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
（短篇小说）
作者|王利群
一夜幕降临好一阵了，喧嚣的城市尚未入眠，位于东大街繁华路段的“寻梦书社”仍在照常营业，从橱窗里透出明净的光亮。天气闷热，行道树上的枝叶低垂耷拉着，蝉的间歇嘶鸣也变得懒洋洋的。与不远处豪华的KTV和嘈杂的小吃城相比，书社这边清静多了，环境幽雅的书店内纤尘不动，正进入一天中美好的时段。这个周末，小孙恰逢和社长老李值班。老李是一位桃李满天下的退休教师，退下来闲不住，三年前接手了这个书社，除了售书，还添了阅读书吧，增设了读者之家，并率先推行不打烊经营。小孙是一名喜爱读书，有理想的大学生，也是学生会干部，经常趁课余来书社做志愿服务。书店推拉门内侧放着一个捐款箱，提示有爱心者把购书款的百分之二捐给求学困难的孩子。每逢假期，老李还通过多种渠道收集义捐的书籍资料，再送给贫困受灾地区的学校及学生们。书社如此承诺，也是长期坚持这样做的。陆陆续续有人进店。九点刚过，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步入书社，他选好一本书，径直走到临街靠窗的一角，静静坐下来阅览。时不时的，他会有意无意地观察一下店内外的情况。他是店里的VIP会员，几乎每晚来，通常待一小时左右就走。老李起初不明他的底细，直到有天发现一本畅销书扉页上的作者照片与他的长相酷似，才知道他就是本市有名的作家顾先生。老李每次与他见面都点点头，也没向别人透露这个秘密。顾先生来回都是步行，可能住在离书店不远的地方吧。他既看书思考也留意观察周围，许是保持很久的习惯了。在顾先生之后进来的是一个头发略卷的小伙子。他形色有些疲惫，不过还是提振精神走到一排放置考试资料的书架前，抽出复习用的卷册到书吧翻阅。小孙比较了解“卷毛”，他是一名去年高考的落榜生，目前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工，干一些搬运材料及检修善后的杂活，因不愿消沉仍心存梦想，下班便抽空来读书给自己充电。小孙知情后鼓励他努力再考一次，不论结果，至少人生应当搏一搏才无悔。怀着对大学的无限向往，怀着改变命运的愿景，“卷毛”于半年前开启了复习，不过，半工半读真挺累的。还有一个多月就将高考，他精打细算着时间，默默咬牙坚持，向心中目标顽强冲刺着。每次来，他都要凝视一眼书社墙上那条仿佛已刻进他灵魂的标语：读书求知——让梦想生长。困倦的身体就像沐浴了阳光雨露的草木，立时就满血复活了。他一边看书，一边做着笔记，待会儿，他还要向小孙请教一道自学时遇到的数学难题呢。
二灯光柔和，书店飘散着清淡的墨香。大约九点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一个十二三岁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连走带跑匆匆进了书店，踩得地板咚咚作响。小孙下意识地去阻止她，女孩肩上的背包不料撞到了书架，稀里哗啦掉下许多书来。“怎么搞的？小妹妹，咋不慢一点！”小孙轻声问责，一边弯腰拾地上的书。“对不起！怪我不小心，对不起！”小女孩赶紧道歉。对面的“卷毛”瞥见，也立马过来帮忙归整。“这是书店，毛手毛脚的，闹啥呢？”有顾客抬头扫视女孩这边，嘀嘀咕咕。老李走到女孩跟前，看见她的眼角竟挂着泪痕，遂和气地问：“你是要看书呢？还是要找人？”“我……我想在这儿学习，写作业。”女孩讷讷地说，“可以吗？”她清澈又无助的大眼睛里充满恳求。老李目光温暖，俯身拿起她的书包说：“跟我来。”他领女孩到书吧里头的一个小阅读间，说：“就在这儿学习吧。”“谢谢爷爷。”女孩从书包里掏出课本作业。老李递给她一杯水：“这么晚了，你出来家长知道吗？”“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别紧张，到底怎么回事？”“没考好。总成绩掉了五分，排名下降，有一门不及格。”女孩小声说，“老师让写反思，把错题重做三遍，再写新布置的作业。”她哑着嗓子，“今天我妈知道成绩就训我……还动手打我……后来邻居约母亲去打麻将，我嫌隔壁吵，就偷偷溜出来了。”女孩摊开本子，咬着笔杆一端说。