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人

作者|付调娥

午后，清澈的空气酣畅得令人陶醉，这个季节万物都舒放了身子。站在宿舍的窗口，面对空无一人的道路发愣，一段时间我被超于寂寞的东西禁锢着，有时也抬头望向辽阔的天空，那里蓝澄澄的，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鸟扇动翅膀，轻柔得像个孤独的影子，对面的山岗冲蓝天沉寂地铺开巨大的苍绿，它的上半段是挺拔高大的松树，下半段是浓密矮小的茶树，无论高或矮整个山岗比赛着浓绿浩荡到天边。一缕灰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那是下沟向家开始煮猪食了。起初，炊烟如一束高高扬起的秀发，随后慢慢张开发丝飘过茶园上方，到达松树林时，跟轻纱似的曼柔，那些浸在沙影里的松针伴着炊烟的最后一次经过，安然如梦了。这时，我也如大梦初醒似的心头一震，回头发现男友正沿着楼梯向我走来。谈恋爱的最初感觉是越来越寂寞，天地间忽然少了许多东西，噪杂的世界也变得无声无息，那些延展开来的视线总是在某一处打转。男友走近与我并肩站立，一起眺望窗外的世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这时任何话都显得多余。稍倾，他回身悄悄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崭新两角面额的纸币，在桌上折叠起来，很快一个小巧的戒指套上我的手指，淡绿淡绿的，戒指正面正是那个被花团锦簇着的“2”，就噗嗤一下笑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枚戒指，世上独一无二仅此一枚。太贵重了，眼下这贰角是他仅有的金钱，为给母亲治病欠了很多外债，这些欠款中有一部分是茶厂的，所以他每个月能领的只有生活费，现在正逢月底。盯着这枚戒指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心想，是时候给他一个交代了。有一天，我问正在忙着扎扫把的父亲：“爸，你要不要女婿？”父亲抬头瞥了我一眼，又一声不吭埋头做事。我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告诉他：“这次是真的，你要我就给你带回来，不要就让他上别家去。”父亲的漠然让我暗暗着急，还是不动声色地转身高呼“单身万岁！”。这时，父亲冲我后背问：“哪天来？”我回头笑嘻嘻地说：“那我明天就去喊他！”

然后规规矩矩坐下来等待发问，可父亲却再不搭理我。我知道父亲一直承受着众人狐疑的目光，因为别家的姑娘早已结婚生子，他家这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整天东跑西跑，在别人眼里是极不光彩的事，无论人家说什么，父亲都忍耐了下来。后来小姨告诉我，说父亲听说我带女婿回来高兴坏了，当时小姨就打听对方是何许人，哪里人氏？家财多少？父亲一概不知。小姨责怪他太不负责。但父亲却说：“我自己的人我清楚，她有哈数的（分寸的）。”“一句自己的人”让我莫名的想落泪，相较于其他人的现实，父亲的信任和淡泊明显更使人难受。于是，我问男友：“哪天去我家一趟？”他毫不迟疑地说：“就今天吧！”他的从容反而让我有些迟疑，他拉起我的手催促道：“赶紧走啊！不然要摸夜路。”从茶厂到我家好几十里山路，那时又红又大的太阳悬在天空，像一个躁动的火球，不断散发着尖锐的光芒，锋利到能把人割出伤口。我们一路飞奔着到镇上，希望能遇上个便车载我们一程。男友却说：“我们先去个地方。”他轻车熟路地带我钻进一条胡同，左拐右拐进入一户人家，厂里休假的财务正在客厅喝茶。男友对她说：“刘姐，我要预支下个月的生活费，麻烦你了。”财务端详一下身旁的我轻轻点头答应了。我拽拽男友的衣袖，问他：“你要打肿脸充胖子？”男友微笑道：“这不是充胖子，是礼节，总不能第一次去就让老人家失望吧！”我上下打量他那副修长的皮囊，“我带的是你家最值钱的东西，怎么会失望？”男友不理我，攥着几十块钱的生活费，直奔商店，买了条硬盒的白公主香烟和两瓶酒，在街上转了一圈没有车，只能步行回家。与所有的父母一样，天生对女婿有着过分的偏爱，平日忙个不停的父亲放下所以的事，奶奶张罗着杀了两只刚刚会打鸣的鸡，一个劲地使唤我做这做那，他们似乎忘了这个女婿可是我捞回来的。尤其是奶奶，鸡肉一熟就先盛一碗给男友“娃儿饿坏了吧！你先吃点，饭还要一阵才好。”男友端着满满一碗鸡肉不置可否地望着我，脸上凝固着一抹可爱的笑容。他招呼我一起吃，奶奶却说：“她要吃锅里有，你莫管她。”我偷偷威胁奶奶：“我立马叫他回家，以后不许再来。”奶奶伸出食指朝我脑门上狠狠一戳，转身从锅里抓个鸡腿递给我，又去招呼那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家伙。我对奶奶的行为大惑不解，平日里的勤俭节约哪里去了？再看看男友享受得得意忘形，他对这种出奇的热情招待丝毫不感到彷徨，反而像一个长久在外突然归来的家人，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份久违的特殊待遇。奇怪的是，他的这种贪心反而让我很快乐。

这时我才醒悟过来，自己放弃坚持不找男朋友的初衷是多么失策。更加使我措手不及的是，他们的这种亲近致使男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家里。就这样，他成了最受欢迎的自家人。有时，觉得我的家人很可怜，他们没有责难我的任性，对盲目带回家的女婿不加以盘查，也从不过问我不举行订婚和结婚仪式的理由，他们对于我的选择总是真诚地支持和接纳，从没表示过怀疑。回头来看，那些过往仍然充满着诱惑。不得不承认，这种善良和柔软使我有些不切实际的心虚，生怕行差踏错，战战兢兢过了好些日子。转念一想，他们的这种本性正是人类得以繁盛的重要因素之一，总被挤压束缚的幼芽如何能健康成长呢？一种希望便会从心中升起，释然的心绪从此不再纠结。第二天送男友走时我顺走了那条白公主，心中充满罪恶感，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男友发现后很不高兴：“这烟是我给父亲买的，你怎么能拿走？”我宽慰他说：“没事，我爸他吃叶子烟，你还要出去跑事，以后挣钱了多给他买。”他还要争辩几句，我拍拍他的肩：“自己人不该拘礼，何况我们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我催促他去赚生活费，转身离开。四季轮换中，在数不清的清晨和黑夜，我们的身影不曾间断地穿梭在连接家的那条小路上，每次空手回家，走时总是大包小包的。用父亲的话说：“回来就好，别人又不知道你拿没拿啥。”亲人的温情犹如一片巨大的海湾，和风煦煦，让我在累了乏了时舒适地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