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晨语

新闻发布2024-05-25 14:05:19读书村

土地晨语

作者|阿树

一天还未明,村子零零星星响起开门声,声音惊醒了卧在檐下的狗,它睁开眼,窜出来急切地“汪汪”几声,摇着尾巴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踱。主人出门朝大路上走时,它摇着尾巴撵上去。主人佯嗔,弯腰在地上一摸,做打状或吆喝几声,狗一哆嗦,便识了趣,转身跑回院子。直到听不见动静,才又躺回窝里。

村子里人给狗做窝,少讲究,不像城里人那般奢侈——狗窝大部分是用修房剩下的半截子水胡基在檐坎上随便一挡弄成的,窝里铺有软绵绵的稻草或麦秸秆。

土地晨语

等赶早集的响动慢慢散去之后,天大亮,村子也就完全醒透了!被囚在房子里一整晚的各种声音,霎那间得到自由般,携着些畅快,穿堂过户朝户外蹦去。

村子不大,但小村人生来嗓门高。呼儿唤女声、锅碗瓢盆声和鸡、鸭、鹅、狗、牛的叫声混杂在一起,被林中土屋冒出的炊烟裹挟着、跑向远处。要不了多久,那带着草木和油料香味的炊烟就断了。因早晨这顿饭,对急着上坡干活的人家来说,只是打个尖。没有人愿意浪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饭上。

不大会功夫,村子里消停了的喧闹声就开始往村外的路上或庄稼地里转移;对面山坡歇着的一群黑鸟,半刻也不停,一直叽叽喳喳吵着、闹着。声音尖而利,竟然一度盖过了对面坡顶一群咕咕鸟的声音。

那些可恨又可爱、羽毛如黑稠缎般丝滑的鸟儿,大慨是昨日黄昏侦查到村里几户人家在苞谷地里播上了种子,一大早,它们就迫不及待地聚在这几棵类似村子“闲话中心"的白杨树上。商量如何布哨、如何以电闪的速度,偷偷啄食几天以后就要生根发芽的苞谷种子。

那些可恶的、狡黠的庄稼人的“敌人”啊,它们三五只或七八只一群,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凝成共识,之后就把自己黑乎乎的身子射向天空——它们一秒也不愿耽误,很快就落到山那边的苞谷地里了。大慨一两日后,村子里就会有人掂着黑鸟的尸体,他们之中绝对少不了我德顺爷和长林爷。他们俩顶着一脑壳白雪似的头发,骂骂咧咧地提着一些已经死的邦硬梆梆“罪犯”,在村口路口给上坡的乡邻述说黑鸟们的可耻行径,炫耀着自己的胜利。

“这些该死的鸟,这些该死的鸟!”

因为激动,德顺爷说不下去了,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

朴素而潦草、像毛细血管一样通往田地里的土路被人踩醒了。这时节,雨量沛,路面上,能清晰地看到雨天留下的车辙和牛蹄窝子。一群蚂蚁正在有条不紊地搬家,它们经过这些牛蹄窝子的时候,只能无一例外地选择绕行。大小和深度不一的牛蹄窝子对它们来说,简直就跟愚公家门前那两座大山——王屋和太行一样!蚁们渺小,对诸如人和牛这样一些庞然大物所制造的麻烦,它们只能选择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另一条土路上有几堆牛粪,应该是昨晚暮归的耕牛拉下的,早被十几只屎壳郎霸占,它们黑头黑身黑爪,专心致志,像在刨一座巨大的黑色面团。直到把黑乎乎的牛粪团成一个个拇指蛋大小的丸子,然后俩俩一伙,在土路上吃力地推着,不知道要推向哪里?这种情景,让我不止一次想起推着箱箱车在土路上吃力行走的父辈,他们要去集镇或是城里,他们弓身前行的样子,分明是在土地里刨食的的另一种“屎壳郎”的样子!