“哦，原来这样。别害怕。”老李又和善地问，“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玲玲。”“玲玲，家住哪儿？”“怡馨园小区。”女孩补充，“我先前来你们店里买过学习资料，也看过书。”“嗯，知道啦。” 老李笑道，“你还是老读者哩，书社以后对你免费开放。”“爷爷，您真好。” 玲玲露出感激的笑容。“安心在这儿学习。”老李嘱咐，他看出小女孩其实挺积极上进的，反而是大人们有时急躁，缺乏足够耐心。老李走出书吧，迎面碰到顾先生在隔屏外悄悄端详着小女孩，继而将探询的目光转向他。老李明白顾先生的关注之意，挨近他悄声说：“没事，跟家长赌气来这的。”“嗯，看着眼熟，好像是我们小区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呢？”老李直视着顾先生，低声问。“刚才她摔倒时离得远，看得不太清楚。”顾先生扶一下近视眼镜，“所以过来瞧瞧。”“现在可看清了？”顾先生肯定地点头：“是的，没错。”他沉吟下说，“要不我等等她，顺路护送她回去。”两人坦诚的目光默契交流，老李做出一个信任的“OK”手势。虽不是自家的孩子，但同一小区女孩的单独出现引起了顾先生的注意，他觉得有点蹊跷。店主领女孩进了书吧里间，他就下意识地跟过去瞧个究竟。对店主的做法，他是赞同的，也感谢老李对自己建议的信任。顾先生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业余写作者，其实他早在上中学大学时就发表过不少文章，后来进入社会工作，因事务缠身而疏离了写作，近年重拾旧好，又开始码字，也许来自一份天生的挚爱，也许来自丰厚生活的积累吧，他仿佛于山重水复间找到了向世界万物倾诉的题材和路径，掘开了流向尘世烟火与精神圣地的汩汩源泉，竟一发不可收地创作起来。别人说他厚积薄发，大器晚成，他往往淡然一笑，并不附就高谈阔论。遵从于自己的初心所愿，他的作品关注现实，思索未来，充满了人文主义情怀和理想主义精神。他认为真正的文学艺术是不以功利为手段的，信奉文品即人品，让作品说话的原则。今天有自己耗费许多时间精力的一本新书出版，他没有提前炒作吸睛，也没有搞什么花里胡哨的新闻发布会，便同意书店和网站上架了。嗅着淡淡的好闻的墨香，他感到一丝欣慰，处于现在这个急功近利，信息泛滥的时代，快餐式，大杂烩的东西侵略眼球，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有读者翻阅和选购他的新书哩，他心里浮起一丝欣慰，依照以往的惯例，轻轻走到柜台旁，把两张百元钞票投进爱心捐款箱（稍后还将给学校和图书馆捐书），又悄然回到他习惯待的老地方。顾先生静坐着，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那个进店女孩和她母亲的样貌，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力，记起小区物业管理员曾对他说过，他家楼下住的是一对单亲母女，年轻的妈妈在做房地产销售，有时工作忙了就顾不上照管孩子。为了小女孩回家的安全，顾先生特意延长时间，看书耐心等候。书店依旧安谧，像一座发光的小岛静静地泊在无眠的夏夜里，陪同神情专注的读者，跟燠热和浮躁对抗着。三无声无息的时间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伴随着读者翻阅书页。小孙在僻静一角耐心给“卷毛”讲完数学题，随后又推荐给他一套高考模拟试卷，叮嘱他好好琢磨练习。“卷毛”深表感谢，他本想在书店多待一会，可租住屋距这儿比较远，而且是四个人合伙租的房，回去晚了也怕打扰别人休息。再说明天还得去工地干活，不敢耽搁太晚，以免影响翌日早起上班。建司那个一脸横肉的外包工头凶得很，动不动就立眉瞪眼，出口成脏，平时查得严，盯得紧，想法瞅空子挑刺儿克扣工资，工友们大多敢怒而不敢言。“卷毛”从书店出来，遇到两个来本市旅行的陌生女子问路，他立即停住脚步，热心给她们引导想去的地址方位。“卷毛”由自身的经历，深知一个人出门在外的不易。他当初高考惜败，不愿窝在农村，想出去闯一闯。全家人明白他从小倔强，不服输的心劲，想办法给他筹备。