋面的医生还是为未来的自己。我不知道生命结束之时,我能不能获得一次体面的死亡;我不知道一次仪式似的盛大葬礼是对生命的嘲嘲弄还是对死亡的调戏;我不知道从未有权利选样怎样有尊严活着的我们有没有权利选择有尊严地结束。那一夜我第一次严肃地思考死亡,我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未明了。现实的翅膀每轻轻一扇便是一次剧震。这世界有太多的东西我弄不明白,书里有没有写过,也许是我读的书太少?我找了一些以前很少读的书:《西藏生死书》《身边的江湖》《血酬定律》《遥远的救世主》《余下只有噪音》……读了一些书后我发现,我急于寻找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心神比之前要稳重的多了。在我即将结尾这一篇文字的时候,偏头向窗外看去,一树腊梅已含苞待放,我想,天变暖了,我该出去走走了。

2024’新春特稿·读书村专栏作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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