地不知道是早就醒了还是根本就没睡。作物们都急着赶往晒场。那是些长方形、正方形、菱形、多边形甚至是说不出行状的地块,它们从不喜形于色,寂寞而有序地排铺在谷底,挂在崖头或半坡。庄稼汉们总能感受到节令的鞭子抽在身上的痛,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绿,一大片一大片的黄,热烈而奔放——当然痛的感受中也夹杂着浓浓的喜悦!自有稼穑事以来,只有庄稼汉知道土地一直在暗暗用力、先人们也在夜空下忙碌——村子里流传一种说法,说晚上田地坝里有鬼火(磷火)游动,那是先人们骨殖上不灭的魂,他们总会在晴朗的晚上溜出来,查看后世子孙田地里庄稼的长势——或许人死后,灵魂真的并不曾消亡,一直以另一种行式存在着。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只有像我父亲一样的农人,才知道土地到底有多累。他们心疼土地,怕地把力气一下用完了,再也长不出茂盛的庄稼。所以庄稼收割后,无论如何都要谋划着留一两处空地。虽然那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但他们总要选出一两片地块空着。似乎只有那样做了,他们才感觉自己不是一个贪心的要把土地的油水榨干的人,心中对土地的亏欠似乎也会少了一些。 夏日,当坡上那些土地被炎炎烈日烘出一道道缝,苞谷叶和稻叶干得能拧绳绳。那时,他们会焦急、像一只只快要被太阳烤焦了神经的蚂蚁,不论肉身在哪里,灵魂都无处安放——他们感觉自己对不起土地,对不起那些快要渴死的庄稼!会固执地认为,是他们当中某些不懂事的人,开罪了老天爷。所以他们会倾其所有出粮出钱,请县剧团来村里唱秦腔,一台连着一台……

晨风从房前屋后的树林里钻出来,在墚上坎下弄出各种动静。有些动静过于沉重,就挂在树梢上。经过千百年,树轰然倒塌,声音被埋在地底,与飞蛾和蜜蜂一起成了化石和琥珀。有智者断言,说庄稼人弄懂了化石和琥珀的哲学,就能体会到风的可恶,是它们把大地和农人的心事裂成了一截一截露出茬口的白骨。

一直以来,风就扮演着蛮不讲理的角色。它们最喜欢欺负和捉弄实诚的庄稼人。总是恶狠狠地把他们的声音刮走,吹向天空再砸向地面。

坡坡岭岭上的万物,多少年一直在都在和风战斗,却很少有赢家。毫无怜悯之心的风,实在不该打断庄稼人之间的对话,那些终日劳碌在土地上的木讷人,他们要费多大的劲才愿意说上一句话,而且说出的都是一些关于草木庄稼和节令的话题。比如说要在哪片地里干什么活,该带些什么农具之类。他们心情好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嘹亮而清脆,像尖利的牙齿咀嚼黄瓜,语速往往比风的速度快,比庄稼发芽草木生长的速度快,甚至比流水的速度还快。

风追不上声音和脚步的时候,只好沮丧地在村巷里盘旋,呜呜地怪叫着拍打窗棂和柴门。

风跟庄稼人较了那么多年的劲,最后才发觉一个基本的事实,不论它们从什么方向来,不论它们多么猛烈,人们总能找到好的办法应对。即便他们最后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

这几年,早不是风可以随便横行的时代了。风想欺负守在田野里看护庄稼的稻草人,几乎也是徒劳。

许多清晨或者黄昏,我从龙王沟最高的茅草梁顶下来,看见所有的高杆作物都挺直了身体,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被风一吹就病怏怏的一蹶不振。

四每一个清晨,蜿蜒至田地里的路,很快就被扑扑踏踏的脚步声拉直。只见男人把犁头扛在肩头,牛轭子和绳索吊搭在犁辕上。趁未爬坡之前,扛犁头的汉子把耳朵上别着的一根纸烟点着,一会儿功夫,整个路边的草丛和路边的庄稼地里全是卷烟燃烧的芬芳味道……女人的背笼里背着肥料、粪草,甚至是自己家要撵路去地里的宝贝娃娃。她们的脚步沉重而缓慢,背笼筐筐里的“宝贝“伸出小手抓住背笼沿沿,嫩生生的脸蛋上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不远处草尖上歇着的一只只花蝴蝶“咯咯"地笑出声来。

人们彼此间的说话声开始消失,坎上坎下,东西南北的地畔畔上,力气从握着农具的男人女人的手掌心涌出来,扑向板结的土壤,扑向不可一世的要盖过庄稼长势的野草。牛开始使劲喘气,铧尖在土层里穿行。汗水湿透了牛们黢黑的,枣红的、土黄的毛皮和犁地人破旧的衣衫。这么多年来,汗水和拼命劳作似乎就是连结庄稼人、土地、和牛三者之间那道神秘而又单纯的哲学题,且无从改变!

一头头牛“呼呼呼”地喘着粗气。淌成江河的汗水。在炎阳的作用下,挥洒成烟火、雾岚,和草木的荣枯、山川的挺拔,连同岁月里的那些恼人的幽怨,结成一个个有滋有味的结,一个个甜瓜或苦瓜!