一月后临走，他的内衣兜里揣着家里种粮种菜和卖猪得的钱。父亲抽着自卷的旱烟说：“不甘心就去试试，家里只能帮你到这份儿，以后的路得靠自个走。”他郑重点头、知道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已尽最大能力了。母亲把干粮袋给他，拉住儿子的手，眼里满是不舍说：“强娃，尽力就行，试过了不行就回来。”他眼眶湿润，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哥哥骑摩托把他带到十里外的火车站，临别，跟弟弟击掌说：“好好干，家里有我哩。”兄弟俩打小感情很好，他崩出一句：“谢谢哥的支持！”踏上了驶来的火车。出了车站，置身在这个陌生繁华的城市，面对熙来攘往的车流人流，纵横盘旋的高架桥，首次出远门的他有些惶恐迷茫，不知该朝哪里走。他心里没一点底，踯躅半天，才按交通图指示迈开脚步。起初他本想联系学校一边复习，一边勤工俭学的，但人家以不收学区外生源婉拒了，再说他也交不起昂贵的学费。于是他只能鼓起勇气先找工作，等站住脚再说。他收集招工的信息，到处去应聘，可对方了解他既没高等学历，也没技术特长后，基本在面试中就把他淘汰了。剩的钱越来越少了，他不得不吃粗淡的食物，住廉价的旅馆，艰难时甚至睡过地下广场和候车室，还遭到过地痞的奚落欺负。他做过洗碗工、杀鱼工，搬运工，替许多销售商发过传单，因张贴野广告还受过处罚，不管多么苦累冤屈都忍者，只想着能生存下去。有次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几个混子堵住他，企图抢他辛苦打工的血汗钱。被逼到墙角的他没有退路，随即抓起砖头豁出去与之拼命，对方反而退却了。他霎时明白了一些道理，虽经坎坷，但仍坚信善是世间主要的力量，是生命美好存在的价值。他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坚持着。每当经过本市有名的大学校府时，他就远远地呆望一会儿。他多么羡慕在里面读书深造的学子啊。失望之余，他咬紧嘴唇，又从颓丧里倔强地抬起头。他中学时学过历史，记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也知道语文老师讲到《岳阳楼记》的作者时，声情并茂介绍范仲淹少时家贫，曾划粥断齑，奋发求学不堕青云之志，胸怀天下的故事。独行在无依无靠的城市里，他心底悄悄燃着一团火，犹如与黑夜抗争，顽强寻找着希望的光明。大约经过半年，在被不少雇主无数次的挑挑拣拣之后，终于在一家建筑工地落了脚，凭着一把力气和机灵好学，肯动脑筋能看懂施工图的眼巧，有了微薄的收入。他虽然挣钱少，但平常遇到乞讨的残疾老人和小孩，都会捐助一点爱心。在工作比较稳定后的一个傍晚，“卷毛”鼓起勇气走进了这家不打烊的书社，看着排成一座座小山似的书林，抚摸着一本本心仪的书籍，他犹如欣逢久违的故交，知道自己离不开它们了。他很快成了来看书的常客。在书社里，他幸遇和善的李老师和开朗的小孙，他们对所有的顾客一视同仁，提供尽可能多的方便。最重要的是老李和小孙激励他，为了大学梦再考一次，拼一把。是的，这个渴望许久的梦，并没有彻底破灭；这个折磨他的美好念想，还没有完全枯萎。这梦想，深埋在他的心底，一旦时机允许，就好像钻出土地的野草，不可阻挡地疯长起来。当年高考发挥欠佳，差了三分，他为此一直不甘心呢。无论成败都要试试，“卷毛”对自己说，起码尽力了，无悔了才是。路灯下，“卷毛”打量两位外地来的年轻女游客，心里有点替她们的安全担忧，因为他瞥见几个先前见过的地痞流氓，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地盯梢她们。夜深了，行人稀少，难保会有不测发生。他由自己的经历深知，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虽不乏善良、正义和光明，但仍然有丑陋、邪恶和阴暗存在。有时哪怕是一件小事，一个小疏忽小失误，都可能使人陷入诱惑迷惘，甚而陷入窘境险地而难堪受困。念此，他对女游客没有简单一说了事，而是借故同路，陪两位女子走过附近的十字路口，一边耐心介绍本地有关吃住玩的情况，一边提醒她们注意安全，直到女游客进入一家正规的宾馆，他才转身离开。