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门颂》到《杨淮表记》

新闻发布2024-05-31 19:04:55读书村

从《石门颂》到《杨淮表记》

作者|唐斌

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常与三五玩伴去古汉台玩耍,那时还不明世事,不会去关注“石门十三品”这样的宝贝,但却总能遇到讲解员给各路游客讲述“摩崖石刻”的故事。我在旁边东一句西一句的听着,时间长了,竟也留下了深刻印象。就在褒斜栈道南端鸡头关下,有世界上第一个人工开凿的通车隧道—石门,路过这里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无不为此奇迹咏叹,因而留下了众多的书法遗迹,形成了壮观的石门摩崖石刻群,有近200品。上世纪70年代,因修建褒河水库,政府组织专家挑选了其中艺术价值较高的十三块刻石,切割下来移至汉中市博物馆,余者皆淹没在褒河水库水底,沉寂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在石门十三品中,《石门颂》是最负盛名的一块,在书法史上也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上世纪初,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海》的封面题字,便是集字于《石门颂》。这几十年来,每年都会有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书法家远赴汉中,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来参观、拜谒《石门十三品》真迹。1986年,日本白扇书道会长种谷扇舟慕名而来,惊叹感慨之余,挥毫写下“汉中石门,日本之师”八个大字。家乡有如此“神碑”,一直是青年时期的我倍感自豪的一件事。

从《石门颂》到《杨淮表记》

时间走到现在,当我重新开始研习书法,并再次与《石门颂》相遇,则对它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石门颂》全称《故司隶校尉犍为杨君颂》,由书佐王戒书丹。书佐就是汉代政府部门主管文书的小吏,负责起草和缮写文书。王戒为当时汉中郡衙中最为善书之人,堪称地方书丹之高手,这就使得《石门颂》的书法艺术价值极高,成就了近两千年来而不朽的旷世杰作。

《石门颂》具有隶书共有的基本特征,如结构形体多取扁方形、长横和捺画呈现波势等。但同时,它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即线条粗细基本一致、圆润凝练,笔笔断开,搭接分明;横画微微上曲成弓状,捺和长横没有明显的“蚕头燕尾”,而是顺着波势拖笔,看起来笔画较细,但蕴含着极大的张力,犹如长枪大戟;结体宽博舒展,气势宏大,似千军万马严阵以待;章法布局灵活,极尽天然之趣。经过近两千年的岁月洗礼,其笔力更显苍茫劲健、金石气十足。清代书法家杨守敬《平碑记》云:“其行笔真如野鹤闲鸥,飘飘欲仙,六朝疏秀一派皆从此出。”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称其“高浑”,“劲挺有姿”,“疏密不齐,皆有深趣”。

临习了一段时间的《石门颂》,因为偶然的契机,我又接触到《杨淮表记》。此碑名气不如《石门颂》,之前也未加留意,甚至轻视了。但随着我与它相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开始惊叹于它的奇绝、古拙和不可一世。可以说,《杨淮表记》把《石门颂》的恣肆奔放和自然天趣更加充分地表现了出来,而在结体的“化变”方面,《杨淮表记》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淮表记》诞生在《石门颂》后25年的公元173年。这天,黄门卞玉(注:石刻中自称黄门卞玉。黄门有侍郎和宦官之分,前为仕人,后为宦者。卞玉能为杨淮兄弟作记,很可能为黄门侍郎。见王景元先生《半耕堂文辑》)奉命出宫,当行至褒斜道时,不由地被这浩大工程所吸引。他经过石门时,只见洞内西壁上有一方巨大的《故司隶校尉楗为杨君颂》。颂文中写道:“司隶校尉杨君厥字孟文,深执忠伉,数上奏请。有司议驳,君遂执争。百僚咸从,帝用是听。废子由斯,得其度经。功饬尔要,敞而晏平。清凉调和,烝烝艾宁。”(大意:原司隶校尉犍为武阳的杨梦文,以深厚、执着的忠诚之心,多次上奏皇上,建议重修褒斜石门。主持会议的官员提出反驳意见,杨君据理力争,百官司僚都被说服,皇上也听从了他的建议。从此子午道才被废止,褒斜道再度开始通行,其工如此重大而显要,使此道由败坏凋敝到宽敞明亮、安全平坦。清凉调和之气充溢,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之势喜人)。读到这里,卞玉心中暗自揣度,这可都是当年司隶校尉杨孟文的功劳,才让天堑变通途啊!这杨氏家族和我同乡,都是犍为郡人,他们家族大都在朝为官,一门忠烈。杨孟文的孙子杨淮、杨弼两兄弟也是功绩卓著,理应刻石记事、使之流芳百世。当时,卞玉激动不已,在汉中地方官员的帮助下,他在《石门颂》刻石的旁边,自由、洒脱地挥洒成文,这便是后来的《杨淮表记》。