天热的时候,一块田地犁下来,捉牛人的褂子就会黏在后背上。烈日灼心,他们的衣服或裸露出的古铜色脊背上就会被汗水拓出一张张汗味的“地图”。有人说汗水是绘图专家,是在农人裸露的脊背上,沟沟渠渠般一道一道地绘制小村的“清明上河图”。那汗渍的图上有村子里的每一口老井,每一条小路,每一栋瓦屋,每一缕炊烟,每一头牲畜,每一个母亲和孩童。

如果节令不按套路出牌,气温忽高忽低。村子里的人和牛就要度过一段极其难扼的日子。他们的嘴巴里会吐出一些不干不净地咒骂,其实他们向来胆小,只敢小声地絮叨。他们怕叫嚷声大了,天神老爷会降下更重的惩罚。在厚重的沮丧里,牛也会被重新赶回犁沟返工。对一些老弱病残的牛来说,天道不顺惹的祸,似乎要要了它们的命,每一犁土的重量,似乎就是一座山峰,能拉断它们的肋巴骨。

没有人知道土地为什么要板结?为什么要为难一头头老实巴交的黄牛,让它们毛茸茸的眼角,夜夜挂满泪珠?

庄稼丰收后的夜里,是庄稼汉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他们聚集在一起,豪气地吃着白面馍、端起海碗呼噜噜吸着面条,除了炫耀各家的收成,也会谈论起谁家的牛牙口老了不行了,谁家的牛今年累死在了犁沟,还有谁家的牛在坡上吃草时不慎失蹄滚到崖下。那时候他们会降低了说话的声调,忧伤地想起这些牛的好,想起这些牛耕过的地,养活的那一大家子人。他们的眼里就会泪光盈盈,他们就会想到自己,就会想到他们和牛一样的一条条牛命! 当我一次一次穿过村子的黎明,我想以庄稼汉后裔的身份和坡地、稻田、花草、树木交流!当我一次次捧起一把把泥土,我的脑海里就会闪现出许多熟悉的场景、声音、面容甚至某些汉子和他们家女人走路的姿势和气息。他们是那群长在土地上的群雕,是泥土和草木和一季一季的庄稼塑造了他们的真身。我从幼年开始就跟在他们身后,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他们了,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是我抓不住他们!我不止一次在烈日下看到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就在他们走过的那些路上,耕过的那些地里!那些影子一直在我的思维里跳跃,永无休止!他们的头发,结成草一样的饼,他们跪在地上,双手向天!他们用纯粹的肢体语言,祈祷风调雨顺。他们迷信历书,开口就是今年是“三龙治水”或“五龙治水”,他们哪里明白那是哄人的。龙和老天爷是一帮的,它们一旦起了坏心思,不想让哪一片土地上的人吃饱饭,那片土地那一年一定不是大旱就是大涝!那样的年景,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浓烈的芽麦和霉变了的谷粒的味道,眼泪会像断了线的珍珠,从人和耕牛的眼角滚落……当下,画家们都去画高山湖泊了,作家也只描写高楼大厦,以至于某些高深莫测的诗人,也只愿去给冰凉的石头唱歌,没有多少人愿意把大颗大颗的从人的身上、牛的身上滚落的汗珠写进自己的句子里……

每当我站在古老的龙王村的最高处,感觉到千千万万粒的汗珠正随着佛耳山的朝阳,爬上农人们的脊背,然后再“啪啪”地落进土地里,一瓣两瓣……八瓣,一滴……两滴……八滴……在光、雨露和季节的作用下,魔幻般地生出了一堆堆麦子、油菜籽、荞麦粒、豌豆粒和苞谷粒……那个时候,我的眼眶就会莫明其妙地起雾!眼泪和汗水,在村子周围的山峦和土地上飘洒,那咸咸的味道,和海水的味道极其相似!它们叠成的浪山波谷,让我一度失落的灵魂有了热望……

在一个个清晨的开门声里,我的灵魂一次次回到村子,和庄稼草木融为一体……

回到村子,总要去父亲的坟头烧纸。那是一条沟底的土路,在两边的山疙崂里,有许许多多零零散散的土堆,那土堆里埋着父亲的先人和他的同辈兄弟。那一个个土堆,就躺着那些找不见了的人。土地在他们咽下罪后一口气后,就把他们未喊出口的痛和叹息全部藏在了这些土堆里,不论活着的时候,他们从大地上得到的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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