四玲玲在书吧里专心学习，一小时多就写完了作业。她有点困，可还想再预习一下明天的课程，看着书，她的眼皮慢慢沉重起来，低头伏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熟悉的老街巷。记得六岁时，父母为了女儿能在市中心小学上学，用多年的积蓄及贷款买了新房，爸爸早出晚归，辛辛苦苦工作，妈妈除了家务，每天要两点一线接送她。母亲说父亲一人挣钱累，便做了房地产销售，可这样一来，妈妈常常不能按时回家做饭，也无法按时接女儿。爸爸生气抱怨，母亲就让姥姥来照顾孙女。过了两年，父亲被公司派到驻外机构，回家次数逐渐少了。再后来，妈妈发觉爸爸与异性有交往，便怀疑父亲有异心了。他们见面后开始争吵，甚至赌气冷战，最后，在她小学毕业那年，父母终于闹掰了。妈妈坚决要女儿，爸爸把房子和存款都留下，离家惆怅地去了远方。玲玲不愿父母亲分手，可她无能为力。学习本来优秀的她，成绩蹭蹭蹭往下滑，遗憾上了一所普通中学。初一快结束了，玲玲盼望父母能不计前嫌，化解矛盾。说实话，因家庭变故，自己这几年过得并不开心。母亲的脾气变得敏感多疑，别人给她介绍过几个男的，她都不满意，缺乏耐心且烦躁易怒，做女儿的同情妈妈，但有时转而想，我毕竟天天陪着妈妈，可爸爸呢？好久没见爸爸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残留印象中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高大英俊，心疼宝贝女儿，对女儿几乎有求必应。唉！爸爸为什么要离开呢？爸爸到底去了哪里？她独处及瞧见别的同学的父亲来学校接送孩子，或开家长会时，她羡慕死了，心底就涌起一股股的酸涩。真希望父亲有一日能回来，像小时候那样逗她玩，假装生气用胡髭扎她，想法子哄她开心，还像过去那样高兴时用有力的双臂托举起她。如果他们重归于好，家里和和美美，自己就不会感到比其他同学缺少点什么，到了假期，爸妈还会带她去旅游呢。如果这样该有多好啊。她期待着，在思念里多次梦到爸妈破镜重圆，和好如初，一家人趁假期愉悦地出外旅行。她想象着，去逛海洋大世界、迪士尼乐园，博物馆、科技城……好玩有趣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她高兴地跑在前头，只顾自己玩，冷不丁发现父母落在了后面，不由着急地喊道：爸爸！妈妈！你们快来啊！……“玲玲，玲玲。”她忽而听到有人叫自己。是谁？玲玲揉揉眼睛，李爷爷正慈祥地看着她哩。玲玲发懵地瞅瞅四周，猛然回到现实，她小脸红扑扑的愣怔一下，羞涩地说。“哦，我刚才做梦了。”“作业写完了吗？”老李关切地问。“做完了。”玲玲看墙上的钟表，时针快指向十一点了。她腾地站起来说：“我出来好一会了，该回家了，不然妈妈要着急了。”玲玲说着，开始收拾书包。“嗯，好的。”老李颔首，心道这是个懂事的孩子哩。他爱怜地看着玲玲说，“别着急，慢慢整理书包，我在前台等你。”夜渐深，店里的读者比较少了。有沉闷的雷声骤然从天际轰隆隆传来，窗外像被利刃划破的广漠夜空，游蹿着金蛇般狂舞的刺目闪电，起大风了，街边的行道树急剧地摇晃起来，快要下暴雨了。
此时，怡馨园小区5栋3单元西边的房里，沉溺打麻将的一桌人被突兀而至的雷电惊醒了，狂风呜呜地嘶吼着，窗户噼里啪啦地响动。他们刚玩完一局，推倒牌，有人打哈欠，伸懒腰，有人去洗手间。玲玲的母亲起身回自家关窗子，顺便去看女儿在不在自己的房间学习，却发现孩子不见了。她诧异地连叫几声，四处没有回应，便一下慌了神。这么晚了，天气又突变，玲玲能去哪里呢？女儿现在与她是相依为命的人，有个闪失可咋办？今天为什么要着急上火打骂女儿呢？她像遭到电击一般呆住了，腿一软蹲下嚎哭起来。朋友们追问其中缘由，得知玲玲妈因孩子考试成绩不好惩罚女儿的事，纷纷担心猜测起孩子出走的可能后果，许是心有戚戚焉吧，大家瞬时清醒了，无意继续再打牌，冒着风雨与她赶紧下楼去四处找人。五玲玲背着书包从书吧出来，一眼认出了在书架旁和蔼看着她，住同一小区单元的楼上的叔叔。“顾叔叔好。”她惊喜叫道。“玲玲好啊，到这里学习，真会选地方。”顾先生亲切笑道，“我来看书，碰见你巧了，顺便可以陪你回家。”“好呀好呀。”