清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评《杨淮表记》云:“润泽如玉,出于《石门颂》,而又与《石经》《论语》近,但疏荡过之。”此碑最大的书法特色就是古奇纵逸,疏荡天成,其字朴拙真率,巧夺天工。和《石门颂》相比较,它没有《石门颂》那么规整,但富有更多意趣。

我们先来看看两位作者:《石门颂》作者书佐王戒,本来就是主管文书的官员,负责起草和缮写文书,而《杨淮表记》作者是黄门卞玉,虽然身居皇宫,但也只是一个黄门侍郎,并不具备起草和缮写文书的职责,因此就在书写方面就没有那么多成规和束缚。且《石门颂》是奉命而做,《杨淮表记》是激情所致,此乃书风不同之又一原由。另有一说,《杨淮表记》文为卞玉所作无疑,但书丹者应是汉中郡署内的书佐之类人员,而且很有可能就是《石门颂》的书丹者王戒本人。汉代书佐之类的小官很难升迁,可能一辈子就干这一种工作。假如王戒书写《石门颂》时为35岁,而书写《杨淮表记》时也不过60岁左右,正是其书法由成熟走向苍劲、古拙之时”。(引自王景元先生《半耕堂文辑》)。

《杨淮表记》书风受《石门颂》影响,这是确定无疑的。但《石门颂》的书写自带庙堂之气、典雅大方,《杨淮表记》则呈现出一派山野逸气,仿佛能看到一位隐居的高人志士,或渔或樵,不修边幅,却气度不凡。

再细究起来,《杨淮表记》因石势而书,纵成列,横不成行,结字参差古拙,却笔势开张、用笔沉着。初临《杨淮表记》,感觉每个字都是东倒西歪,许多字的结构都大胆得出奇,一时间有点颠覆自己的“习惯审美”。比如某一处“杨”字,左高右低,“木”的重心提在上方,“易”则把所有线条坍缩在下方,有奇趣且无违和感;“阳”字左右张开,中间“疏可走马”、空间极大;“史”字口很小,撇、捺却写开张,显得十分野逸。但当临习日久,我就慢慢喜欢上了它,感觉它要比《石门颂》更灵动、更潇洒、更奇绝、更意想不到,因而也就更加耐看。它一直在不断地打破平衡,又在不经意间找到一种新的平衡;不入规则,却处处有规则;好像无法度,却无不在法度之内。无法之法,可谓妙法!

晚明书坛执牛耳数十年的董其昌提倡一种个性更为张扬的新书风,董其昌书学理论的两个关键概念就是“生”和“奇”。“生”就是书法要“先熟后生”,“奇”就是要“以奇为正”,这是对古老的美学观念“以正为雅”的发展和创新。清初书法家傅山对汉隶写过这样一段文字:“汉隶之妙,拙朴精神。如见一丑人,初见时村野可笑,再视时则古怪不俗,细细丁补,风流转折,不衫不履,似更妩媚。始觉后世楷法标致,摆列而已。故楷书妙者,亦须悟得隶法,方免俗气。”《杨淮表记》的书风与这两位书法大师的审美意趣正相契合。这是一种更加高级的审美趣味,需要特殊的知识背景和更高的艺术鉴赏力。

最近几年,《杨淮表记》的艺术价值越来越被书家重视,临写《杨淮表记》的书家也越来越多,似有超过《石门颂》之势。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认为这体现了“笔墨当随时代”的追求,是书家突破传统审美的束缚,张扬个性的需要,也是书家想要创作出符合现代审美情趣的作品的冲动。

几十年的改革开放,我们这个社会方方面面变化太大了,什么都在变革,书法也一样。既然承认书法是一门艺术,那就必须要承认它的个性化和创新性。况且每个时代的流行书体都在变,比如汉隶,比如唐楷。如果我们不愿意承认这种变化,那我们现在的书写可能还停留在甲骨文时期,也就没有了历史长河中那些丰富多彩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因之,很多有想法的书家开始创新、突破。他们把眼光投向更高古的篆隶碑刻,力图寻找那些更为古拙的、有个性的、更富张力的作品。而《杨淮表记》的恣肆放纵、奇趣跌宕、自由不羁的特点,最符合当代那些追求变革的书家的理念。

书乃心迹。内心的闭塞、思想的僵化、视域的短浅,会把学书之路引向僵化,从而辜负了时代,也辜负了自己活泼泼的生命。或许,我们可以一种更加开放的心态,看待历史上类似《杨淮表记》这种“不规整、有意趣”的书写,创造出更加丰富多彩的作品,繁荣我们的书法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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