玲玲像快乐的小鹿靠近，拉着顾叔叔伸来的手，一起走到书店前面，她向柜台里倾听关注的老李告别：“爷爷，我和顾叔叔一路回家，再见。”“再见，欢迎再来。”老李放心地舒口气，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小孙站在书店门侧，恭敬且细心地给每位从书店出来的人，递上装书的袋子和提前备好的雨伞。顾客们走进湿漉漉的深情雨夜，忠诚的路灯温柔伴随着那些读书晚归的身影。老李静坐如佛，被周围的书香笼罩着。他放松地仰靠在软椅里，打起了盹。时光恍惚回到四十年前，从师范大学毕业的他，满怀憧憬地走入教书育人的队伍。自那时起，备课、讲课、带班便伴随着自己，把风华正茂的年华交给了琐碎而枯燥的工作。中途曾想转行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竟渐渐爱上了学校这一方净土，爱上了教学这一平凡的岗位。他记起每周一，跟学生们一起唱国歌、升国旗。每天清晨，他与学生们一起跑步、做操锻炼。然后走进教室，在琅琅的读书声中经过一张张课桌和熟稔的面孔，就如同步入明媚的春光里。随着“起立！老师好！”的整齐响亮的喊声开始上课，精心设计的教案就像流淌的清泉，泻地的月光，穿林的春风，润禾的雨丝，滋养着那些渴望知识的心。晚自习，每当端着一杯茶走进教室巡视辅导，亲切地看着学生们做作业、温习功课时，他觉得教书是如此美妙，朴素的生活充满了诗意。每当所带的学生取得进步、考试获得好成绩时，他喜悦得就像啜饮醇香的美酒。在平淡又充实的时光里，学生们如一茬茬的庄稼，落地生根发芽，毕业了又如蒲公英的种子撒向四面八方，接着又会迎来另一批怀揣梦想的可爱新生……三年前，他年届花甲，身体又多病，按理可以赋闲了，因他教学经验丰富，带班一流，高考上线率高，学校便极力挽留他。醉心教育的他也舍不得离开学校、离开讲台。本来，他有和睦温馨的家庭，有活泼可爱的孙子，可以舒舒服服地怡享天伦之乐。他接受了续聘，可在坚持中的一天突然晕倒了，不得不住院做了手术，此后感到精力越来越不济了，更怕耽搁了学生，才正式退下来。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他闲不住，想找点事做，经过考察接手了这个书社，增设了便民读书的服务项目。他其实想得简单，不图赢利，只愿做点有意义的事。选择书社，只因这是学生们放学后聚集较多的地方，天天可以见到过来看书求知的孩子们，可以和喜爱读书的人们在一起。
六将近子夜，风停雨住。急骤风雨洗礼后的“寻梦书社”字牌，在沉沉夜色里如玉生辉，更加干净明亮。如教堂般安静的书社里，清雅书香和温馨灯光陪伴着恋恋不舍的读者。小孙看着老李略显憔悴的面容，轻轻走近他说：“李老师，您累了，回家去休息吧。”老李听到，环顾四周问：“还有看书的人吗？”“还有五个书痴哩。”小孙低语。老李轻声说：“有读者在就不打烊，我们要坚持为读者服务。”“您放心吧，李老师。”小孙给他递上保温茶杯。“嗯嗯，按咱们书社的承诺做。”老李起身交待，“万一有特殊情况不愿回家的，可以安排在二楼的‘读书之家’房间里休息。”又随口问小孙：“你们大学那一片，捐书的情况怎样？”“李老师，截止现在，共收到师生捐赠的各类书籍三千六百余册，还在继续收集。”小孙说，“我和几个志愿者同学打算在放假前，把咱们募集的书给贫困山区的学校送去。”“好好好。”老李赞许道，他欣赏眼前这个大男生，小伙子踏实上进，学业优良，责任心强，将来会是个有担当的人。“这儿就交给你了。”老李对小孙说，信任地拍下他的肩膀。然后由西向东缓步走过书社，他目光暖暖地巡视一排排书架和安静看书的读者，恍若有种回到当年的学校上课辅导的感觉，内心充溢着恬淡的幸福。老李走出书社，黑绸缎似的无边夜色包围过来，温柔地拥抱着他。他想起中午离家时，老伴身体不太舒服，相濡以沫几十年了，妻子对他所做的事从来都给予理解支持，不知她现在好点没有。老李牵挂着不由加快步伐，到停车场开出车子，如一颗流星汇入他熟悉而喜爱的城市。海洋般沉静的深夜里，书社的灯光依然亮着，遵照只要有一个读者就不关门的宗旨,守候着对生活心怀梦想的人。（原载2023年第4期《丑小鸭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